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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保定高阳县某生，世家子弟，从小失去双亲。家业素来丰厚，因所托非人，以致抵押折损，消耗殆尽。等到年长懂事，他年轻气盛，奋发图强，欲重振家业，于是将剩余家产尽数变卖，孤注一掷，得到二万两银子，立志经商，游历江苏，自以为与古代富商陶朱（范蠡）、猗顿比富易如反掌。当时江苏有个叫仙露的名妓，年方二八，美艳绝伦，声名鹊起。 某生正值丧偶，耳闻仙露的名气，姑且带朋友备礼前往拜访，两人一见倾心，彼此相悦。饮宴之后，送走客人，挽留某生，两人恩爱缠绵，各诉衷肠，许下盟誓，相约婚嫁。从此，某生每天必来。不到一年，他的积蓄渐渐捉襟见肘，难以满足鸨母的欲望，顿时遭到白眼相加。某生打算典衣卖马，以供打赏之用。  仙露微有所闻，便劝道：“公子若以寻常轻薄浪子的身份对我就罢了；如视我为挚爱，则应当早作打算。大凡安定小康的生活，有钱即可轻易得到。即便富有铜山，也满足不了无底之壑。近日侦知你荷包告竭，听说你要变卖衣物，这终非长久之计；而且长此以往，又将怎么办？”某生沉思良久，答道：“小生只知得过且过，长此以往，倘若无计可施，惟有拼死以殉知己之情！” 仙露凄然道：“果真如此，那你的想法也大错特错了！如果公子真心爱我，我们不妨好言商议。老鸨所贪图的，仅钱财而已。你在此已耗费不少，何况你我有白首之约。起初你一掷千金时，老鸨极力许诺，你试着重申先前的约定，料想她也不忍苛求。乘隙再去试探，赎我需要多少价钱？你如果不够，我这里还有些积蓄可以相助。”两人商议已定。 几日后，某生果然如所说的去问鸨母，而且激将道：“嫁娶之约，是您亲口许诺，天父地母，都可作证。小生久居在外，应当回家，按理不宜背弃前盟，若干聘礼，谨遵您意，请您应允。”鸨母冷笑，扬眉答道：“你所言不错。然而仙露妮子入门，老妇教养不易，现在想给她赎身脱籍，其身价如果是别人须得千两银子，念在公子平日顺眼爽快，情愿减半。如有五百两银子，就惟你之命是从；否则，莫怪老妇无情！”某生连声答应，将她的话转告仙露。  仙露问道：“你能凑多少钱？”某生答道：“变卖衣物，可得二百两。”仙露高兴道：“这样就容易了。你速去筹办，事情要趁热打铁，迟则恐怕有变。”某生立即将衣物折价变卖，仙露也为筹钱翻箱倒柜，两人终于如数凑足银子，拿去交给老鸨。鸨母起初以为要某生仓促拿出五百两银子，是万万做不到的，如今竟然如数交付，碍于脸面不好反悔，不得已收银签约，于是将仙露身上的衣裙钗饰尽数剥去，仅存贴身衣裤，令她和某生赶紧离开。 时值暮春，天气微寒，仙露再三哀求，鸨母才给她一件旧布棉袄，聊以御冷。某生带仙露来到客栈，检查整理行装，所剩无几。回乡路途漫长，盘缠短缺，两人不知所措。客栈主人可怜他们软弱无助，慷慨赠予一锭银子，两人才得以上路。半肩行李，某生扛在身上。仙露披头散发，遮住面容，徒步跟从，每日只行十几里。赶不上旅店，就寄人檐下，或常常夜宿古寺。直到秋天，两人始至山东地界，路费不足，赶上秋雨绵绵，泥泞难行，仙露脚趾磨破，鲜血浸透鞋袜。 脱给某生看，某生叹道：“小生漂泊穷途，纯属咎由自取，本无怨尤！但是连累你如此憔悴，于心何忍！”仙露笑道：“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跟你出门时，早知必有今日，但人怕无志，不怕吃苦。你倾家荡产出门经商，为了想重振昔日家业。现在旧业没有恢复，钱财耗尽，带我回家，无立锥之地，怎能不招邻里讥讽嘲笑呢？”某生怅然道：“这可如何是好？”仙露提议道：“我的意思，不如做点小生意，相较长途跋涉更为安逸，或者希望挣点小钱，亦可聊以解嘲，有面目回见家乡父老，你以为如何？”  某生颔首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关键是本钱从何而来呢？”仙露若有所思：“容我想想办法。”次日一早，她含笑脱下左脚的鞋子，取出一颗珠子，大如发豆，交给某生到市集卖得三十两银子。于是租下三间屋子，经营豆腐，辛苦半年，食用略微自给自足。仙露笑着问道：“你做这样的事不厌烦吗？”某生感慨道：“以今天观昨日，相较风尘仆仆地奔波跋涉，凄惶无定，相差无异于天壤之别！我有什么可厌烦的呢？”仙露笑道：“诚然如此，只是我们的规模太小，必须稍微扩充且润色才行。”某生叹道：“谈何容易！”仙露笑脱右脚的鞋子，又取出一颗珠子，大小如先前一般，交给他售卖，仍卖得同样的价钱。