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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金《年》

 作家文学网 2022-03-02

陵城区于集乡教管会 张德金

如今这年,匆匆地来,倏忽又匆匆地走,快得就像从手指间瞬间滑落的水滴。

孩提时代,不知道啥叫年,更是不知道年竟然与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凶恶、吃人的野兽和竹子有关,只知道年就是个神秘、喜庆的节日而已。除了吃“好”的、穿“新”衣、放鞭炮加以点缀,并伴随着半饱半饥的生活,似乎再也没有其它刻骨铭心的记忆存在。

或许是因为贫穷,小时候的年显得特别漫长。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从腊月初八直至正月十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几乎每天该干啥,不该干啥都有特定的讲究,不可逾距,好像不管得罪了哪路神仙也唯恐会带来一整年的不顺利。于是大人们从腊月初八开始甚至更早就开始“忙年”。

母亲常说:“吃饭、穿衣亮'家当’”。至于吃啥,别人看不到。生活水平大同小异,谁也不会笑话谁。因此,母亲最在意的还是我们弟兄三个过年的“着装”。

进了腊月门,母亲就开始着手为我们赶制新棉衣、新棉鞋。

新棉絮极少。拆掉旧棉衣,棉絮如果不是太陈旧,便在阳光下晒一晒,中午过后用较细的柳枝轻轻抽打,使得旧棉絮舒展开来,用这些发黄的旧棉絮重新铺制。

拆下的旧棉袄布料处理起来很麻烦。首先要清洗干净,如果破损过大还需要缝补。

母亲多年保存的花方格布包堪称“百宝囊”。里面存放着好多的“鞋样子”还有“顶针”、针线和巴掌大小、颜色各异的布块。缝补后的棉衣面料,如果颜色差异过大,便买来几分钱一包或青或黑的颜料,放入水中跟布在锅里一起煮。火不宜过大,还须用木棍不停地搅动,以便于着色均匀。将染好的面料晒干,就可以制作“新”棉衣了。

母亲的染布技术是周围婶子大娘们一致推崇的“高手”。

最为辛苦的应该是母亲年前赶制“千层底”布鞋。纺线搓麻是平时的功夫活,我们这一代的孩子们几乎都是每个夜晚在母亲纺线的美妙乐曲里入睡的,而且入睡的速度之快是《摇篮曲》所不能比拟的。深夜里,不知道母亲是啥时睡下的,但一早醒来,母亲却已经做熟了热气腾腾的早饭。

制作鞋底的工序也是如今的孩子们闻所未闻的:先是用吃剩下的玉米粥均匀涂抹在饭桌或案板上,然后将零碎的布块一层层粘贴上去,这道工序叫“糊袼褙”。晒干后的袼褙按照鞋样剪下,周围粘上白布沿条,好几层再一次粘贴,用砖压实------鞋底的雏形出来了。

曾几何时,母亲在寒夜的油灯下纳鞋底。有一次半夜里被惊醒,看到母亲正在把一块红色胶皮在油灯上烤化往冻裂的手指头上点。母亲咬紧牙关,倒吸着凉气。我惊愕地从炕上坐起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赶紧过来把我按进被窝里:

“傻儿子!冻着啊!”

“娘给你纳了一双鞋底,过年,俺“老三”有新棉鞋穿啦。”

母亲一边给我掖着被角一边轻声地说着,还神秘地冲我微笑,看上去是那么开心。

一九七四年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

村集体宰了一头养了一年的猪,刮干洗净按人口和工分计算,全队每人分了三两猪肉。每年除了每户分到的很少的粮食,这算是整个生产小队最大的JDP”了。至于“猪下水”的去向是没有人敢问的。

一大早,奶奶一只手端着裂纹的搪瓷碗,碗里有一斤八两猪肉;另一只手托着盛有不到一斤棉籽油的黢黑油罐,喜滋滋地回到家里。

“今年有肉吃了!”

