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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京州丨高士奇、朱彝尊与康熙的类书因缘——以杜公瞻《编珠》的发现和编刻为中心

 书目文献 2022-02-28
注:本文发表于《中国出版史研究》2022年第1期,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王京州老师授权发布!

高士奇、朱彝尊与康熙的类书因缘*

——以杜公瞻《编珠》的发现和编刻为中心

王京州

内容提要  对杜公瞻《编珠》残卷的校理和辑补,集中体现出“南书房行走”高士奇致力于编刻类书的匠心。至于该书的发现权,则存在高士奇和朱彝尊之争。康熙敕命清吟堂刻《渊鉴类函》,由高士奇、高舆父子两代接力完成,不仅显示出康熙敕编类书有来自高氏的佐助,同时也透露出类书思想在二人间的影响和承继。高士奇不仅在诗文创作方面予康熙以指导,同时还在知识视野和治学旨趣等方面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其中类书编撰可视为二人在学术层面的深层联结点。

关键词  类书;《编珠》;高士奇;朱彝尊;康熙

每当易代之际,存世文献通常遭罹大规模的焚毁之厄,而随之而来的新朝廷,往往致力于典籍的搜集和整理,作为构建新朝文化方略的思想资源和文献基础[1]其中官修类书担当了重要的角色,从唐初的《艺文类聚》到宋初的《太平御览》,再到明初的《永乐大典》,均成为奠定国家文献基础工程的重要典籍。至于清朝康熙皇帝,更加有意识地发挥类书的文化传承功能,相继编成《渊鉴类函》《佩文韵府》《子史精华》等大型类书,同时推动了《古今图书集成》的问世,与前朝不仅齐驱且有超越之势。康熙为什么如此注重类书?他对类书的重视是否受到身边学士的影响?本文致力于还原类书《编珠》发现权之争,分析高士奇和朱彝尊的类书观念和实践,并进而探视南书房文士尤其是高士奇对康熙的影响。

《编珠》是现存最早的一部小型类书,其专载事对的体制亦独具特色。首载杜公瞻大业七年(611年)正月自序,称该书为奉隋炀帝敕命而作。原书四卷,现存第一卷和第二卷,仅包括原目十四部中的五部,分别为天地部、山川部、居处部、仪卫部、音乐部。因成书时代早,该书引起了四库馆臣的重视,将其推为现存类书之魁首[2]。同时又由于该书不见于隋、唐旧志,迟至清初才重现于世,因此又遭受了四库馆臣的强烈质疑。

康熙三十七年戊寅(1698),高士奇将缮写一新的古类书《编珠》付梓,在延请徐乾学、朱彝尊等名家撰序以增价的同时,他自己也亲撰序言,讲述《编珠》一书的发现经过:

曩直大内南书房,奉命检阅内库书籍,于废纸堆中得隋著作郎杜公瞻《编珠》一册,原目凡四卷,遗其半,遍觅不可得。因手钞之,藏笥箧间。己已归寓平湖,端居多暇,出而校雠,爱其精粹,辄因原目补为四卷,又广其类之未具者为二卷。[3]

在此高士奇宣称自己在内库“废纸堆”中发现杜公瞻所撰《编珠》残卷,继而精心誊写,反复校雠,为了不使其以残缺面目公诸于世,他还对之进行了辑补。于是《编珠》在高士奇的手里,由残二卷补葺为完整的四卷。用功弥深,爱之弥切,在《编珠》的基础上,根据其原目,仿照其体例,高士奇又手不释卷地撰写了《续编珠》二卷。原有二卷、补遗二卷,再加上续编二卷,六卷构成一个整体,刊刻于自家清吟堂,充分展现了高士奇在类书编刻上的独运匠心。

其后乾隆朝,四库馆臣据“内府藏本”《编珠》抄录于《四库全书》,所谓“内府藏本”实即高士奇清吟堂自刻本。四库馆臣虽对杜公瞻《编珠》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但仍将其冠于类书类之首,著录为“《编珠》二卷、《补遗》二卷、《续编珠》二卷”[4],将原二卷与高士奇所补、所续视为一体。然而清沈初等《浙江采集遗书总录·庚集》“类事类”著录《编珠》四卷、《续编珠》二卷,其提要称高士奇还汇刻了另外两种类书:

