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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浪滚滚(南方文学)(昌 婵)

 阅读美丽星空 2022-02-23
2022-02-17 08:37昌婵
南方文学 2022年1期

昌婵

·昌 婵

女,70后,桂林市作家协会会员,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业余时间从事写作,自1997年起,每年均在报刊上发表散文作品,作品见《星火》《散文选刊》《南方文学》等。

盛夏,凌晨。不知是几点,大概四点吧,天色刚刚发白,大舅妈已在床边一遍遍催促:“起来了,起来了,天大亮了,去割禾了。”十二三岁的我,正是睡不够的年龄,尤其是清晨,睡意比蜜浓,美梦比蜜甜,突然被打断,那种不甘不满与无奈的感觉强烈却又无法言说。我艰难无比地从床上爬起来,懵懵懂懂地接过大舅妈递过来的禾镰,懵懵懂懂地走出家门。到了村外的路上,我还沉浸在浓浓的睡意里,一边打着漫长的连绵不绝的哈欠,一边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大舅妈一边回头催促一边嘀咕:“你怎么那么多觉,我早就醒了,看天亮了才喊你,还睡不够。”我一只耳朵进一耳朵出,沉重的困倦让我不愿意也没法反驳、辩解,只是不解她怎么不困呢?当时,大舅妈说过许多话,话如清风拂过,过而则忘,为什么这一句我牢牢地记得呢,只因她讲的次数太多了,几乎每天都反复唠叨。那是双抢时节,一段非常特殊非常劳累的时光。农村长大的孩子,从记事起就能感受到双抢是一件天大的事。那个时段一到,所有的事都让位到一边,村里人的心目中只有两个字:“双抢”!舅舅村里灌溉条件好,田亩平坦,所有的稻田都种早稻和晚稻两季。在同一时期,早稻要抢收,晚稻要抢种,所以叫双抢。搞双抢了,时间一到,不需人催促,人们就热火朝天地大干快干起来。大舅舅村里稻田多,双抢尤其繁忙。

太阳出来之前割禾不晒,也争取了时间,可是蚊子多啊。蚊子犹如赶上了一场盛宴,它们狂野而急切地蜂拥而上,在我们裸露的皮肤上大快朵颐。大舅妈顺手扯了稗草驱赶,我却困得不愿意搭理它们。

大舅舅家的稻田很大块,其中一块达2.2亩。它四四方方,平平整整,跟前后左右的稻田们共同编织了一块硕大无朋的金色地毯。地毯当然是沉甸甸的稻穗组成。大舅舅灭掉脚下的烟头,望着厚厚的“地毯”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大舅妈也一样。大人们都是那种神情——丰收在望,喜悦而满足。只有我,愁眉苦脸。

那么大一块田,加上我才三个半劳动力(我当然只能算半个劳动力)。大舅舅大舅妈,大舅舅的连襟。如果算工分,我估计连半个劳动力都算不上。大舅妈是个分秒必争的人,她早就计划好了:那块田用一天时间,割稻、脱粒完毕,稻草挑走,水放满,第二天凌晨耕上,上午把晚稻秧苗栽上。面对劳动量大劳动力少的现状,只能尽可能地延长早晚的干活时间。大舅舅的连襟是个复员军人,相貌堂堂,三十出头,按理,正是个好劳动力,可是他对农活实在提不起兴趣。连襟自己家里稻田少,双抢不紧张,几乎年年被大舅妈抓来“当差”。大舅妈是妻姐,妻姐的话不能不听。按理,连襟虽然是来帮忙的,但也是客人,应该讲客人的礼数,可连襟大大咧咧,直来直去,一点客人的礼数都不讲,让我很惊奇。來到田边,看了那么大一块田,连襟首先提出了条件:“哟嗬,今天这块田好大呀,中午要吃尖嘴(鸡)才行,要不然哪有力气做事。”大舅妈是个极会过日子的人,只当没听见。在这方面,大舅舅一向看大舅妈的眼色行事,见大舅妈不置可否,也就装聋作哑。可连襟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啊,他才不管大舅妈的脸色呢,一个劲地说今天中午要吃个尖嘴,今天中午要吃个尖嘴,要不然这块田实在做不完。没办法了,大舅妈只好勉强笑着答应:“中午杀个鸡吃。”我把头埋进稻穗里,偷偷地笑,偷偷地分享着连襟的成功喜悦。我很了解连襟的得意和大舅妈的无奈。

有了中午杀鸡的承诺,连襟的干劲好像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弯下腰去,挥动禾镰,嗖嗖嗖地割下一把,嗖嗖嗖地又割下一把。大伙无言,田里只有禾镰刷刷和稻子嗍嗍的声音。天色渐渐亮起来。我回头望望,我们已割倒了好大一片水稻。水稻尽量要在吃早饭前割完,吃过早饭后踩打谷机脱粒,中午趁着太阳将谷子晒上,如果早饭前割不完,吃过早饭后,男壮劳力就得打谷子,女人和小孩等体力弱的继续割禾。下午,要挑稻草,要将秧苗栽到另一块已犁好、耙好的水田里。天天如此,周而复始。吃饭、休息时间都是压缩又压缩。因为在立秋前,所有的秧苗都得栽完。过了立秋,栽的秧苗就不好了。大人们都这样说,可我直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原因是什么,为什么过了立秋栽下的秧苗就不好了呢?肯定是跟节气有关,只是我了解不多。

