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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明:岳飞故事的历史演变(《说岳全传》考之二)

 古代小说网 2022-03-01


岳飞得到昭雪后,一方面被官方不断追封和祭祀,先是乾道六年(1170年)被赵昚以礼改葬,谥号“忠烈”,淳熙六年(1179年),谥号改为“武穆”,嘉定四年(1211年),宋宁宗赵扩追封岳飞为鄂王,至此岳飞在南宋之追封已无以复加。另一方面则是被民间不断神化。

杭州岳王庙岳飞塑像

简要地说,岳飞的神格共有四种:

(一)神煞,作为含冤而死的将军,岳飞与关羽一样有一个被视为神煞的阶段,特别是他的府邸被改造为国子监之后,当时的太学生经常受到岳飞怨灵的骚扰,故在国子监东侧设立岳飞庙[1]。

又《汤阴精忠庙志》卷八引《丘氏遗珠》:“桧杀岳飞后,挈家游西湖,舟中得暴疾,见一人披发瞋目,厉声责曰:'汝误国误民,杀害忠良,罪极恶大。我已诉于天,得请于帝矣,汝当受铁杖于太祖皇帝。’桧自此怏怏不怿以死,未几,其子秦熺亦死。”此“披发瞋目”的厉鬼形象亦即其神煞之格,后世冯梦龙《精忠旗》等杂剧因之。

(二)城隍,岳飞破马皋等山贼之后,宜兴县民为其立生祠,及虔州等处山贼平定后,不肯奉旨屠城,于是被虔州之人建立生祠,等到岳飞屈死,当地人即将岳飞奉祀为城隍[2]。

(三)雷部,雷法本是神霄派道士的道法,北宋亡于宋徽宗赵佶宠信神霄派的道士林灵素,正与岳飞之生平事业相违背。但明代以后张宇初重新整理雷法,雷法影响遂大,渐为其他道派吸收,其中北帝派便将岳飞作为雷部元帅之一。

抄本《岳飞破虏东窗记》

明代杂剧《岳飞破虏东窗记》及传奇《精忠记》中已将岳飞作为雷部正神。张岱《西湖梦寻》卷三见关王庙中将岳飞和于谦作为陪祀,“趋雷部,掷火铃”,清代《道正宗师图》第三层也将岳飞作为雷部十元帅之一刻画其中,说明岳飞作为雷部正神的形象在民间是深入人心的。

(四)阎君,《续金瓶梅》第六十二回:“如今泰山酆都城添了速报司,阎君是岳武穆”,《燕京岁时记》:“(三月二十八日)乃东岳大帝诞辰也。庙有七十二司,司各有神主之。相传速报司之神为岳武穆,最著灵异。”

二书都提到了泰山(东岳),按:东岳司命至迟发生于汉代,《后汉书·乌桓传》即言“中国人死者魂神归岱山也”,“岱山”即泰山,又《三国志·管辂传》:“太山治鬼,不得治生人”,“太山”亦即泰山之异文。

奉祀泰山神之庙即为东岳庙,亦称为“岳庙”(正体字写作“嶽廟”),其与岳飞之岳字形虽异,读音却较为接近,故民间亦讹写为“岳”庙,易将之与奉祀岳飞之精忠庙(亦称岳王庙)相混同,以成此说。

北京东岳庙

相较于诸如韩信、檀道济、蓝玉、于谦等英雄末路断头颅的故事,岳飞的故事不仅在其悲剧性,也在于其可能性,即所谓飞鸟未尽而良弓已藏,而非其他英雄已建成功业之后的被抛弃。

对于当时的民众来说,尽管有吴玠、吴璘兄弟代表的名将持续抗金,但再也恢复不到岳飞、韩世忠为主的世代的成效。故不止民众,乃至于后来的史家都相信,假如岳飞不死、韩世忠不弃职而去,宋王朝未必没有收复故地、重振山河的可能[3]。

是以岳飞的事迹自其去世以来便以各种形式播传于众人之口,早在南宋即有说话家编排岳飞的生平事迹,宋末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说那时的说话艺人“于咸淳年间,敷演《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听者纷纷”,同书卷十五则指明岳飞为中兴名将之一。

与之约略同时的罗烨所著《醉翁谈录》说那时的讲史有“新话说张、韩、刘、岳”,即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及岳飞,只是我们不知那时敷陈的岳飞事迹到底如何。然而在宋元之际,确有一些故事已经成型,并为后来的戏剧及小说吸收。

有益堂刊本《说岳全传》

然则本文所论之《说岳全传》原本自史书敷演而来,故于正史如《宋史》及其家史如《鄂王行实编年》中的记述多有依从,本文于此不做讨论,仅论及出于笔记或后世小说或虽本于正史却在演绎的过程中逐渐与史实不合者,共计以下九事:

(一)泥马渡康王的故事。

事实本是由于宗泽在磁州时每以神道设教,教民众听命于崔府君[4]。崔府君即唐代官员崔珏,字子玉,死后被封为幽冥之主。靖康之变后,时任宋朝康王赵构路过磁州时,在宗泽的陪同下拜谒崔府君庙,并掷珓为示,使二十紫衣吏抬轿而行,神马于其后跟随[5]。原宗泽当时的目的,不过是考虑到赵佶、赵桓父子被俘后,赵构必继承帝位,故预先用神道为赵构的正统证明。