右《编珠》,隋著作郎杜公瞻于大业七年奉敕撰,所引多纬书。自序谓朱书者故实,墨书者正义。原四卷,内佚二卷。国朝高士奇得于内库书籍废纸中。以隋世类书仅见此,因为补之,又自续二卷,并取唐韩鄂所撰《岁华纪丽》、明杨慎所撰《谢华启秀》二书汇刻之。[5]

据沈初所言,高士奇在付梓时不仅以补、续附于原书之后,构成《四库全书》所言之六卷整体,而且还“取唐韩鄂所撰《岁华纪丽》、明杨慎所撰《谢华启秀》二书汇刻之”。今查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编珠》康熙间刻本二种,均题为“吟堂秘本”,亦即高士奇清吟堂自刻本,然而一为四册一函,一为三册一函。取阅后可知,前者附刻《岁华纪丽》和《谢华启秀》二书,而后者则付之阙如。考高士奇《岁华纪丽序》及《谢华启秀序》落款均为“康熙辛未(1691)秋八月”,远在《编珠》初次付梓之前即已撰成。故疑高士奇清吟堂初刻本已附刻二书,而至覆刻时则未阑入,致使现存版本出现歧异。

内阁废纸堆中与《编珠》的“艳遇”,让高士奇有机会在类书的整理上大展身手,但从汇刻唐、明两部类书的表现来看,他对类书的兴趣由来已久,并非始于《编珠》发现之时。之所以附刻这两部类书,可能是考虑到它们与《编珠》在性质上十分相近。

大约在《编珠》付梓之后不久,高士奇又编刻了两部类书——《左颖》和《国颖》。“左”指《左传》,“国”指《国语》,“颖”为“脱颖”之“颖”,比喻特别突出的字词句篇。其内容体例,大抵与前人所编的《太史华句》《左传绀珠》《山海经腴词》《文选集腋》等书相仿,旨在从某部经典著作中摘取妍辞丽句,以供诗文创作之采撷。

据《上海图书馆善本题跋真迹》,高士奇《左颖》六卷、《国颖》二卷,有钱炳森跋,标为清康熙刻本,应即高士奇清吟堂刻本。钱炳森字子方,号芝舫,道光甲辰举人,著有《邠农偶吟稿》等。钱氏于跋中备述高士奇的春秋左传学著述,于《左传纪事本末》《春秋地名考》之外,尚有《春秋列国君臣姓名考》《春秋左传类对赋注》,而《左颖》《国颖》“此二种可以相辅而行,读者不得以其浅易而忽之也”[6]。宋徐晋卿《春秋左传类对赋》采《左传》史事及词句,铸为赋体,显为吴淑《事类赋》影响下的产物,可归入赋体类书[7]。高士奇为之作注,又在此基础上撰写《左颖》,在在显示了他对于研读《左传》的嗜好,以及在类书编纂上的匠心。

高士奇平素即注重类书,对《编珠》残卷的校理和辑补,更集中体现了他对类书的重视和匠心。经过高氏的增订和刊刻,《编珠》持续受到学界的关注,然而主要集中于考论真伪,而追溯该书发现的渊头,高士奇和朱彝尊各执一词、暗与争锋,从中可窥见二人对该书的重视,反射出康熙时代文士们对类书的倚重,并进而影响到了康熙皇帝,这一点却被历代的学者们忽略了。

高士奇何以如此重视《编珠》呢?除该书事对精美、古色古香的文学价值外,可能还因为杜公瞻和隋炀帝之间的类书纽带,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他对以文学侍奉康熙皇帝的想象。杜公瞻序称:“皇帝在江都日,好为杂咏及新体诗。偶缘属思,顾谓侍读学士曰:'今经籍浩汗,子史恢博,朕每阅览,欲其故实简者,易为比风。’爰命微臣编录。”康熙帝当然不会以短祚的隋炀帝自比,却并不影响高士奇对词臣杜公瞻的钦慕。