因为是双抢,早饭也不大讲究,匆匆吃过,简直来不及喘口气就下田了。中午和晚上才算大餐,好好吃喝两顿。

临近中午,大舅舅提前回家准备午饭了。大舅舅厨艺高,爱下河打鱼,且爱下厨,属于好吃不懒做一类。我们回家后,大舅妈第一件事就急急忙忙地问:“杀了哪只鸡?”大舅舅含笑答:“就是那个白花鸡婆(母鸡)。”“怎么杀那只呢,怎么杀那只呢,我叫你杀那个鸡公(公鸡)……”大舅舅仍然答:“鸡公捉不到。”大舅妈“咣当”一声重重地扔下肩上的担子,也顾不上客人在旁,高声嚷起来:“我讲了又讲的,杀个鸡公,杀个鸡公,你倒好……”见大舅妈眼也红了,声音也哽了,大舅舅才不紧不慢讲实话:“哄你呢,杀的是鸡公。那只白花鸡婆一天一个蛋,你最喜欢了,我哪敢杀它?”大舅妈再确认一次:“当真?”“当真!”得到了肯定回答,大舅妈转身进屋了。那天中午的鸡肉是什么味道呢?我倒忘记了。

大舅舅家的稻田不仅大块,有些稻田还离村非常远,要穿过一片松树林,跨过一条铁路才到,近五公里的路,都是步行。路远,当时也没有胶轮车、农用车等,抬农具挑稻谷等活就非常痛苦。我挑不动稻谷,但大舅妈想当然地认为我能抬得动打谷机。那个沉重的家伙一到我肩膀上,我就感觉自己的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我咬咬牙,屏住气,肩膀猛地一用力,才将身子稳住。我抬后面,伸直脖子,头在打谷机桶里,窄窄的桶边沿压在我的肩膀上,锐利的边像要勒进肉里去。我的头和脖子都无法动弹,眼睛只能盯住双脚及前面一点点路面。重负在肩,无法平视,我一步一步凭着感觉往前挪动。山路坑坑洼洼,起伏不平。肩上的打谷机越来越重,我觉得自己的脖子要被切断了。我实在太年轻了,稚嫩的肩膀,弱小的身躯实在承受不住那样沉重的负荷。我的喘气声越来越粗,几乎被前面的人拖着在走。就在我晕晕沉沉,想死的心都有了时,终于传来天籁之音:“换我来抬吧。”那一次负重之行让我记忆深刻、毕生难忘,也让我对挑重物、抬重物心生恐惧。我甚至对人生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我总要做这些事?”那时我才多大啊,竟然思考起这等人生大事来。

双抢期间人手珍贵,家家恨不得多添几个能干活的人。我有两个舅舅,如果我今天在大舅舅家干活,明天就要去小舅舅家干,轮流来,否则,舅妈会不高兴。不仅仅是我,每到双抢期间,小舅妈的娘家侄子侄女和外甥都会来帮忙。都是一些小大人,年龄在十三四岁到十七八岁之间。我最小,叫他们哥哥或姐姐。小舅舅带领我们这一群童子军下田干活,小舅妈在家里照顾小孩,翻晒稻谷,准备一日三餐等。同龄人在一起干活,气氛轻松多了,也显得没那么累。小舅妈在伙食上很尽心,一日三餐外还给我们加餐,可她的餐加得实在不合时宜。早饭过后她让我们带着粽子到田里去,说是饿了可以顶一顶。天气炎热,口干舌燥,汗流浃背的时候,哪里咽得下粽子。何况那粽子被太阳一烤,热气一蒸,很快变了味。调皮捣蛋的外甥剥开粽叶尝一口,眉头皱起来:“这个怎么吃得下,我小姨也真是的,有包粽子的时间,还不如到田里来割禾。”趁小舅舅不注意,他挥手将粽子扔进了邻家的稻田深处。我们都很赞成外甥的说法和做法,偷偷地乐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时我们只知道张口哇啦哇啦地背诗,却不解其义,尽管我们正在身体力行地为盘中餐辛苦着。这些半大小孩,正在贪玩的年龄,哪有几个愿意干活的,还不是迫于父母命令。那时候,亲戚邻里之间互相帮忙是常事。谁家活不着急,就主动说一声,也不用特别去请。帮忙时,主人家好吃好喝地招待就行了,纯粹帮忙。

