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程春刚 | 泪水的咸与淡

 微湖渔夫 2022-02-24
图片



照小豆子娘的话说:“不是养活不起,实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想想也是,她一个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眼见得儿子日渐长大成人,再像小时候那样跟在身边,以后怎么让孩子抬头做人呢?给孩子寻个正当营生,好好过活才是长久之道。但人们通常都是说女儿大了不可留的,这有悖常理的说法,很是令人生疑,或许这正是对小豆子未来命运的预言或者说暗示。
想必小豆子娘陪客人时,也会哼唱几句京戏逗大爷们开心,顺便讨个赏钱。小豆子娘想让他进戏班学京戏。这正是鲁迅先生写下《社戏》一文的那个年代,能够进戏院听听京戏,这在大地方的人们来说,也是难得的消遣。戏班师傅关爷不无自得地感叹道:“打自从有唱戏这行当起,哪朝哪代都没有咱们京戏这么红过,你们算是赶上了!”看到自己钟爱的京戏当下受到如此热捧,欣喜之情可谓是溢于言表。但这种说法忽略了元杂剧、昆曲在历史上也曾是红极一时,未免有失偏颇,这其中更多的是师长对正逢其时的徒弟们发于肺腑的激励与劝诫。
诚然再好的东西,未必会人人喜欢。虽然在其他文章中还顺带提起,京戏在国际上赢得了“象征主义”、“发扬国光”的美誉,鲁迅先生对京戏却是兴味索然。在当今中学课本里节选的《社戏》一文中,被删节的部分,正是他先后两次看京戏留下的“不良印象”,因而怀揣美好,回忆起充满乡情与童趣的在外婆家看社戏的场景。我们知道鲁迅先生对当时新兴的西洋影戏后称之为电影的艺术颇感兴致的,至于产生于本土的京戏究竟是什么态度,就不得而知了,但据称《社戏》是散文体小说,读者也就只好姑妄读之,姑妄猜之了。话说回来,虽然此时京戏的风头一时无两,但关爷却也深深明白自己艺人的身份地位。出身于青楼的小豆子娘想要儿子进身戏班,在他看来这两个地方都不那么光鲜。关爷的一句“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呀”,道出了那个时代,处于社会底层的京戏艺人社会地位的卑微与内心的凄楚。
关爷如相马般把小豆子幼小的身子骨从下到上摸挲了个遍,心底里有了主张,不是男旦人选一直都空着,始终遇不到合适的学徒吗?这正是一个唱旦角的好胚子。然而当看到小豆子的“六指儿”,关爷不禁大失所望,忙让小豆子娘把人领走,“你想在戏台上伸出个六指儿,还不得把听戏的人给吓跑了。”关爷说,“这孩子没吃戏饭的命,祖师爷不赏饭吃,谁也没辙。”是呀,谁见过六个手指头的“兰花指”呢?
而小豆子娘却有“辙”。她把小豆子的手埋进雪窟里冰镇了一会儿,掀起小豆子的衣襟把他的头给蒙上,拿起“戗剪子磨菜刀”匠人的工具,把心一横,硬生生亲手给自己的儿子做了六指切除的外科手术,将“六指儿”活生生、血淋淋的给砍斫下来。然后,把又痛又怕躲在八仙桌底下的小豆子拽出来,摁倒在地跪下叩头行了拜师礼,鲜血直流的手掌,此刻也省了印泥,强按着盖下血红的手指印,签下了无异于生死状与卖身契的字据。
小豆子身后,母亲浅了浅身子,算是万福谢过也是道别。小豆子回过身大叫一声娘时,母亲已飘然离去,此时屋外大雪纷飞。
之所以如此麻利,定是小豆子娘怕自己心软下来后悔。在皮肉生涯中见识过无数丑恶嘴脸的她,恐怕今生都将深陷于泥淖无力自拔,但总得给自己的亲生骨肉安排下另一条活路,也给自己找个微茫的寄托。虽然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谁都无法预测选下的是一条终究什么样的路子,但哪还有什么别法子可想呢?割舍不是冷酷,抛弃并非无情,退缩意味着万劫不复,这是一个弱女子在那个严冬里留下的,最无力也是最决绝的奋争,最狠心也是最深邃的爱意。
 