如上所揭,高士奇宣称自己在内库废纸堆中发现《编珠》残卷,“曩直大内南书房,奉命检阅内库书籍,于废纸堆中得隋著作郎杜公瞻《编珠》一册”,“因手钞之,藏笥箧间”。同时徐乾学应请为高士奇所刻《编珠》撰序,亦述及这一情事。序称:

詹事江村高公,偕余奉命校勘阁中书籍得之,已佚其后二卷,詹事喜而录之。既南归,则又加之是正,而博采故实,以补其阙,仍为四卷。又广其门类之未备者,外为二卷,而《编珠》乃烂然成书矣。[8]

上述言论可为高士奇佐证,使他的发现看来更加确凿无疑,然而同直南书房的徐乾学,与高士奇相携“奉命校勘阁中书籍”诚或有之,但于废纸堆中与《编珠》相遇,事属高士奇,而高士奇通篇未提及徐乾学,则身为姻亲的徐乾学似只是附会高说,并未亲见是书之发现。那么,如果高士奇之发现《编珠》,只是一面之词,他的独家发现还是可信的吗?

四库馆臣抱持一贯疑古的态度,针对《编珠》也提出了猛烈质疑,但其着眼点主要在于该书的内容,虽称该书“或明人所依托”“出明中叶以后”[9],而并未怀疑高士奇有作伪动机。直至周中孚《郑堂读书记》,才将矛头指向高士奇本人,“江村称得自内库,殊不可信”,“疑此书与所补、所续均江村一手所撰,并伪撰杜氏原序以实之尔”。[10]李详则在质疑《编珠》的同时,提出了另一条证据,使周中孚的说法不攻自破:

余检核杜氏自注所引,皆无异书,疑是后人伪撰,文恪盖为朱竹垞所惑也。《曝书亭集·杜氏〈编珠〉补序》言:“是书余获自中簿,手钞以归,詹事钱唐高君按其目补之。”[11]

文恪为高士奇谥号,朱竹垞即朱彝尊。李详称高士奇为朱彝尊所惑,误将“后人伪撰”之书当作至宝,其根据在于朱彝尊撰有《杜氏编珠补序》,其中明确称“是书余获自中簿,手钞以归”。[12]朱彝尊序见于《曝书亭集》卷三十五,关于《编珠》的发现经过,恰如李审言所言:

是书予获之中簿,手抄以归,惜阙其半。今詹事府詹事钱唐高君,按其目补之。先是,刑部尚书昆山徐公既序之以行,而詹事复属予为序。[13]

一方面,朱彝尊所说与高士奇的序言可以互补,可证《编珠》出自内府不假,余嘉锡先生注意及此,并分析说:“彝尊虽与士奇唱和,而其后为士奇所嫉,中谗免官,必不肯与士奇共同作伪,亦已明矣。”余嘉锡在此指出朱彝尊与徐乾学不同,不可能掩护高士奇作弊,此理固然,但却没有指明二种说法之尖锐对立——若朱彝尊所说为真,《编珠》为其从“中簿”所获,则发现权理应归于朱氏,而与高士奇无关;同时如果高士奇所言不诬,则分明是朱彝尊在撒谎,二说相互矛盾,不能转圜。然而究竟谁对谁错呢?

《编珠》如何被发现已是罗生门,真相可能再也无法重现,但有两条史料与此相关,庶几有助于我们接近真相。一是朱彝尊应请为《编珠》撰序,序成后却未被收入《编珠》,而仅见于自家之《曝书亭集》,考虑到朱彝尊为高士奇撰序非一,如《城北集序》《扈从东巡日录序》等均在付梓时收入,则《杜氏编珠补序》之被弃收就显得格外怵目;二是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为秀水徐善代撰,书成后高士奇攘为己有,改易书名为《春秋地名考略》。其自序称:

