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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勇:说说《老马》和臧克家

 芸斋窗下 2022-03-03

自从胡适第一个摒弃文言和格律枷锁,尝试用白话写自由体的新诗,于今已有八十多年的历史,其间名家不少,名作不少,新诗算是在诗坛上站稳了脚跟。不过,这脚跟主要还是站在青年人当中,而且只是喜欢诗歌的那部分青年,出了这圈子就未必了。未必的原因之一,是还有许多青年读惯了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往往以千百年来筛选过的古诗精华和大诗人作标准,苛求当下报刊上随时随处见着的新诗和新诗人,厚古薄今。这就好比足球比赛,拿国脚来踢某市某县乃至某学校的小伙子们,高下还需问吗。这显然是陷入隐形思维误区的偏见。抗战时期有朋友把臧克家介绍给国民党元老李烈钧,称他是我们的新诗人。这位元老不屑搭理,只是一仰头,一闭眼,怪怪地一哼:“哦,大狗叫叫,小狗跳跳。”傲慢之状令新诗人极其恼火又十分无奈。元老李烈钧曾是反封建先驱,在诗歌鉴赏方面却是位嗜古过头的守旧人物,偏见之深有失风度。

要说臧克家的诗歌成就,整体而言自然难望李杜苏辛的项背。若选出臧克家代表作,就未必是古代大诗人们的每一首作品都比得过的。就说他的《老馬》吧: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起头来望望前面。

这样的作品置于《唐诗三百首》又哪里逊色多少。它短短八句,很像一首律诗,而主题思想的容量以及凝练厚重的风格,均为许多唐代七律名篇所不及。马——一度是北方农民不可缺的生产工具,如南方的耕牛。老马默默承受苦难的形象也酷似旧中国农民的性格(当然非朱老忠而是严志和一类),吃苦耐劳、沉默寡言、逆来顺受、坚韧不拔。纵然臧克家自己解释,他“并没有存心用它去象征农民的命运”,但是文学史家历来认为,诗人描绘的“老马”形象是旧中国农民的传神写照,喜欢称誉臧克家为“农民诗人”。

《老马》的艺术非常精致。这精致包裹在朴实的语言里,它不能不像农民一样朴实。第一二句完全用了农民口语,朴实得不像某些人心目中的诗句。前一句看似农间家常话,在诗人则很不家常,“装个够”不仅写出老马背上负荷已到了极限,而且先设下伏笔,与后一句照应便更见表现效果。一方无休止地增加压迫,一方无可奈何地忍受,蒙太奇式组接,除非铁石心肠谁不动容。三四两句作深入一层渲染,“肉里扣”把负重的痛苦格外形象化,形象得生理性地不堪面对。分上下阕的中国旧体词,有上实下虚的传统手法。这四句犹如旧词的上阕,写尽老马所受实实在在的肉体折磨,已经无以复加。那么下四句可谓转入虚写,旨在显示老马的精神痛苦。第五句陈述老马承受苦难的同时还得经受毙命的威胁,第六句描绘弱者无力反抗、不思反抗的屈辱心态。第七句写的仍是精神,因为鞭子并没有落到马的身上,无意着眼鞭痕。这鞭影造成的痛苦比它落到身上更为难受,是一种精神惶恐,时时持续,不是一鞭子下来了事的。第八句中“望望前面”,老马似乎希望命运有点转机,可是现实不容它希望,前景渺茫,苦海无边。希望幻灭的苦难实有甚于肉体的苦难。

臧克家虽是新诗人,可是不失古代诗人贾岛遗风,十分讲究炼字。他自诩:“我写诗和我为人一样,是认真的。我不大乱写。常为了一个字的推敲,一个人踱尽一个黄昏。”《烙印》集的第一首《难民》,头两句:“日头堕到鸟巢里/黄昏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后一句初稿原是“黄昏里煽动着归鸦的翅膀”,二稿改作“黄昏里还辨得出归鸦的翅膀”,定稿才是“溶尽”二字,写黄昏的明暗交融之际,比前两句要准确要生动。从《老马》也一眼能看出几处成功的炼字:“够”“扣”“飘”,“扣”字尤为精彩。“文革”时批斗当权派、学术权威,颈脖必悬挂名字打叉的牌子。歹心人把粗麻绳换成细铁丝,木牌再浸过水,凡经受了此种折磨者,不难体会这个“扣”的妙用。我还惊叹《老马》的押韵。只有八行的短诗,竟然还敢于不一韵到底,冒险地押了四个不同的韵脚。并更加冒险地跳着押它,一、三句押“够”和“扣”,二、四句押“话”和“下”,五、七句押“命”和“影”,六、八句押“咽”和“面”。两句一韵,还跳来跳去,多不容易!稍有闪失的话便全盘皆乱,幸好整饬有序,应了那句“无限风光在险峰”。