图片



小豆子暂且成了戏班的学徒。因为出身卑贱,遭到了小癞子等学徒的嘲讽,被师兄小石头挡了架。而戏班的少年们也只不过是出于童心,找个乐子,最多也就是欺生,并非恶意的欺侮。他们彼此很快就成为了朋友。
“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是戏班管教师傅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除了高强度的形体训练,戏班里的“人后受罪”,还有犯错时的体罚。戏词背错了当然要打,背对了也得挨打。“一字不差,打你是让你记着,下回还得这么背”。
让小豆子无法接受的是,他被安排学唱旦角。“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是圈子里公认的两出最吃功力的昆曲折子戏。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对于性别意识近于定型的男孩子来说这是无须考虑的常识,而《思凡》的戏文却是与现实相反的。
“小尼姑年芳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披直缍,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本应为女娇娥,本应有长发飘飘,本应要身着红装,本应是少女怀春,本应得扯破袈裟,然而,都不是,都不能,都不敢,都不甘……
人世中原本有许多莫奈何的事情,且不纠缠戏如人生抑或是人生如戏的哲学思辨,单这短短的几句戏文就接连数个“我本是”却“又不是”的矛盾与纠结,这现实与虚拟,戏里与戏外的颠倒错乱,尤其让小豆子迷乱无着。气急败坏地管教师傅一顿戒尺加上威吓,“再错,往死里打你”。小石头也不无心疼地哀告小豆子,你就想着你是女的,可别背错了!但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何错之有呢?
实在扛不住,小豆子和小癞子趁机逃离了戏班。小癞子是逃跑老手,却屡逃屡败,这一次当然是师兄小石头故意放水,不然两个熊孩子想要逃走谈何容易。念着小石头的好,心怀感激的小豆子在逃跑之际,还想着把藏在枕席底下的三块大洋送给师兄。不成想早被小癞子偷来买了冰糖葫芦。小癞子认为天下最好吃的,就是冰糖葫芦。
毕竟他们短短的尚嫌稚嫩的人生阅历,被京戏占据了大部空间,潜意识中仍会不自觉地接近与之相关的事物,也许就是命运使然,两个戏班的逃兵,鬼使神差般逛到了戏园门口。恰好看到戏迷们众星捧月般欢迎当红京戏名角儿的场面。在围观的人群中,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戏园老板低三下四地向这位角儿奉承道“您就是一声喷涕,也是满堂彩儿”。小豆子和小癞子被汹涌的人群裹挟进了戏院。
舞台上的角儿仿佛披起了一道金光,神采奕奕气度不凡,一招一式皆赢得满堂叫好声鼓掌声,观众的热情近乎爆棚。两个少年身材不高,挤在人群里,看不清全貌,好在有学戏的功底,只得一个骑上另一个肩头,叠起罗汉轮流换个儿观看。他们从一楼观众席挤到二楼同样人满为患的贵宾席,在不同位置,变换着角度,两位在戏班里好歹厮混了些时日的少年,以近乎专业的目光审视着,比起观众的狂热,他们的眼光中更多了几分激赏、痴迷与贪婪。是的,贪婪,对京戏的贪婪。这不正是师傅的描述中,令众师兄弟们神往以及自己梦想中的样子吗?
两位少年不禁怅然:“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啊”、“得挨多少打呀”、“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啊”!这喃喃自语是饱经棒吓流过无数汗水,受尽无数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却又不知向谁可诉的委屈与苦痛;是设身处地对“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句教诲,最真切的体悟与顾影自怜;是不论被迫还是情愿,学艺未精又心怀不甘的少年,面对莫大的激励与榜样,发自心底的羡慕,胆怯而忐忑的向往;是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京戏的种子早已在他们年幼的心灵中悄然萌发,在无意间触动,猛然发现平日里让他们感觉乏味无比痛苦不堪京戏,竟然如此精美绝伦,摄人心魄,被彻底征服的一时无措;是真正领略京戏大美之后,身在宝山却不自知的幡然醒悟与懊悔,震撼与惊叹;是懵懂的少年,自出生以来,对前途命运第一次郑重的反思与叩问……
此时百味杂陈一齐涌来,堵在心头让他们无比难耐,又无以名状,无法排解,两个孩子怎能扛得起如此的重负呢?那就只能换成最简单最原始最无用的泪水来消解了。顷刻间仿佛出世以来所有的泪水都汇集起来,潮水决堤般倾泄而出。小豆子在小癞子肩上哭成了泪人,泪水滑落到“叠罗汉”的下面,小癞子摸了摸湿漉漉的脖颈和脸庞,责怪小豆子尿了自己一脸。此时,已无暇也无心分辩泪水的真与假、咸与淡,两位少年默然经历着一场自己泪雨的洗礼。
 