随着赵构的合法性多次被质疑及南宋中期理学的昌明使政统论被付之学术讨论,宋宁宗赵扩不得已做出应对,一方面斥理学为伪学,另一方面于嘉定三年使楼钥撰《中兴显应观记》,文中提及:“靖康中,高宗由康邸再使金,磁去金营不百里。既出,竭祠下,神马拥舆,祐肸炳然。州人知神之意,劝帝还辕。”[6]

抄本《攻瑰集》

故此传说与其它不同,乃是由官僚发起、帝王改造而成的,其影响深广,亦是后来叙述靖康故事及岳飞故事的不刊之典。

(二)张宪的形象。

张宪的年纪于史无征,但考虑到绍兴二年已经在破曹成之时与徐庆、王贵招降其党二万,则此时必已是军中重要将领。加之《宋史》中未曾写及他的出身,应该是累积军功而至此,其年龄当在二十岁以上,彼年岳飞二十九岁,故二人之年龄未差凡几。

在祭祀岳飞的精忠庙中,张宪有时以部将的身份与牛皋相对,有时则因其与岳家父子同时罹难,故与岳云一道配祀岳飞之左右。于是传统戏剧中或视之为岳飞的结义兄弟,或将视之为岳飞义子。

相较来说,后种说法的接受程度更广,乃至后来的艺术作品中竟将其设计成岳飞的女婿,这更是与史实毫无干系的了。

(三)戚方射冷箭。

戚方是两宋的大盗,先于建康府投杜充,杜充降金后,复率领溃兵为盗,攻镇江府、陷广德军、围宣州,为岳飞所败后,降于张俊。

清乾隆耕烟草堂刊巾箱本《夷坚志》

《夷坚志》中多次提及戚方为盗时对宣州、广德军等地的恶性,此书流传既广,自然为后世说家所知。何况从此履历看,亦知其人此人的反复无常,加之史书中有对其膂力过人及善射之事的记载,故安排其与岳飞忠奸对立且暗害岳飞。

《如是观》传奇中,戚方与田思忠同为秦桧府中的家将,岳飞因其箭上刻有名字而获知其暗杀一事。暗箭上刻有行刺者的名字本是古代戏曲小说中的常见设计,亦见于《水浒传》中史文恭射杀晁盖及《封神演义》中哪吒箭射白骨洞之事。

盖古代英雄题材的戏剧小说中每以战场交兵为主,几乎不涉及今日所谓之“本格推理”,故以此方式草草交代,实际上在逻辑上却是完全说不通的。《说岳全传》将之调整为岳飞听闻箭响,目睹戚方射箭,相较而言则合理得多。

(四)铁浮屠和拐子马。

事出岳珂在《鄂王行实编年》,书中率先将拐子马和铁浮屠联系到一起,称:“兀术有劲兵,皆重铠,贯以韦索,三人为联”,后世史书沿用而致误。邓广铭对此考证甚明,经过对史料的梳理,邓氏得到“铁浮屠”即铁塔之意,是对金人铁骑的称呼,而拐子马则是骑兵的左右翼的说法[7]。

《鄂王行实编年》

《说岳全传》将铁浮屠写作“铁浮陀”,望文生义地理解成了大炮,当然是更大的误会了。

(五)十二道金牌。

事见《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三十七写岳飞在郾城大捷后,“忽一日,诏书十三道,令班师赴阙奏事”。《鄂王行实编年》则说“(秦桧)言于上,以先臣孤军不可留,乞姑令班师。一日而奉金书字牌者十有二。”皆与朱仙镇一战无涉。

而岳飞自前线还京后,立即享受枢密副使的待遇,而非即刻入狱。不过后来的戏剧中为求冲突,皆将朱仙镇大捷、十二道金牌及岳飞入狱等关联到一起,《说岳全传》亦因之。

(六)岳飞写信骗取岳云、张宪。

历史中的岳飞与其子岳云入狱是为了张宪做证人的,《宋史》本传载“桧遣使捕飞父子证张宪事,使者至,飞笑曰:'皇天后土,可表此心。’”料想当日之岳飞非但不知诏狱之恐怖,亦必不以为朝廷公然做此无中生有之事。

《宋史全文》

此事原可以说明岳飞对朝廷的信任及内心之坦荡,然而《岳飞破虏东窗记》中为了进一步突出岳飞的忠诚,将入狱的顺序颠倒,大概是出自对《水浒传》中宋江骗取李逵的模拟。此种传说益广,后世戏曲小说连同《说岳全传》在内,亦每每因之。

直到近世刘兰芳传本的评书中才将这一情节改为由秦桧伪造书信,引诱岳云、张宪赴死[8],相较而言更符合人情,亦更为可信。

(七)王氏参与陷害岳飞之事。

洪迈《夷坚志》及《朝野遗迹》中均以王氏以“捉虎易,放虎难也”之句坚定了秦桧杀害岳飞的决心,此事亦为后来的戏曲继承,特别是《如是观》传奇中,王氏甚至成为了秦桧事业的惟一决策者。