于是兼卖柴米油盐等杂物，日子颇有生色，不到半年，渐渐蓄养佣人仆妇。 某生白天操持经营，夜里怀抱佳人，自以为人生之乐如此就心满意足。仙露忽然问道：“夫君打算在这沉浮终身吗？还是有其他志向呢？”某生答道：“小生得陇不敢望蜀了。”仙露肃然道：“敢问行商和做官哪个更好？”某生爽快道：“行商不如做官，这还用说吗？”仙露提点道：“既然这样，夫君何不弃商从政。”某生大惑不解：“你颠倒错乱了吗？明知小生读书未成，出仕做官从何谈起？”仙露鼓励道：“我闻汉朝司马相如尚且不以做过货郎为耻，难道古代的循良官吏都是靠科举起家的吗？夫君如有做官之志，何不纳银求取呢？”某生不觉失笑：“你还说梦话了，咱们这点小钱，仅勉强糊口，哪有余钱纳捐？”仙露正色道：“夫君如果真想做官，我自然可以设法实现。”  某生问道：“你准备怎么办？”仙露不依不饶：“你意欲求取什么官职？”某生迟疑道：“通判，可以吗？”仙露摇首嗤笑：“何其卑微呀！”某生答道：“县丞、知县，可以吗？”仙露摆手道：“也不行，何不再上些等级呢？”某生犹豫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做知府吗？”仙露颔首道：“如此尚可，万不得已，也必须这样，才能稍稍发挥我的志向。”某生追问道：“有什么办法能办到？”仙露笑指以前穿过的那件旧棉袄，对他说道：“我为你筹划的计策已经成熟，这里面所藏，不止一个郡守的资本，其余可留作路费，不必再有求他人。”用两仪刀割开棉袄，内中点缀的明珠不下三千颗。将它们先后出售，一共卖得五万多两银子。于是停止经商，催促某生到户部交纳银子，最后选任广东某地知府，不日带家眷赴任。 当时沿海州府盗贼为患，行旅之人深受其害。仙露沉思道：“为官应当首先为民除害！”因而嘱咐某生檄令所辖各州县严行缉捕，又出资四处招募健壮之人，散布在渡口关隘，以备侦访缉拿。接连抓获猖獗的巨寇上百十人，全部按律处置，盗贼的踪迹顿时敛藏，水陆两盗无不战栗惧怕，远近称颂。仙露本就粗晓文义，自从某生做官，凡是催收租税、安抚民情、听取诉讼、访察官吏，事无大小，都取决于她，各种政务处理完毕，某生只是空占位置，悠闲自在，坐享其成而已。三年政绩斐然，经过上级考核，他被擢为浙东道台，不久转任浙江按察使。前后不到十年时间，某生已在江浙担任封疆大吏，用千两银子报答客栈主人。当时鸨母的丈夫被仇人陷害，株连下狱，鸨母伪装成卖珍珠的人，找关系进入官署，求仙露代为疏通。  见仙露攒珠戴翠，穿华丽的衣物坐在七宝床上，容光四射，相较以前更为丰满美艳，好几个美貌的丫鬟，环立左右待命。鸨母膝行匍匐而入，伏地不敢仰视，叩首道：“老婢死罪死罪，当日不识贵人，过于计较，恳请您宽恕原谅！”随后哭诉来意。仙露神色倨傲，伸着懒腰，微笑道：“行了，阿母！临行时有幸蒙您赐袄之恩，才不至于冻死葬身沟壑，念在这点香火之情，容我与官人商议谋划，聊以报答您的恩德，而且籍此补偿我五百两银子的身价，以免阿母耻笑。”鸨母汗流满面，顿首有声。仙露挥令她离去。不几日，她的丈夫就被放出来了。后来某生升任河南巡抚，为朝廷所推崇重用，正当盛世之时。 到河南刚半年，仙露笑道：“凭夫君的才华，如何能独当一面？俗语说：驽马惦记栈豆，久必摔伤跛足。不如远避高位，以免力有未逮而败事，招人嘲笑。而且人贵知足，大丈夫走到这一步，也该满足了，何必画蛇添足呢？”某生欣然从之，于是上奏请求辞官回乡。仙露封诰命夫人，年纪还不到四旬，望之犹如二十左右的人。两人育有两子一女，儿子读书考取进士，一个成为六部司官，一个进翰林院任职，富贵在当地首屈一指。仙露劝诫某生力行善事，培养英才，赈济穷困，抚恤孤寡，在乡里创设免费私塾和储粮备荒的义仓，仿照范仲淹一条条制定章程，刻碑以流传永久，乡人至今称颂不衰。  里乘子点评：高阳某生只是一介庸人而已！变卖家产作孤注一掷，以图恢复旧日家业，他的想法已错；二万两银子挥霍殆尽，若非遇到仙露，也不过是沟壑中一块贫瘠的土地罢了；等经商稍有起色便无他志，由此可见某生真乃庸人一个啊！而他公然由知府擢为封疆大吏，庸人偏偏有庸福，这是凭借谁的力量？仙露的所作所为，事事令人可爱、可效仿，起初建议他求官，接着辅佐他从政，最终敦促他激流勇退，而且劝其力行种种善事，乡人称颂，她见识之高，很多绝非男子所能企及，何况女人，何况她还是勾栏中的女人！哎呀！真是位奇女子啊！ ---------------------- 译自《兰苕馆外史》中【仙露】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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