图片



从似傻如痴中醒悟过来,他们方才想起自己居然是戏班的逃兵,连忙向戏班跑回去。小癞子还在嘴硬,自称早被打皮实了,师傅打他跟挠痒痒似的,再加上吃了冰糖葫芦,自己已然成了大爷,谁的账也不买了。
小豆子护着小石头,声称是自己逃跑的,不关师哥的事,然后淡然爬上了行刑的板凳,掀起了后衣襟,等候挨板子。关爷毫不含糊,他脱下大褂,捋起袖子,拿过家法招呼了上去。小豆子这一次却硬生生将痛苦的呻吟吞进了腹中,也不求半个饶字。气头上的关爷边打边吼“打死你散伙”,已然是下了重手。他气愤的不仅是小豆子逃班与突然的倔强,更有对这个恨铁不成钢的徒弟深深的失望。
成角儿的希望如此渺茫,学戏的路途如此艰辛,眼前的责罚就是一道不好过的坎儿。另一边的小癞子,从容地吞下最后几颗冰糖糊芦,把浸泡在泪水中的幼小生命,用练功的绳索作了了结。人生与学戏的道路上原本就要跨过无数的坎儿,这无数的坎儿让不少人掉了队。小癞子索性最后一次做了逃兵,把深藏在心中的梦想与纯真的友谊留给了小伙伴们,以后的坎儿也就一了百了。
时间尚处早春时节,小豆子把一束迎春花放在小癞子的薄棺材上。没有亲人的接迎,一辆马车把小癞子送到了永远的远方。此时他们也就十多岁的样子,正是鲁迅先生《社戏》中那一帮无忧无虑的少年划船看社戏的年龄,但戏班的少年们比同龄人更早、更多地承受了人生道路上的艰辛磨难。
气消之后,关爷向徒弟们说起《霸王别姬》这出戏,说到虞姬拔剑自刎,说一不二,从一而终,“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听到此处,跪在一旁的小豆子更是悔恨不已,连连朝自己抽起了嘴巴子,嘴角的鲜血染红了双颊。
虽然对学京戏的认识有了根本的转变,但想要掌握好一门技艺岂是一日之功,特别是那些根深蒂固的认知哪能就轻易改变。“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小豆子又一次唱错了戏词,何况是当着戏班的主顾戏院老板,这无异于砸了大伙的饭碗。小石头抢过关爷的烟袋锅儿,一把捅进小豆子的嘴里乱搅起来,直到嘴角又一次冒出血水。小豆子用袖子揩干泪水与血水,这一次,他终于唱对了“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就这样抛洒过太多太多的汗水、泪水与血水,咬牙撑过无数次责打、挣扎与蜕变之后,小豆子终被打成了戏曲里的女娇娥,成长为戏台上技压四座名角儿,变身为电影《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
 