《精忠记》中首先出现了王氏与金兀朮之间有枕席之欢的情节,《夺秋魁》中与王氏发生的关系的则是金国将领瓦里布,至此其完成了形象上由恶妇向淫妇的转变,《如是观》及《说岳全传》中亦因之。

值得一提的是,《东窗事犯》中秦桧的夫人却是劝遏其作恶的“大贤妻”,此种版本影响较小但却流传至今,一些评书如黄秉刚《说岳后传》中虚构秦桧的妻子杜氏劝谏秦桧等,应该便是受到此种说法的影响的。

《说岳后传》

(八)周三畏挂官。

历史上的周三畏虽在受万俟卨逼迫时说:“当依法,三畏岂惜大理卿邪”的话,但旋即与万俟卨共同坐实了岳飞的冤案,并升为刑部侍郎,故李心传颇疑此言的真实性[9]。

《岳飞破虏东窗记》中首先出现周三畏挂冠弃官一事,《精忠旗》将此事系于李若朴身上,是符合历史的作法,但后世戏剧、小说等依旧将此事归于周三畏名下。

(九)蓑衣真人及疯僧扫秦。

出自《坚瓠集》首集卷四引《夷坚志》中何立、伏章入冥一事,何立本是宋孝宗之际人,为何执礼之孙,元代张昱《咏何立事》诗注里也写到了蓑衣仙的故事。杂剧《东窗事犯》中将其名写为何宗立,“宗立”即“执礼”的音变,元代《一统志》“铁围山”一条引《信笔录》中又有“西窗事犯”,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此外,《江湖杂记》中又有地藏王审决秦桧一案,行者便是地藏王的化身,故事中的疯僧及地藏王应是基于对岳飞墓不远处灵隐寺内济公传说的想象,道济和尚曾拜灵隐寺瞎堂慧远为师,为人疯癫,故又有“济癫”之称,这也是疯僧扫秦的故事每以西湖为中心的原因。

《坚瓠集》

(十)施全行刺秦桧。

事出《三朝北盟会编》,陆游《老学庵笔记》亦有记载。施全原本是殿司小校,并非岳飞的旧部。岳飞死后,赵构与秦桧大量裁军且未给予复员将士恩赏,施全在其中,并以此归咎秦桧而杀之。

《朱子语类》首次将施全的故事与抗金联系在一起,并说施全刺杀秦桧时口称:“我不是心风,举天下都要去杀番人,你独不肯杀番人,我便要杀你!”然则朱熹叙述此故事后,辨析称“或谓岳侯旧卒,非是。盖举世无忠义,这些正义忽然自他身上发出来。”[10]

可见在南宋时已有施全为岳飞旧部的传说,现有的故事中《岳飞破虏东窗记》是第一个将施全的行刺与为岳飞报仇之事联系起来的,为了与前面提及的张保加以区分,剧中将施全升为了“岳少保帐下副将”[11],后来的小说《中兴演义》及冯梦龙改编的《精忠旗》杂剧都沿用了这个说法。

《大宋中兴岳王传》

汤子垂《续精忠记》中进一步提升了他的地位,使其官拜统制之职,《说岳全传》在继承这种说法的基础上,又强调了施全的本事和地位,不但使其成为了“百万军中打仗的一员勇将”,还令其成了岳飞的结拜兄弟。

但这种设计反而失去了令秦桧居于众人皆叛地位的震撼力,而“岳元帅阴灵不肯叫他刺死了奸臣,坏了他一生的忠名,所以阴空扯住他的两臂,提不起手来,任他拿住,以成施全之义名也”的情节设计,更令岳飞陷入了愚忠的境地,也削弱了故事本身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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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二十一。
[2] (宋)岳珂:《鄂国金佗稡编续编》第二十七卷《南昌武宁县城隍祠岳忠武王遗像记(新添)》。
[3] (元)脱脱:《宋史·岳飞传》:“盖飞与桧势不两立。使飞得志,则金仇可复,宋耻可雪。”
[4] (宋)李纲《梁溪集》卷一七五《建炎进退志总叙下》:“余到行在,泽适至,与语衮衮可听,发于忠义,至慷慨流涕。故余力荐之,上笑曰:'泽在磁,凡下令,一切听于崔府君。’余奏曰:'古人亦有用权术,假于神以行其令者,如田单是也。泽之所为,恐类于此。’”
[5] (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六四引耿延禧《建炎中兴记》。
[6] (宋)楼钥:《攻瑰集》卷五四。
[7] 邓广铭:《岳飞传》,第439—457页。
[8] 刘兰芳、王印权编著:《岳飞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9年11月版,前言第303页,以下凡引此书皆据此版本,仅标注书名及页码。
[9] (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第144卷。
[10] (宋)朱熹:《朱子语类》,第一百三十一卷。
[11] 《岳飞破虏东窗记》,第1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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