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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不知江月待何人”意蕴新探

 钟楼语文 2022-03-09
春江花月夜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1]

       闻一多先生曾用“宇宙意识”来阐释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这一组诗句。他说:

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只张若虚这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才是最纯正的,“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2]

       这种观点影响了后来的众多学者,如袁行霈先生就评论道:

这是一个天真而稚气的问,是一个永远无答案的谜。自从张若虚提出这个问题以后,李白、苏轼也发出过类似的疑问。……这已不仅仅是写景,而几乎是在探索宇宙的开始,追溯人生的开端了。[3]

       这类解说只限于讨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之问,并把此问归结为宇宙意识和时间意识,是推崇其哲思,至于情感,则剖析较少。闻一多仅笼统概括为面对“神奇的永恒”的错愕、神秘、亲切。孙绍振认为这里有对江月“不变”而生的隐忧:

以江水江月的年年不变和人生代代无穷相类比,表面上不变和无穷是平衡的,但是,在“初照人”和“待何人”之中,孕育着隐忧。人生代代无穷,与江月年年相似,但是,江月不变,而代代之人则不同,对于个人(所照之人)来说,生命却是有限的。[4]

       无论“错愕”还是“隐忧”,都是将诗中人与月的对举理解为在时间上有限和无限的对立。但是,下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强调了人、月皆为无穷。在诗中人月是互相关照的关系,并无高下之分。孙绍振所说的“江月虽然不变,而代代之人则不同,对于个人(所照之人)来说,生命却是有限的”,在本诗中无从得出,是错误嫁接了刘希夷《白头吟》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诗意。

       这种误解可以追溯到清人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

前半见人有变易,月明常在,江月不必待人,惟江流与月同无尽也。[5]

       沈德潜将月与江归为同类,用“惟”字强调了人与江、月的对比。但《春江花月夜》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中,上下句隐略的主语都是“人”,“但”字突出的是江月难知与江水可见的对比。所以,更为恰当的是明末清初学者唐汝询提出的解说:

因言月之照人,莫辨其始。人有变更,月长皎洁,我不知为谁而输光乎?所见惟江流不返耳。[6]

      “但见长江送流水”( “所见惟江流不返”),让我们联想到李白的名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两者都用流水东逝之景表达一种失落。李白的失落,来自目送友人的愿望的落空,张若虚的失落,则来自“不知江月待何人”。这里绝没有满足,没有所谓“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只有失落后的迷惘。

       待,是等待,是期待,带有主观的向往,从上句较偶然性的“初见”和较物理性的“初照”中勾引出一段情愫。明代选本或改为“照”,遂失情味。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中对“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加眉批“言月惟照江也”,甚至将唐汝询原评“所见惟江流不返耳”改为“惟江流与月映耳”。[7]这样就成了月弃人而去,绝望之情过甚。

       月本无心,无所谓“待”。但人对月有情,故仰望之际,又进一步希望月之有意“待”我。然而“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古来无数人仰天望月,但所见月色又每每相似,故无人自信月之独青睐于己。同时,既然不能确定月所待为何人,那么所待非己之绝望亦成虚妄。所以,此处传达的不是“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元]高明《琵琶记》)的枉然、绝望或哀怨,而是“不知”能否达成心愿的茫然、迷惘与孤单思念。

       孤单思念,“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传奇》)有心的“多看了你一眼”,始于第一眼的偶然无心。上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就是直接追问思念的源头,那偶然的“初见”“初照”。但是,分设两问,就暗示了人之初见与月之初照或许从未同时,人与月或许从未相遇。那个相知相待的起点的有无都成了疑问,让人无从相信前世有约。所以,这不是关于宇宙时空的痴问,而是从源头表达一种悲剧的人月关系,为下面人对月的孤单思念张本。

       最后,我们再从全诗结构的角度来审视这几句诗。前面两韵八句,写出明媚、迷离的月色,是人望月所得之景,人也由此生出对月的向往之心。至江天孤月表达人对月的期待失落而生怅惘。月可以指一切值得人期待的美好之物甚或自然宇宙。后面写思妇对游子的相思,就是将人类对一切美好的期待具体化了。

    本文撰成后,笔者才读到程千帆先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集评》[8]所录清人徐增和王尧衢评点,今录于此:

徐增曰:月不择人而照,安知其照定那一人。止见月照江中,光同流水,滚滚东下,不复返而已。月真是无情之物也。(《说唐诗》)[9]

王尧衢曰:人之生死,代谢无穷; 月之圆缺,年年无异。人知人之望月如此,不知月之照人何如?盖月无情,而情生于望月者耳。月照何人既不可知,但见江水汤汤,日夜流而不返,则是江流又一无情之物也。(《唐诗合解笺注》)[10]

    二子皆言及月照之人的不确定性,与本文略同;但由此指定月于人无情,又与本文不知月是否钟情于己的理解有异。《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绝,亦如江天孤月。古来慕其清辉而以意逆之者多矣,终不知谁为解人,为此诗所待。

【注释】

[1]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11月版,第679页。

[2] 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4月版,第16-17页。

[3] 袁行霈《如梦似幻的夜曲——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赏析》,《诗探索》1980年01期,第193-197页。

[4] 孙绍振《从〈春江花月夜〉看意境之美》,《名作欣赏》2010年22期,第93-97页

[5] [清]沈德潜编《唐诗别裁集》,中华书局1975年10月版,第74页。

[6] [明]唐汝询编选,王振汉点校《唐诗解》,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225页。

[7] [明]唐汝询选释[清]吴昌祺评定《删订唐诗解》,《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康熙十年刻本,第100页。

[8] 程千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集评》,《文艺理论研究》,1982年03期,第98-104页。

[9] [清]徐增著,樊维纲校著《说唐诗》,1990年12月版,

[10] [清]王尧衢注,单小青、詹福瑞点校《唐诗合解笺注》,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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