图片



细心的观众会留意到电影开篇,运用了早期电影黑白片的效果,数分钟后才变回彩色。这后期制作的效果在声色变换之间,交待了故事的时间背景,同时也不无隐喻,无论什么年代,艺术总能为世间增添些许色彩。
人类为什么需要艺术?关爷说:“他是人那,就得听戏,不听戏的,他就不是人。所以有戏就有咱梨园行。”言语里透着股儿霸蛮横不讲理,又让人有种戳到心窝处的爽快。毕加索会反问,人为什么喜欢听谁也听不懂的鸟鸣,这种解答虽不失大师气质,但问询者未免仍是一头雾水。丰子恺先生把艺术视为人的精神生活。他把人的生活比作三层楼,分别是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灵魂生活。精神生活属于第二层楼,就是有些人无法在物质生活中得到满足,希望在精神层面得到滋养,通过学术研究、写作、绘画、摄影、音乐、舞蹈等活动,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获得更多更大的成就感和愉悦感。这不失为颇具人间情味的解读。
小豆子娘送小豆子学戏,就是让他换个生存环境,通过唱戏来改变悲苦的命运。这自然归为丰子恺先生所说的物质生活。
段小楼还是小石头的时候,为了救小豆子与关爷撑过架子,后来还因为拒绝为日本侵略者唱戏,被抓进了大牢,这种男人骨气与民族大义为他的人设增加了不少亮色。但不得不承认他唱戏就是为了生存或者说物质生活,最大目标也就是成为能够带来更多名利的“角儿”。所以他不允许小豆子学戏犯错,并且会动手责打小豆子,虽然不无心疼,也是出于其师兄的职责,其中重要的原因还是小豆子出错,会影响他的生计。程蝶衣后来的性别倒错,段小楼是有责任的。
生活方式有主动与被动的选择,受主客观因素的影响,各自心安就好,本没有什么高低之别。唱戏都为稻粱谋这也无可厚非,但如果格局太小,难免不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中迷失自我。段小楼成角儿之后,出入青楼,无聊时与小混混斗蟋蟀,这些连他出身青楼的老婆也看不上眼。本已出师多年,因为荒废了玩艺儿,当着老婆的面,段小楼光着屁股被年逾古稀的关爷打板子,说来好笑,却让人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经历种种磨难终于劫波度尽,二十多年没在一起唱戏的段小楼与程蝶衣,又有了一起排练的机会,看场老头替他们开脱道“都是四人帮闹的”。段小楼似自言自语也似轻声附和“可不,都是四人帮闹的”,如此作答让他很是心虚。虽然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深知自己本身也有着逃不脱的干系。段小楼的人生历程,就是遭受打击与挫折,锐气与血性日渐消弥的过程,是他与自己饰演的“霸王”角色反差愈来愈大的过程,以至为了自保出卖了两位最在乎他的人。这算是明哲保身,还是性格决定命运,抑或是鲁迅先生笔下怒喝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让人无语。

图片



故事开头,小石头额头拍砖救场,本是件好事,却被关爷狠狠打了屁股。责罚他,关爷有言在先:“别看你今天玩了个邪,拍了个砖,你以为我就饶了你啊?那是下三滥玩艺儿”。所谓卖什么吆喝什么,唱戏就要用自己玩艺儿征服观众,哪能用这样的路数引人开脱呢,如此下去,自己苦心孤诣打造的戏班,岂不和打把式卖艺成了一路货色?
京戏不仅是关爷的饭碗更是他终身的事业。虽然他对徒弟们的体罚等教育方式值得商榷,也有时代背景与特殊的职业要求,但也可想而知,拳脚棒吓何尝不是他当年学戏时的家常便饭呢?他对戏曲精神内涵的剖析尤其见情见性直指人心,程蝶衣步入京戏的艺术殿堂正是关爷开启的心扉。关爷临终前还浑然不觉身体异样,仍在给徒弟们说着戏,而他去世之后戏班即行解散,原来偌大的戏班一直都是他这位孤老头子在苦苦支撑。
而今有“戏比天大”的说法,须知这绝不是对戏曲本身的无限拔高,而是从艺者应有的自警自省,时刻告诫自己切不可对艺术有一丝轻慢和不恭,技法上容不得有半点闪失与懈怠,这才是比天都大的事,容不得半点含糊。
文化艺术有创造性娱乐性的一面,也有严肃严谨的一面,对艺术的敬畏是其基本底线。如今见惯了不少演艺人士为了刷存在感,蹭红毯、爆丑闻、搞噱头等无所不用其极。还有所谓的书法家或左右开弓,或用胡子身体作笔,吼声连连,墨点飞溅,俨然行为艺术。或者所谓作家,抛却词章的锤炼和应有的格律,更缺少隽永的意蕴,看似文如泉涌,实则文学游戏文字垃圾,被外行嘲讽为老干部体、口水诗,仍在自吹自擂。如此哗众取宠,不过是打着文艺家的招牌谋食而已,他们孜孜以求的无外乎物质钱财,算不算得上文艺家着实令人置疑。
 