乙丑夏四月奉命总裁春秋讲义,因于纂纪之暇,博搜诸书而参考之,取春秋二十会盟之国为纲,各以其当时封境所属,随地标名,详其原起,条其兴革。……发怀古之幽情,敬备圣明之顾问,若曰羽翼经传,则臣何敢焉。[14]

高士奇对该书出于自撰言之凿凿,而朱彝尊却与此相反,仿佛隔空而唱的对台戏。《曝书亭集》卷三三载其《报徐敬可处士书》称:“辱示《春秋地名考》,采择群书,援据精确,尝惜郑樵之《谱》、张洽之《表》、徐得之之《记》,未寓于目,足下书成,可以无憾矣。”[15]同时,朱彝尊还撰写《春秋地名考序》,序称“吾乡徐处士善所辑,予受而读之”[16]云云,再一次确认该书作者为徐善。

由此看来,表面上融洽温润的高、朱关系,实际潜藏着涌动的暗流,朱彝尊因私带抄书手入史局而被劾免官,其背后指使者被疑为高士奇,不为无因。朱彝尊《咏古》诗其二称:“海内词章有定称,南来庾信北徐陵。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征。”[17]北齐祖珽曾盗卖《华文遍略》,阳休之建议以《华文遍略》为蓝本编成之《修文殿御览》,其领修者赫然便是祖珽。联系朱彝尊称《编珠》为其得自“中簿”,高士奇“按目补之”,最后付梓而居功的行径,则指认该诗影射高士奇,似非空穴来风,但未必关乎朱彝尊私带书手而被劾的“美贬”[18],却很可能与高士奇热衷于编刻类书之事不无关系。

即便《编珠》不是高士奇率先发现,而是有所承袭和掠美,他仍旧堪称是杜公瞻之功臣,这一点不容否认。如上所揭对《编珠》真实性提出尖锐质疑的四库馆臣和周中孚,竟也对高士奇的作品尤其是《续编珠》表达了赞赏之意:

其采撷词华,颇为鲜艳。士奇所续,亦皆取唐以前事,较他类书为近古。(《四库全书总目》)[19]

其补遗所引,如原书例;而续编间及唐事,颇为古雅,殊高出他类书多矣。(《郑堂读书记》)[20]

四库馆臣与周中孚之评价,既是对高士奇类书编纂能力,也是对其谨严态度的肯定。对于《编珠》之整理,高士奇是郑重其事的,他在清吟堂刻印《编珠》时,于第二卷卷末特别题上了一行字,以纪念他与二子共同校刻类书的经历:

男高舆、轩仝校字。(高、輿、轩三字呈品字形排列)

高舆、高轩为高士奇二子,《清史稿》未载二人生平。两人之名联翩出现,多见于《高士奇集》及《江村销夏录》。其中长子高舆字巽亭,康熙庚辰进士,官翰林院编修,著有《谷兰斋集》。《两浙輶轩录补遗》卷二略载其生平,并引《嘉兴府志》曰:

舆以编修奉命,即家校刊《佩文斋咏物诗选》及《渊鉴类函》,书成,补原官。复纂《骈字类编》,未峻,卒。[21]

《佩文斋咏物诗选》编成于康熙四十五年,书成后康熙敕命高舆校刻。稍早于此,康熙曾命江宁织造兼两淮盐运使曹寅在扬州设局刻书,扬州诗局由此驰名。与曹寅相比,高舆在财力物力上明显不足,仍承刻多达四百八十二卷的《佩文斋咏物诗选》,且又接续承刻了规模更为浩大的《渊鉴类函》。这自然是来自康熙皇帝的荣宠,而高舆之所以得此荣宠,又与乃父高士奇密不可分。

高士奇出身微贱,却平步青云,供奉宫廷,深受康熙帝之宠眷,当不止于世所习知的“机巧便捷”“阿谀取容”之为人,也不仅是他所擅长的书法等伎艺,而是有更为深刻的原因。高士奇《蓬山密记》载康熙语云:

当日初读书,教我之人止云熟读四书本经而已。及朕密令内侍张性成钞写古文时文,读之久而知张性成不及。后得高士奇,始引诗文正路。高士奇夙夜勤劳,应改即改。当时见高士奇为文为诗,心中羡慕如何得到他地步也好。他常向我言:“诗文各有朝代,一看便知。”朕甚疑此言。今朕迩年探讨家数,看诗文便能辨白时代,诗文亦自觉稍进,皆高士奇之功。[22]

蒋寅先生分析“由此知康熙之诗文趣味受高士奇影响甚深”[23],固是洞幽烛微之论,然而又不惟诗文趣味和创作,高士奇在知识视野上也给予康熙以巨大影响。其中“夙夜勤劳”是求知的态度,而“诗文各有朝代,一看便知”则蕴含了求知的视野和方法。《清史稿·高士奇传》末载康熙“顾侍臣曰”云云,应即脱胎于上引《蓬山密记》一段,其中“后得高士奇,始引诗文正路”一句作“得士奇,始知学问门径”[24],史臣的这一更动似不经心,却又大有深意。

如上所论,高士奇素好类书,除汲汲于校刻并补、续《编珠》外,他还汇刻韩鄂《岁华纪丽》、杨慎《谢华启秀》二书。《谢华启秀序》称杨慎“雅善雠书,最工隶事”,并赞其类书之作乃“文山之秘玩,艺海之藏珍”[25],此外又躬自编类书《左颖》、《国颖》,注前代类书《春秋左传类对赋》,俱足见高士奇钦慕博学高才,以及笃好类书之趣味。由此言之,如果说高士奇的诗文创作、知识视野以及治学门径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类书,应该不至于过分武断吧?高士奇的博学受益于类书,他对类书的喜好亦当根源于这一功利性的指向。

因为对类书日渐依赖,以至于不读原书、不究本源,于是流弊便无穷,诚如四库馆臣所批评:“此体一兴,而操觚者易于检寻,注书者利于剽窃,辗转稗贩,实学颇荒。”[26]但擅于利用类书确实又大有益处,胡道静总结类书的本来作用即包括“临事取给用便检索”“储材待用备文章之助”[27]。类书与诗歌关系亲密,对高士奇来说亦是如此,他乐于通过勤抄类书以充当康熙帝的“行秘书”,而他所繙阅和经手的各种类书亦均是他的“兔园策”。

更为重要的是,对于高士奇和康熙来说,编撰类书还是秉笔立言的便捷方式。高士奇编刻类书已见第一节所述。康熙敕编类书则有六种,依次为《渊鉴类函》四百五十卷、《佩文韵府》四百四十四卷、《韵府拾遗》一百十二卷、《骈字类编》二百四十卷、《分类字锦》六十四卷、《子史精华》一百六十卷。《古今图书集成》初名《汇编》,在陈梦雷经胤祉进呈钦定后,由康熙赐名并予以支持。康熙敕命和支持类书的修纂,主要源于他对类书文献价值的体认。当康熙一再敕撰类书并以此构建文化伟业时,类书的价值早已不再限于滋养文学创作,而是承载了文明的延续和传承。但从起因和初心来说,又未尝不是出于鉴赏和创作的需要,这一认识当导源于高士奇等康熙身边的“诗文师”。

值得注意的是,康熙敕编类书基本上都集中于后期。最早着手编纂的《渊鉴类函》,据《清史稿》卷二六七《张英传》:“寻复官,充《国史》《一统志》《渊鉴类函》《政治典训》《平定朔漠方略》总裁官。”[28]此段记载介于康熙二十八年和三十六年之间,据此推知《渊鉴类函》之编纂至迟在康熙三十六年即已开始,而编成之时则到了康熙四十年[29]。高士奇卒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一说四十二年),则《渊鉴类函》编纂之时,高士奇尚在世,却因事未参与其中。据《清史稿·高士奇传》:

三十六年,以养母乞归,诏允之,特授詹事府詹事。寻擢礼部侍郎,以母老未赴。四十二年,上南巡,士奇迎驾淮安,扈跸至杭州。及回銮,复从至京师,屡入对,赐予优渥。[30]