如此深沉、厚重、凝练、朴素、含蓄、精致的小诗,有如唐诗律诗绝句中佼佼者百读不厌。杜甫有首同类题材的五律《病马》:“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比较《病马》与《老马》,哪怕杜甫是诗圣,如常言,凤凰也有飞低的时候。据说《老马》是闻一多推荐发表的,在此几年前《新月》发表过一首同题《老马》的诗歌,作者即闻一多乃弟闻家驷,也是“豆干体”新月诗,篇幅较臧克家多出一倍,然而作品的思想容量和动人力量都远逊于臧克家笔下,很可对照着来读的。臧克家受闻一多引领,起步《新月》,而后青出于蓝,成为三十年代诗坛明星。即使以闻一多的名篇《死水》相比,以闻一多的“三美”理论要求,《老马》似乎更为成熟完美。《死水》略带刻意痕迹,有点举重若“重”。为了追求绘画之美,尽情抹上色彩艳丽的“翡翠”“桃花”“罗绮”“云霞”,无非是形容那个臭水塘,虽逼真但有欠和谐,仿佛时装模特进了机修车间。《老马》的绘画美并不在色块,它映现的是一幅素描,整体的灰暗,真乃此地无色胜有色。《老马》比臧克家最初发表在《新月》的一些作品还要符合“三美”,还要“新月”。它在臧克家本人的作品中也是一首不可逾越的杰作。

臧克家出现于诗坛,正是诗坛期待新优秀诗人的时候。关注现实的“中国诗歌会”们,倾力抒发革命豪情,但疏于艺术磨炼,豪情未免失之缺乏形象支持的空洞呐喊;而醉心艺术的新月派们,孜孜探索新诗格律,却囿于自我情感,难辞忘却社会责任的质问。臧克家恰好取了两者之长避去之短,所以,含有《老马》在内的诗集《烙印》,薄薄一册,不足百页,仅二十余首短诗,一经出版,便瞩目于一时,应该情理中事了。

臧克家颇有志向,他曾说,“我愿做关西大汉敲着铁板唱大江东去”。此话听听而已,《烙印》时期的臧克家,唱的终究还是“杨柳岸晓风残月”,难以高昂起来。翻开《烙印》,多是这样的题目:“老马”“老头儿”“老哥哥”。“渔翁”虽不带“老”字了,“翁”字却尽含衰老的意蕴。余如“难民”“炭鬼”“当炉女”“洋车夫”“贩鱼郎”,莫不是社会底层贱民。或者是写“忧患”“逃荒”“都市的夜”“万国公墓”,当然都是贫苦命运的哀叹。即如“生活”,题目看不出倾向,诗句则明说了这生活是“一万支暗箭埋伏在你周边/伺候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检点”。甚至标明为“希望”的那首,它仍是无望的“一条走不完的天桥”。闻一多说得不错:“我拿孟郊来比克家,再适当不过了。”郊瘦岛寒,艺术上如贾岛苦吟过的臧克家,后来诗风确有变化,但始终没能唱得像关西大汉那般豪放。终其一生,文学史最为垂青的还是创作《烙印》的诗人。臧克家领过一阵风骚,江山代有人才出,不久他必然让位于诗风一新的作者,他就是克服了哀叹,高举“火把”“向太阳”的艾青。

附闻家驷《老马》:

那是一匹历尽风霜的老马,

拖着麕载的双轮,直往前走;

车载的重压,尽够累倒了它,

别问裂骨的冰风,崎岖的路。

他扭捩着全身,聚敛着精力,

棱棱的瘦骨,在风雪在颠斜,

如许的寒天,还流一身汗液,

疲惫在它的眼里,幻作绿花。

厄运的残酷,究竟禁当不起,

一阵昏迷,它是得驻一驻脚,

但是鞭夫啊,留下你的鞭丝……

喘一口气,它还想再往前走!

尘寰里也不乏似老马的人,

负累在它背上,悲哀在咽喉,

遍体的伤鳞,依旧战着风尘,

偶尔饮恨在道旁,并不是偷:

喘一口气,它还想再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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