图片



“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换成管教师傅的话说就是“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在我小时,是被当作封建思想加以批判的。那时并不理解其中原由,好像是认为这种说法过于功利,或者说“显贵”是特权思想在作祟吧?其实直到现在自己也并未明了究竟错在何处。但凡有点想法和追求的人,哪个甘愿长久蛰伏于底层,谁不时刻渴望着鱼跃龙门,矮矬穷跻身为高富帅呢?
不可否认有些人的成功,有机遇或偶然的成份。但如果一味追求“人前显贵”,缺少“人后受罪”的磨砺,长此以往难免露怯以至误入歧途。可惜不可能谁都有幸遇到关爷那样的严师,教导他们刻苦训练,及时拍板子打屁股给予修正错误。这也正是小四的莫大损失,他如一棵小树苗,在最需要修正的时期,园丁关爷溘然长逝。
小四也是被抛弃的孩子。他是程蝶衣在被人欺侮之后,满心凄惶之时,在街头捡回来的,他们两人有着相似的命运。年龄渐长的小四对京戏也有着由衷的热爱,不巧的是他生长在程蝶衣的光环之下,有着成名成角的渴望,技艺还欠着不小的火候,程蝶衣的严格管教增加了他的逆反心理。由此小四对程蝶衣心怀感激、崇拜、嫉妒、仇视等复杂心理,加之急功近利的心态,小四踏上了歧途,把程蝶衣推上了风头浪尖。
在艺术水平上无法超过程蝶衣,小四借助政治风向把他吹倒在地,赶下了舞台,进而威逼段小楼检举揭发,利用亲人的背叛,摧毁程蝶衣的意志。但是小四疯狂毁掉的一切,也正是他求而不得的东西。他彻底打碎了偶像,却不是用自己的艺术;虽替代了程蝶衣成为“虞姬”,却缺少程蝶衣那种颠倒众生的孤心苦诣。他没有获得真正的胜利者的快乐,也无法弥补精神上的缺憾,更增添了良心的谴责与不安。并且随着成名成角目标的日渐接近,小四无奈地认识到,他所熟练运用的政治风向同时也禁锢了自己的才华,他永远不可能重现虞姬那风华绝代的艺术魅力了。这位“破四旧”的闯将,跌入自己亲手系死的“善与恶、新与旧”的死结之中。
小四不无怜惜地把玩着侵占的程蝶衣的配饰,拿过镜子,画起旦角妆扮,哼唱着《霸王别姬》的唱段。此时他觉得自己就是虞姬,也许就是程蝶衣。或许他从这种沉醉中醒来,会把自己吓一跳。此时的小四,多么像从戏班逃跑在戏院听戏的小豆子,渴望美,渴望着舞台上的万众瞩目,有着对京戏无法割舍的守护与追寻。当小四忘记了政治风向,卸掉了所有伪装,忍不住真情流露的这一刻,他也踏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面临着与程蝶衣相同的厄运。此时准备批斗他的“红卫兵”,站在他的身后正磨刀霍霍。
小四的双面性揭示了人性的沉沦与挣扎,也展现了时代与传统艺术的冲突,更昭示着作为纯精神性的东西,艺术与精神虽在物质之外,却总是很容易被现实的风吹草动所纷扰,但不论世事如何改变,美好的事物终将留存于人们的心灵深处。
 
图片



为了嫁给段小楼,出身于青楼的菊仙,赎身时连一双鞋子都没有剩下。抗战时期,段小楼不肯给日本侵略者唱戏被抓了起来,为了营救丈夫,菊仙无奈向程蝶衣许诺,如果营救出段小楼,自己不惜与丈夫分开。这正契合了后世青年们所推崇的“小爱拥有,大爱放手” 的爱情观,或许菊仙并不了解其中含义,但这无疑是一份难得的珍贵的情感。试想菊仙如果不去求助,程蝶衣也定会出手相救。但这份真情,已然打动了程蝶衣。
而后来在动乱年代,段小楼为了自保,无情地抛弃了自己的妻子。这位为了爱情放弃了一切,历经风雨的苦命女子,这才发现自己追求半生精心呵护的爱情不过是一场幻影,情感的瞬间崩塌,令菊仙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她同样用一根绳索了结了自己的一生,成为爱情的牺牲品。她的血肉之躯悬于梁上,一身红妆,随着一根细细的绳索轻轻晃动,正如她缥缈的无处落脚的爱情。
 