家里稍有空闲,小舅妈也会带我回她的娘家帮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尽管还是个孩子,毕竟能帮上一点忙。小舅妈的大侄子、小外甥与我年龄相当。大侄子贪玩,小外甥太调皮,只有我最老实。小舅妈高中毕业,在当时的农村,并不多见。她像个老师,将我们仨管理得服服帖帖。我们仨去插田(栽秧苗),小舅妈用秧苗等分出三墒,我们仨一人一墒,先插完先回家。小舅妈太了解我们的心理了。我们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暗暗较着劲,谁都想争个第一。我拉开架势,飞快地干起来。左手抓过一把秧苗,右手扯开捆秧苗的稻草,左手大拇指和食指配合着捻出两到三蔸秧苗,右手飞快接过,灵活得如小鸡啄米,啄一下,一棵秧苗就栽好了。一把秧苗栽完了,眼角余光瞄好,右手一划拉,抓过另一把秧苗,使劲甩两下,让秧苗不再滴水,解开捆秧苗的稻草,继续栽。我头也不抬,腰也不直,老老实实地干活。偶尔用眼角余光瞄瞄身边的大侄子,他并不学我,动作慢条斯理,并常常直起腰来偷懒。小外甥干活速度没我快,但比大侄子勤快,不偷懒。我心中暗喜,以为稳操胜券。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左右看看,咦,我们仨竟然在同一水平线上。也就是说,我们的工作进度一样。奇怪,大侄子明明那么慢,怎么会一样呢。我不服气,可也找不出理由反驳,只能再次暗暗下定决心:再快些,一定要超过他。我铆足了劲,再一次加快了速度。大侄子不为所动,冷眼看我拼死拼活,还不时跟小外甥弄眉挤眼一下。过一会儿再直起腰来看看,我绝望了!我们三个仍然一样。我不信邪,仔细观察他们那一墒,发现其中奥秘:大侄子栽秧的纵横间距都超常规地宽,我栽三棵,他只需栽两棵,工作量少了三分之一,小外甥也一样,但间距宽得没那么离谱,稍稍看得过去。难怪!快栽完时,差别出来了,大侄子栽的那一墒秧苗稀稀拉拉,跟我们的比起来,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大侄子的父亲恰好过来查看,見此情景,一声怒吼,捡起一捆秧苗朝他身上砸过去。后果是,傍晚,我们回家了,喝着绿豆汤,等着晚饭。大侄子满身泥水,满脸狼狈,在父亲的监督下,老老实实地返工。

因为双抢,我的暑假变得漫长而烦恼。每一个暑假都有一个双抢。这让我非常忧愁。那无边无际的稻田,那烈火一般的太阳,令人生畏;那没完没了的蝉鸣,聒噪刺耳。直到上了高中,我才走出双抢恐惧症,毕竟长大了,懂得了分担,懂得在假期做农活是自己的分内之事。就算是高三,放假回家后仍然有干不完的农活,学习,只是在学校里的事。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过暑假,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头顶烈日,面朝黄土,汗流浃背……暑假后返校,在教室里和一个县城里的女同学聊天。她说:

“我一天好辛苦的,要干好多活呢。”

“你都干些什么活呢?”

“给花松土呀,浇水呀,帮爸爸妈妈添饭呀……”

我目瞪口呆,如果这些也算活的话,那我岂不是一天到晚都没有停过。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家境好,娇生惯养,成绩差得一塌糊涂,但单纯善良。我们是前后桌,她非常喜欢跟我来往,爱跟我聊天,经常带着零食到课堂上去。有时候,老师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她从后面敲敲我的背,我一回头,她用眼神示意我,零食从课桌底下递过来。高三上学期,吃过她很多零食,什么木瓜爽啦,话梅干啦。可还没等到放假,她就不来上学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我还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当年的模样。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我。也许记得吧。前几年,偶遇她的同桌,我还没有注意到,她的同桌就大喊着我的名字冲了上来。咦,想不到我还是挺有人缘的。当年那个又黑又瘦的、常常干农活的高中女生,居然还有那么多人记得。

工作后,头几年我仍然会在双抢时节的周末回家里干活。村里人很羡慕,跟母亲说:“你女儿如今坐办公室了,还回家干农活呢。”母亲心里非常高兴,嘴上却淡淡的:“农民的女儿,当然要干农活。”有一年,我割了一天稻子,身上长满红疹,又痒又痛,整整一周后才好。母亲得知后很心疼:“以后不要回家做事了。”我身上流淌着农民的血,身体却开始排斥和抗拒。待小孩出生后,我再没有回家干农活。

大暑后,烈日炎炎似火烧。田里的稻子黄绿相间,稻穗已弯成了流畅的弧形,颜色成金黄时,就要开镰抢收了。站在公路边眺望,眼前一大片庄稼让我想起往事,双抢啊双抢,汗水漫过双眼的酸胀,禾芒划破皮肤的刺痛,骄阳炙烤着后背的火辣辣灼痛……这一切,已离我太久,可为什么我还能如此清晰地感受?有人说:双抢,是融进血与骨的回忆。是的。不管过去多少年,夏天来临,我就想到“双抢”,看到“黄澄澄”一词,我就想起蓝天下翻滚的金黄稻浪,想起那个愁眉苦脸地站在稻田中的少年。那时候,我真的只有忧愁,只有无奈。如今,再次走近广袤的田野,往事如同稻浪,滚滚而来,只是,稻浪仍在,稻浪中那个忧愁无奈的少年早已远远离去,一茬一茬的稻浪带走了岁月,我终于能领略那沉甸甸的丰收的喜悦,那生机盎然、色彩斑斓的田园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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