从康熙三十六年到四十二年,亦即御定大型类书《渊鉴类函》的编纂期间,高士奇已湖山放归,正颐养田园。但此书编成之时,高士奇再次复出,先是扈从杭州,旋又从驾至京,康熙命清吟堂承刻《渊鉴类函》很可能是在高士奇生前就已下达的,不必待其身后方由其子高舆承刻。[31]高舆刊成《渊鉴类函》,并刻牌记称:“御定渊鉴类函,奉旨刷印颁行。板藏清吟堂。”[32]当年高士奇携高舆共校《编珠》,而今承刻《渊鉴类函》子承父业,又承父之堂名。可以说,“清吟堂”凝含着两代人的类书事业,而这一事业又与康熙帝紧密相关。康熙命清吟堂承刻御定第一部类书,亦应看作是他与高士奇之间在类书趣味上的深层联结。

与高士奇趣味和取径不同,朱彝尊虽也重视类书的资料价值,在博稽详考文献时不能不取用类书,但绝不以类书整理或编刻为旨归。如他在《大唐类要跋》中讲述曾于湖州书贾手中购进该书,经过“反复观之”,谛知该书为经书商改头换面之《北堂书钞》,正是未经陈禹谟窜改之原抄本,价值重大,弥足珍贵,[33]然而除撰跋考辨原委外,朱彝尊对此似不经意,不曾也不会汲汲于董理类书之事。

朱彝尊在《杜氏编珠补序》中指明“是书予获之中簿”,主要应为阐述事实,似无意与高士奇争夺发现权,但不能排除挟有意气的成分。如果考虑到康熙大力提倡类书编纂的时代背景,则朱彝尊与高士奇的针锋相对又不仅体现为意气之争,而且一定也有现实利益的考量在内。归结到类书的编刻上,高士奇显然抢了头筹——现存类书之首《编珠》归功于他的发现和整理,而康熙御定类书之首《渊鉴类函》又“板归清吟堂”。朱彝尊《咏古》称“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征”,无意也好,影射也好,以祖珽比方高士奇,应该是恰如其分的评价,而孟森先生以为“祖孝征之喻,士奇才调尚有愧此言”[34],则更像是诛心之论。

综上所言,康熙敕命清吟堂刊刻由他亲自主持编修的《渊鉴类函》,虽然因为领衔者高士奇的离世,未能形成与《全唐诗》扬州诗局刻本相抗衡的美誉,然而却透示出康熙对官修类书的青睐,甚至是《渊鉴类函》一书的修纂动机,可能都直接导源于高士奇的影响。在类书的修撰上,高士奇早已投入大量实践,在规模上虽远不及康熙敕编类书,然而却具有导夫先路的作用。纵观高士奇的学术人生,类书可以说是其最显著特色,也是助他迈向成功的最大利器。这在他对《编珠》发现权的争夺上,可以得到鲜明的体现。古代类书的辉煌,在康熙时代虽如昙花般闪现,却放射出耀眼而持久的光芒,《渊鉴类函》《佩文韵府》《古今图书集成》等类书跨越整个清代影响至今。这些巨型官修类书之重大,却可能导源于《编珠》之细微,理应得到学者的关注和重视。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类书叙录、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9ZDA245)阶段性成果。

[1]参见张宗友:《朱彝尊与清初文献传承》,《南京大学学报》2018年第5期。

[2]《四库全书》子部类书类,《编珠》位于第二,其前还有梁元帝《古今同姓名录》,然而该书为姓氏书,而非类书。《四库全书总目》类书类小序称:“其专考一事,如《同姓名录》之类者,别无可附,旧皆入之类书,今亦仍其例。”可知为勉强附入。魏小虎编撰:《四库全书总目汇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版,第7册,第4203页。胡道静称:“当《四库全书》修纂时,《皇览》尚未辑佚,石室之书犹不闻于世,故其时所存类书,实以《编珠》为魁首。”胡道静:《中国古代的类书》,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7页。

[3]隋杜公瞻撰、清高士奇增补《编珠续编珠》卷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康熙三十七年(1698)清吟堂刻本。

