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谈多多 回想起来,结识诗人多多,不仅是80年代后期,也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我大概是在1987年冬才认识多多的。那时我家刚搬入西单白庙胡同一个有着三重院落的大杂院里,多多住在新街口柳巷胡同,他经常到苜蓿地看完他母亲后一个人骑车到我家来,而且往往是晚上九点半以后,我们一谈就谈到很晚,然后我推开门目送他推上停靠在院子里那棵大枣树下的自行车,像个地下党人似的离去。在那时北京的诗歌圈子里,虽然对多多的诗歌天才人们已有所认识,也不能不服,然而对于他的那种傲气、“不讲情理”和“偏激”,许多人都受不了。他的一些老朋友也因此离他而去。然而很怪,对于他的这种脾性,我却能理解。那时我和莫非来往也很多,一次我们去莫非位于双秀公园家的一个聚会,多多一来神就亮起了他的男高音歌喉,来了一段多明戈,然后还意犹未尽地念了一句曼德尔斯塔姆的诗“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接着又对满屋子正要鼓掌的人说:“瞧瞧人家,这才叫诗人!哪里像咱们中国的这些土鳖!”
“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可以说这就是让我们走到一起的东西!虽然我亮不起他那样的歌喉。我们在一起时也只谈诗,不谈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对诗的那种全身心投入的爱和动物般的敏锐直觉,也一次次使我受到触动。多多还有个习惯,那就是遇到好诗必抄在他的本子里,光看不行,他一定要把它抄下来。那时我和沈睿正在组织编译《当代欧美诗选》,许多诗未出版前就给他看了。他也一再催着我们多译诗(1991年秋冬我开始译策兰,我想就是为我自己和多多这样的读者译的,后来一到伦敦,我就把译稿寄给他看了)。当然,更令人惊异的是他的语言天赋,是他那神秘而强劲的创造力,1992年初到伦敦后我读到他的新作《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我惊叹我们的汉语诗歌达到了一个怎样的境界!可是有人却不,在伦敦时我对赵毅衡和虹影谈起这首诗怎么好时,赵博士说他“看不出来”(虽然他和多多也是朋友),他找来《今天》上发的这首诗要我一句一句对他解释。这样的诗能解释吗?算了吧。 选自王家新《我的八十年代》 黄灿然谈多多 选多多,相关性更明显和当下,而我自己的诗也直接提及我们的交往,和他给我的印象。以下是我给“灰光灯”写的按语。 多多的诗,最迷人的是音乐,并且这音乐不是以修辞手段例如排比句来达到的。那是一种可以说是诗人的自然发声的音乐。我自己这首诗,既是怀念多多,也是向多多致敬。结尾对多多的形象(背影)的描述,自认是很传神的。此外,这首诗有非常复杂的音乐,一种如同营造气氛那样营造的音乐,同样不诉诸修辞手段,但也非常不同于多多的。 以下是我选的自己的诗。为什么说这首诗有非常复杂的音乐呢?它有点像交响曲的慢板,最初是迟缓,凝滞甚至沉闷的,需要极大的耐性,选择看似不相关的风景描写,刚好可作为拖慢的手段,同时烘托气氛,为后半部分的渐渐加快做铺排。 斜阳下 ——给多多 黄灿然 十二月初,山上树木依然青翠, 一株株在冷风里显得格外坚实和清晰, 偶尔有工人在打扫落叶,更多是落花, 而更高处,繁花在茂叶上簇簇开放,恍若 缤纷而无声的爆竹;下午正徐徐移向黄昏, 浓阴和浓绿重叠,变成斜阳铺展而下的 宽阔缎面的皱褶;众鸟的合唱降为低语, 低语渐渐消失,细枝瑟瑟抖动, 一阵鹰叫撕裂高空的寂静,在山谷里 引起小小的回荡,干扰丶几乎加剧了 大地的呼吸;远方汽笛鸣响,看不见的客轮 驶入看不见的港湾,而附近山坡上,阳光的缎面 慢慢地收拢,皱褶加深,一条杂草遮掩的小径 朝着山巅盘绕而去…… 我想起你, 不是因为我们已整整五年没见面, 一个多月没通电话——那些热烈而清醒的长谈, 你在夜幕下,我在晨曦里——,也不是因为 这几天朋友们来来去去,总有人 提及你的名字,而是因为刚才 我在山路上遇到一个人,他的背影 酷似你,特别是他那头白发, 他那副倔强而微弯的肩膀。 2003 以下是多多的诗。多多的诗,要谈,一首诗可能就要用数千以至数万字来谈,而且可能还不着边际。提示一:“树木/我听到你嘹亮的声音” 就是不以修辞手段达到的美妙自然之声。提示二:你可能见过巨蟒,见过卵石,但你肯定未见过巨蟒在卵石堆上摔打肉体,可这个画面却比真实还真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多多也不能给你解答。“我听到大海在铁皮屋顶上的喧嚣” 理由相同。最后那两行诗,是典型的可诵可记的句子。它有一点儿修辞,有“啊”,但它有是如此脱口而出,就是说,如此平凡的文字,竟能锻造如此自然而激情的音乐。所以我想说,中国当代诗人中没有天才,除了多多。