母亲惊喜地从冰冷的洗衣盆前起身,双手在衣服上不停、反复地擦拭着, 随后双手接过碗和油罐。

母亲急忙吩咐大哥去剁胡萝卜、白菜帮馅,白菜帽留着过年包饺子;二哥去抱柴火,我却不停地吞咽着唾液在母亲身后来回跟着。

满以为能吃上一口煮熟的肉,不曾想,母亲将那一斤多猪肉用刀切成碎块,放入锅里熬起来。瞬间,屋子里、院子里猪油的香气漫延开来。熬至金黄,将猪油淘进油罐,油渣倒入萝卜菜馅里用来包包子。

临了,母亲将三块金黄、香酥的猪油渣分发给我们弟兄三人,自己却没舍得尝一口。

在那以后的多年里,我曾一度私下里认为,那是世界上最香的食物了;村里“当官的”家里肯定每天偷吃这人世间最好吃的东西。

腊月二十八下午,父亲从海南回家探亲了。

到处疯跑的我一回到家,便看到十几个人站在我家院子里有说有笑,奶奶一把拉过我对着父亲说:

“快看看!这是你三儿!”。

父亲身着半新半旧的军装,远远地冲我笑,我怯生生躲到母亲身后。父亲抓了几块糖递过来,我接过来迅速地逃离了“现场”。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糖,这是我的小伙伴们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我瞬间感觉到我是多么的富有,也就是从那时才知道父亲是个吃“公家饭”的人,在小伙伴们面前便也“挺直了腰板”。

大年三十,一家人起得特别早。

父亲拿了军用牙缸,蹲在猪圈边刷牙,我也在一旁蹲下来看着,他那满嘴的白色泡沫让我有些惧怕又有些好奇。而牙膏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却让我认为这东西肯定好吃。

父亲好几年没回来,这一年的祭祀活动搞得很是隆重。接近中午,悬挂“家堂”时的供品比往年也略显得较多些。

爷爷在“家堂”前也是边烧纸边不停地祷告,无非就是些祈求先祖和各路神仙保佑子孙平安、多福的话。

每到此时,奶奶、母亲更是最为严肃,轮番不住地叮嘱:不许大声说话,不许对着“家堂”和供奉着的天地、灶王爷、佛爷、财神爷的神码指指点点,不许动供品,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最为可怕的还是:要是偷吃了供品,手指头会烂掉的话。

时过多年,即使再饿、再馋,那神秘且诱人的供品我是不敢觊觎的。

除夕下午,奶奶和母亲一起包饺子。

白面不够吃,于是除夕夜的饺子是用地瓜面做的,煮熟出锅的地瓜面饺子面皮呈黑色,苦中带甜,加上饺子馅里参杂了油渣,味道也算是香美,足以让人大口朵颐。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虽是如此,这却是一年中唯一最能吃饱的一顿饭。

大年初一的饺子须用白面,馅里分别包了一分钱、二分钱、五分钱的三枚硬币。每年初一的饺子里我总是能吃出五分钱,母亲总也不住地说:

“俺'老三’有福!俺'老三’有福!”

大哥、二哥把吃出的一分、二分硬币递给母亲我却把五分钱的硬币放进兜里,母亲说:

“俺三个儿都有福,都比娘强。”

“娘不要你们的钱,等你们长大有钱了,疼娘就行。”

很多年里,我还总是以为每年都是我吃到五分钱的硬币,确实是我有“福”,却不知奶奶、母亲的“操控”能力有多强!那三枚包了硬币的饺子,煮熟后是如何准确无误地分发给我们的?其中的秘密是我当时所不知道的。我那种见不得人的私心,如今想来,恨不得对着自己的脸抽几巴掌。

除夕夜,父亲燃放起两挂从海南带回来的长长的红色浏阳花炮,院子里顷刻间弥漫起硫磺的味道。清脆的炸响也是跟别人家的鞭炮不一样的。

爷爷跟父亲在八仙桌上边吃饺子边喝着地瓜干白酒,我们跟奶奶、母亲在炕上摆放的小饭桌上吃。父亲酒至半酣,兴奋地说起那两挂鞭炮的事:

“这两挂鞭炮是在湛江买的,每挂一块二,湖南的鞭炮确实肯响……” 。

突然,奶奶把筷子摔落在小饭桌上。气色特别的凝重,嘴里不住地叨念:

“败家子啊!败家子啊!两块多钱能买多少棒子(玉米)啊!?买多少山药干(地瓜干)啊!?……”

正月初六,父亲要回海南。一大家子还有亲戚二十多人去送父亲。

奶奶牵着我的手,走在人群最后,还仍然不住地一边手指着出村走远的父亲,一边对着我一遍遍念叨:

“小三子啊!你爹不过日子啊!败家子啊!……”

可无论如何,那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哪个年能让我那么快乐过。

那个一九七五年的年。

                                           2022222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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