[4]《四库全书总目汇订》,第7册,第4204页。

[5]清沈初等:《浙江采进遗书总录》,《海王邨古籍书目题跋丛刊》,中国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2册,第245页。

[6]《上海图书馆善本题跋真迹·子部类书类》,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册,第48-50页。

[7]《宋史·艺文志》子部类书类著录“毛友《左传类对赋》六卷”,可知宋时此题类书不止一部。

[8]《编珠续编珠》卷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吟堂刻本。

[9]《四库全书总目汇订》,第7册,第4205-4206页。

[10]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六〇,《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5册,第300页。

[11]李详:《媿生丛录》卷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1页。

[12]同时期的王士祯也见到了《编珠》内府写本,并将之著录于《居易录》卷一七及《带经堂诗话》卷二八。则当时所见者非一人,惜此内府写本今已无从寻觅。

[13]朱彝尊:《曝书亭集》,《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6册,第295页。

[14]高士奇《经进文藁》卷四,《四库未收书辑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9辑,第16册,第588页。

[15]《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6册,第280页。又张穆《阎潜丘先生年谱》称阎若璩康熙二十四年札记有“秀水徐善敬可,为人撰《春秋地名》讫”云云,知此为徐善代高士奇撰无疑。见张宗友:《朱彝尊年谱》,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327页。

[16]《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6册,第290页。

[17]《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6册,第145页。孟森先生指出:“竹垞以咏史二绝,为人所嫉,此自是当时事实,然未明言嫉者何人,今按诗中所指,乃高士奇耳。”孟森:《己未词科录外录》,《孟森著作集·明清史论著集刊》(下),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95页。

[18]朱彝尊以违例带人入内廷抄书而罢官,事在康熙二十三年甲子(1784),而据《曝书亭集》内部诗歌编年,《咏古二首》作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故作《咏古二首》影射高士奇,不可能是朱彝尊第一次罢官的原因。考证详见朱则杰《清诗考证》,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25-927页。又参见张宗友《朱彝尊年谱》,第347页。

[19]《四库全书总目汇订》,第7册,第4206页。

[20]《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第15册,第300页。

[21]阮元等:《两浙輶轩录补遗》卷二,《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684册,第557页。

[22]高士奇:《蓬山密记》,《丛书集成续编》,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40册,第32页。

[23]金陵生:《康熙帝诗文师高士奇》,《文学遗产》2000年第4期。

[24]赵尔巽等:《清史稿》卷二七一《高士奇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017页。

[25]《编珠续编珠》,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吟堂刻本。

[26]《四库全书总目汇订》,第7册,第4203页。

[27]《中国古代的类书》,第18-22页。

[28]《清史稿》卷二六七《张英传》,第33册,第9965页。

[29]张英等《进呈〈御览〉表》撰于康熙四十年。

[30]《清史稿》卷二七一《高士奇传》,第33册,第10016-10017页。

[31]《渊鉴类函》部帙浩繁,其刊刻必耗费时日,因清吟堂刻本卷首冠以康熙四十九年御制序,则该书刊成虽至早在康熙四十九年,但其始刻之年可能要推到数年之前。戴建国《〈渊鉴类函〉康熙间刻本考》对此有所考证,称“显然高士奇在世时,是不可能存在《渊鉴类函》刻本的”,但不代表高士奇在世时此校刻之事没有开始。又称“高士奇卒于康熙四十年(1701)”,显误。戴建国《〈渊鉴类函〉康熙间刻本考》,《图书馆杂志》2012年第12期。

[32]《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未著录清吟堂刻本,《中国古籍总目》著录藏地仅中国国家图书馆一家,实则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香港大学图书馆等地均有收藏。此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牌记迻录。

[33]《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6册,第409页。

[34]孟森先生称:“至以《修文殿御览》方士奇之著作,尤为奇切。”已有见于此,然未指明二者之类书因缘。《孟森著作集·明清史论著集刊》(下),第496-497页。

【作者简介】

京州(1977- ),河北沙河人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古典文献学和类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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