春之舞 多多 雪锹铲平了冬天的额头 树木 我听到你嘹亮的声音 我听到滴水声,一阵化雪的激动: 太阳的光芒像出炉的钢水倒进田野 它的光线从巨鸟展开双翼的方向投来 巨蟒,在卵石堆上摔打肉体 窗框,像酗酒大兵的嗓子在燃烧 我听到大海在铁皮屋顶上的喧嚣 啊,寂静 我在忘记你雪白的屋顶 从一阵散雪的风中,我曾得到过一阵疼痛 当田野强烈地肯定着爱情 我推拒春天的喊声 淹没在栗子滚下坡的巨流中 我怕我的心啊 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 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 1985 韩东《又见多多》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开始读到北岛、芒克的诗,这些诗先是抄在小本子上四处流传的,后来我才见到北岛主编的《今天》,接触了江河、杨炼、舒婷、顾城这些人的诗歌以及史铁生和北岛的小说。“今天”写作群对我而言的“启蒙”意义非常重大,在心理上我亦视这帮人为英雄豪杰,惊为天人。后来,舒婷、顾城被官方刊物大面积地接纳,其魅力顿减,北岛等也已经被我读得太熟了。最后是多多。在我的印象里,他在后来的“今天文学研究资料”里才出现,被视为“今天”写作群的“最后的秘密武器”,并有传言,北岛曾说:“我们不过是一些写诗的人,多多才是真正的天才。”待读到多多的作品,我才相信此言不虚。
一九八五年,我在北京多多的家里见到了多多,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头发虽然花白,但面目年轻,并因此显得格外年轻了,当真是鹤发童颜。多多眼睛细长,虽算不上有多英俊,但十分具有个人魅力。他抽“长乐”烟,并告诉我北京人都抽这个牌子。墙上挂着多多本人的油画作品,房间四周目光所到之处充斥着各种古董或者半古董以及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民间工艺品,记得有一只台灯的灯罩居然是一只绣花的鞋面展开做成的。我觉得多多的住处就像是一个博物馆或者博物馆的仓库,他置身于这些乱七八糟的“美”的事物之中,从某种角度上说这很像他的诗歌作品。总之多多很“艺术”,而不“文学”,如果他不是待在一间“艺术品仓库”里而是待在书斋中,四周书架林立、经典闪烁(现在很多诗人、作家的家里都布置成这样),他的形像在我的心目中一定会降格的。似乎我们也没有谈文学、谈诗歌,谈的是生活。当时正是正月年后,屋外鞭炮齐鸣,震耳欲聋,多多说,北京每年的这个时候至少要炸出六十只眼珠,我听了不免一惊。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多多,但他的消息会偶尔传来,听说他出了国,在海外出版的《今天》上也时常能看见多多的作品。但在国内,多多几乎被人们遗忘了。“今天”写作群诸人各奔前程,史铁生因其小说写作蜚声文坛,成了大作家,舒婷早年的诗名一直得以维系,并逐渐扩大影响及于大众,流散海外的几位中顾城因杀妻和自杀经媒体的传播更是家喻户晓。多多则再次重返“秘密状态”,了无声息,直到本世纪初一些更年轻的诗人偶尔读到他的作品,不免又惊呼如见天人,其激动和词不达意一如我们当年。
这个月我去苏州参加一个诗会,意外地又见到了多多。二十年过去了,他的头发已经全白,并戴上了眼镜。如今多多在海南大学当任教授,但国籍已非中国。他老了许多,也平和了许多,那双细长锐利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也不怎么看得清楚了。当他登台朗诵诗歌,为了看清楚稿纸,将眼镜往额头上一推,架在头顶,就像一个飞行员一样。我又看见了多多的真面目,他的诗歌在飞,整个人在飞,是飞而不是滑翔,轰隆作响,绝对是重型飞机。接着当年的那次谈话,多多对我说:“要是在现在,每年就不是六十只眼珠了,而是六百只。”掷地有声,我听了不免又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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