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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盛衰与冷热

 靈薹無濟 2022-03-14

作者 卜喜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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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之所以引人入胜,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社会的典型,可以称之为一个“小社会”。一个社会里总会是有着种种的冷暖之事。起高楼则热矣,楼塌了则冷矣;兴则热矣,败则冷矣;媚上则热矣,欺下则冷矣。事由不同,冷热则又不同。却也有着人本性的不同,则冷热也属界限分明,有人则天生冷面冷心,有人则内冷而外热,更有外热而内冷者。社会本就是包罗万象的,《红楼梦》也是如此。

如果将“冷”与“热”扩大了说,可以将整部《红楼梦》都作为曹雪芹对于冷热思考的例证。早有学者认为《红楼梦》中具有四时气象,那么也就是说《红楼梦》既有着“烈火烹油”的盛况,也会有“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彻骨之寒,分属于一“热”一“冷”,则境况尽显。而由于八十回后《红楼梦》的不全,我们无法去推断这种“冷”极之后的人情世态,但是在第一回的“小荣枯”中,我们却是可以做一番大致了解的。

甄士隐家自然是无法与荣宁二府相比拟的,在写到甄士隐家被本地推为望族时,有一条脂批:“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同为望族,而因势可分为大小,而因理则并未有什么不同。甄士隐家兴时,也是热极的,从贾雨村的以文为名,从而得与甄士隐相结交来看,正可显示出“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来,远贫近富,正是世俗中人的通病。而一句“严老爷来拜”,虽是说“火将至矣”,却也未免没有“烈火烹油”的内涵。富在闹市,自然更应该是应酬不暇的。

关于甄士隐的富贵,小说中并未多写,作为正话前的入话,自然是点到即止的。曹雪芹用了半回的篇幅便将甄士隐家由盛而衰了。我们且来看衰时甄士隐的遭际:

(甄士隐)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粮夺食,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水旱不收可谓天灾,因天灾鼠盗蜂起,而致“鼠窃狗偷”,进而“官兵剿捕”“民不安生”,这就是人祸了。区区数字活画出一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乱世景象来。天灾人祸之下,甄士隐只得折变家私投岳父而去。而岳父封素则完美的演示了“风俗”,落井下石,使得神仙似的人物露出了下世的光景。“冷”“热”相比较,人性的丑陋就出现了。

在《红楼梦》中,非仅于此处有这种对人性丑陋的揭示。其中又以贾芸借债的一段文字最为明显:

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紧事,……”

……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在这段文字中,卜世仁夫妇面对外甥的赊欠,用“以退为进”“以进为退”诸法,让贾芸知难而退。贾芸的遭遇可谓传奇,出了卜世仁家,就遇到了泼皮倪二,在小说中是这样写的:

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账,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仅仅是街坊的倪二表现出了侠义的一面,热心热肠,正如一副对联中所写“侠义每多屠狗辈”。贾芸与卜世仁是为甥舅关系,在亲戚的序列中是非常亲近的,然而在利益的面前,却又是如此的虚伪,人情之“冷”让人咂舌。而倪二仅是一个不交往的街坊,却又一副热心。两者比较之下,冷热之间世情尽显。卜世仁之“冷”,不过是因为贾芸家的衰败而已。

或者读者认为这并不是当时社会的忠实反映,然而在小说中我们还是能够找到证据来证明,这些都是是真实的:

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

理治之书是人们无工夫去读的,而“衣食所累”与“不足之心”所造成的“利”心的泛滥是社会的主流。对于因利益而产生的“冷”,曹雪芹是持有讽刺的态度的。而这些正是对曹雪芹生活时代的客观反映与真实的思考。这些思考不仅体现在这些情节之上,在命名上也是有着反映,如“仁清巷”“大如州”“十里街”“封素”等等,谐音“人情”“大概如此”“势利街”“风俗”,以这种最简单的寓意来体现这种普遍的“利”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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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隐在经历了盛衰之变后,体味了人世中的“冷”与“热”,终归是彻悟了。他的《好了歌注》正可说明: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们姑且不去谈其中的谶示,这首注中充满了“冷”“热”变化间的人世无常,却也是充满了对“冷”与“热”的思考。

在这些“冷”与“热”的变幻间,“利”是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的。“热”因“利”起,“冷”由“利”导,由“利”主导的社会是不缺乏这种“冷”“热”现象的。

儒学创立初期,即产生了一种论辩:义利之辩。孔子在《论语·里仁》中说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可见在对待“义”与“利”的态度上,孔子是有着明确的区别的。而孟子在这方面的表述则更为直接,他对于义利之间的思辨可以用四个字来表述,那就是“重义轻利”,如在《孟子·梁惠王上》中梁惠王与孟子有这样一段对话: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2]

在这段话中,孟子将“利”的害处归结为“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而如果将这个重“利”的后果,放置在一个社会中,则这个社会也不免危矣,放置在一个家族之中,一切以利为目的,则这个家族自然也是危在旦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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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儒学的演变过程中,有从哲学向治世之学的转变,从而异化了很多的思想,也庸俗化了很多内容,然而关于“义”则一直是儒家所坚持的。如朱熹在《与延平李先生书》中说道:“但义利之说乃儒者第一义。”[3]足见朱熹对“义”的重视。然而司马迁早有感叹:“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忧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4]可见逐利本也是人生存之必须,是不可避免的,虽然“义”是崇高的,但在吃喝拉撒与油盐酱醋茶的生活需求之下,“利”仍是必须要顾虑的。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至曹雪芹时代,物质的丰富自然不是孔夫子时代所能比拟的,而欲望的泛滥更是不可比的,因此对于“利”的追求也更加的无所顾忌,恰如小说中对王熙凤的描写。王熙凤是不敬鬼神的,可以说是无所畏惧,而追求的更多的就是“利”。在一个“利”字当头的社会中,人情就更偏“冷”了。在《红楼梦》第一回中,对这种世态有一个描述:

这样的社会之下,“冷”则是必然的主流了。曹雪芹应该是对这个“冷”有着深刻的感受。以现有的曹家史料来看,曹家三代四人执掌江宁织造,又曾兼任巡盐御史,更兼着在康熙南巡时候的多次接驾,曹家可谓如日中天,正与元妃省亲时候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相似。而盛极必衰,这些盛况终如白茫茫的大地一般归于沉寂,也正应了曹寅的“树倒猢狲散”一语。曹家可谓“热”则“热”极,而有了这个“热”的比较,“冷”则更为突兀了。家族的兴衰自然会被人世的冷暖体现出来,而这又在处身于家族变化之中的曹雪芹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5]也正是有着这种深刻的体验,曹雪芹才能写作出《红楼梦》来。


[1]孙钦善著,《论语注译》,巴蜀书社1990年出版,第54页。

[2]孟子著,牧语译注,《孟子》,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第1页。

[3]朱熹著,郭齐、尹波点校,《朱熹集》,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出版,第1019页。

[4]司马迁撰,《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出版,第3256页。

[5]敦诚,《寄怀曹雪芹》,转引自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1964年1月第一版,2005年北京第6次印刷,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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