图片



丰子恺先生建构的人生三境界认为,能够进入最高层次灵魂生活的,是一种“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的人。就连丰子恺先生也谦称,自己只能待在二楼向三楼望望。如此难以企及,到底难在何处?
究其根由不过是名缰利锁的羁绊。不论是在世间芸芸中讨生活,还是追求美好爱情或者文学艺术,其中仍然夹杂着功利的成份,这正是灵魂生活高冷峻严的根本原因。当然此为我辈凡俗之人的庸常理解,倘丰先生地下有知,不知会否被他老人家当头棒喝。
程蝶衣最辉煌的时候,戏迷给他献上不少匾牌,其中一块上书“人戏无分”四个字。献上这块匾牌的戏迷是真正的内行,他真正领略到了程蝶衣戏曲的魅力,是为至评。人戏不分,雌雄合一,是把自己从事的京戏,当作生命价值的体现与存在的意义,并在追求艺术理想的过程找寻到生命的力量。已然摆脱了物质、精神与情感的羁绊,令生命与灵魂如此纯粹而圣洁,这与丰子恺先生所说的“灵魂生活”或许不尽相同,却显然是超乎功利的更高层面的追求。
然而这一抹低到尘埃中的光芒,又如此不合时宜。段小楼是聪明人,他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这是个坑。早就对程蝶衣直言相告:“唱戏得疯魔,不假!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也疯魔!咱们可怎么活呦。”但程蝶衣却如飞蛾扑火般迎身而上。
程蝶衣是“傻子”是“死脑筋”吗?他也会痛,也会伤心流泪,也有过怀疑、彷徨与沉沦,但他的“强迫症”,他的“完美主义”,他对京戏的挚爱,他容不得美好的事物遭受丝毫的贬损与玷污的精神洁癖,他的“说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就不算一辈子!”的坚守与执念,让他充当了一名拼尽全力却无异于螳臂当车的艺术捍卫者。事实上程蝶衣一生所承受的痛苦与煎熬正在于此,而不是打击与折磨本身。
这也就不难理解,不论是性别的倒错、段小楼的背离、旧社会的欺凌、动乱年代的揭发批斗等重重误解打击与屈辱,都没有令程蝶衣放弃生命。当发现艺术之路已然断绝,他们再也回不去了,他用一把载满爱恨情仇的宝剑自刎而死。看似就此了结,其实他已把自己与京戏永远地联结在了一起。他不是京戏的牺牲品,却是最无可奈何的京戏殉道者。这样的结局太过沉郁,让人长久地沉浸其中难以化解。这也正是影片成功的重要原因。
 
图片



一直忘不掉两位少年的泪水。
一个人从呱呱坠地的第一声啼哭开始,会流无数次的泪水。为自己为亲人为情为物,这些泪水见证了成长的悲伤、痛苦与无奈。小豆子与小癞子成功出逃,他们本来已经踏上了另一条人生道路。也许会在其他领域闯出个名头,也许会流浪街头,也许因为衣食无着中途还会回到戏班,但他们的人生肯定会是另一个样子。而两位少年却因为一场误打误撞的京戏,哭得一塌糊涂,这与他们的年龄极不相符又如此合乎情理。
在文学艺术实践过程中,从不得门径进而登堂入室,大都会经历一种福至心灵犹如电光石火般灵感突现的体验,这种转折与飞越是可遇不可求的契机。可以肯定地说,正是这出逃途中被裹挟看的一场戏,把对京戏的热爱深深埋进了他们生命中,也是在这浇肝透胆洗涤心灵的泪水的浇灌下,两位少年瞬间长大,促使程蝶衣进入了崭新超迈的艺术境界,绽放出绚丽的艺术光彩。
然而,也因为这一场戏,这些泪水,程蝶衣被赋予了特殊的使命经受了特有的磨难。这已不仅仅是看一场戏,流一场眼泪,而是经历了一场风暴,而是深深地中了艺术的毒或者蛊!
程蝶衣在最后时刻有没有后悔呢?或许矢志不渝或者后悔晚矣,或许沉陷其中的人一直都未觉醒。对于剧中人而言,他们有两场戏要演,要把祖师爷赏的饭碗拿稳端好,还要接受剧情发展的安排。而屏幕外面的人们不论是唏嘘着剧中人的际遇,或者淡然自若似乎已然看透了造化弄人的手段,何尝不是在接受两场戏的操纵呢?只是一场戏或多或少可以感悟得到,而沉陷于看不见的命运这场大戏之中不自知罢了。不知这算是幸运或不幸呢?
而不论看透与否,恐怕都只能默然接受,并继续演下去,其中优劣,作为旁观者恐怕谁都不好评判。就像从自己心中流出的泪水,咸与淡,只须自己知道。不分戏内戏外。
 
——E N D——
 
图片

作者简介:程春刚,别署倾之,山东滕州人,教师,省作协会员、枣庄市作协散文委委员,枣庄市书画学会理事。获省新闻办、山东文学社、枣庄市文联文学奖。书法多次举办个展及联展,出版有《水天之际》《程春刚书法作品集》等。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