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卜喜逢 《红楼梦》之所以引人入胜,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社会的典型,可以称之为一个“小社会”。一个社会里总会是有着种种的冷暖之事。起高楼则热矣,楼塌了则冷矣;兴则热矣,败则冷矣;媚上则热矣,欺下则冷矣。事由不同,冷热则又不同。却也有着人本性的不同,则冷热也属界限分明,有人则天生冷面冷心,有人则内冷而外热,更有外热而内冷者。社会本就是包罗万象的,《红楼梦》也是如此。 如果将“冷”与“热”扩大了说,可以将整部《红楼梦》都作为曹雪芹对于冷热思考的例证。早有学者认为《红楼梦》中具有四时气象,那么也就是说《红楼梦》既有着“烈火烹油”的盛况,也会有“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彻骨之寒,分属于一“热”一“冷”,则境况尽显。而由于八十回后《红楼梦》的不全,我们无法去推断这种“冷”极之后的人情世态,但是在第一回的“小荣枯”中,我们却是可以做一番大致了解的。 甄士隐家自然是无法与荣宁二府相比拟的,在写到甄士隐家被本地推为望族时,有一条脂批:“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同为望族,而因势可分为大小,而因理则并未有什么不同。甄士隐家兴时,也是热极的,从贾雨村的以文为名,从而得与甄士隐相结交来看,正可显示出“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来,远贫近富,正是世俗中人的通病。而一句“严老爷来拜”,虽是说“火将至矣”,却也未免没有“烈火烹油”的内涵。富在闹市,自然更应该是应酬不暇的。 关于甄士隐的富贵,小说中并未多写,作为正话前的入话,自然是点到即止的。曹雪芹用了半回的篇幅便将甄士隐家由盛而衰了。我们且来看衰时甄士隐的遭际:
水旱不收可谓天灾,因天灾鼠盗蜂起,而致“鼠窃狗偷”,进而“官兵剿捕”“民不安生”,这就是人祸了。区区数字活画出一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乱世景象来。天灾人祸之下,甄士隐只得折变家私投岳父而去。而岳父封素则完美的演示了“风俗”,落井下石,使得神仙似的人物露出了下世的光景。“冷”“热”相比较,人性的丑陋就出现了。 在《红楼梦》中,非仅于此处有这种对人性丑陋的揭示。其中又以贾芸借债的一段文字最为明显:
在这段文字中,卜世仁夫妇面对外甥的赊欠,用“以退为进”“以进为退”诸法,让贾芸知难而退。贾芸的遭遇可谓传奇,出了卜世仁家,就遇到了泼皮倪二,在小说中是这样写的:
仅仅是街坊的倪二表现出了侠义的一面,热心热肠,正如一副对联中所写“侠义每多屠狗辈”。贾芸与卜世仁是为甥舅关系,在亲戚的序列中是非常亲近的,然而在利益的面前,却又是如此的虚伪,人情之“冷”让人咂舌。而倪二仅是一个不交往的街坊,却又一副热心。两者比较之下,冷热之间世情尽显。卜世仁之“冷”,不过是因为贾芸家的衰败而已。 或者读者认为这并不是当时社会的忠实反映,然而在小说中我们还是能够找到证据来证明,这些都是是真实的:
理治之书是人们无工夫去读的,而“衣食所累”与“不足之心”所造成的“利”心的泛滥是社会的主流。对于因利益而产生的“冷”,曹雪芹是持有讽刺的态度的。而这些正是对曹雪芹生活时代的客观反映与真实的思考。这些思考不仅体现在这些情节之上,在命名上也是有着反映,如“仁清巷”“大如州”“十里街”“封素”等等,谐音“人情”“大概如此”“势利街”“风俗”,以这种最简单的寓意来体现这种普遍的“利”观。 甄士隐在经历了盛衰之变后,体味了人世中的“冷”与“热”,终归是彻悟了。他的《好了歌注》正可说明:
我们姑且不去谈其中的谶示,这首注中充满了“冷”“热”变化间的人世无常,却也是充满了对“冷”与“热”的思考。 在这些“冷”与“热”的变幻间,“利”是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的。“热”因“利”起,“冷”由“利”导,由“利”主导的社会是不缺乏这种“冷”“热”现象的。 儒学创立初期,即产生了一种论辩:义利之辩。孔子在《论语·里仁》中说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可见在对待“义”与“利”的态度上,孔子是有着明确的区别的。而孟子在这方面的表述则更为直接,他对于义利之间的思辨可以用四个字来表述,那就是“重义轻利”,如在《孟子·梁惠王上》中梁惠王与孟子有这样一段对话:
在这段话中,孟子将“利”的害处归结为“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而如果将这个重“利”的后果,放置在一个社会中,则这个社会也不免危矣,放置在一个家族之中,一切以利为目的,则这个家族自然也是危在旦夕了。 虽然在儒学的演变过程中,有从哲学向治世之学的转变,从而异化了很多的思想,也庸俗化了很多内容,然而关于“义”则一直是儒家所坚持的。如朱熹在《与延平李先生书》中说道:“但义利之说乃儒者第一义。”[3]足见朱熹对“义”的重视。然而司马迁早有感叹:“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忧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4]可见逐利本也是人生存之必须,是不可避免的,虽然“义”是崇高的,但在吃喝拉撒与油盐酱醋茶的生活需求之下,“利”仍是必须要顾虑的。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至曹雪芹时代,物质的丰富自然不是孔夫子时代所能比拟的,而欲望的泛滥更是不可比的,因此对于“利”的追求也更加的无所顾忌,恰如小说中对王熙凤的描写。王熙凤是不敬鬼神的,可以说是无所畏惧,而追求的更多的就是“利”。在一个“利”字当头的社会中,人情就更偏“冷”了。在《红楼梦》第一回中,对这种世态有一个描述: 这样的社会之下,“冷”则是必然的主流了。曹雪芹应该是对这个“冷”有着深刻的感受。以现有的曹家史料来看,曹家三代四人执掌江宁织造,又曾兼任巡盐御史,更兼着在康熙南巡时候的多次接驾,曹家可谓如日中天,正与元妃省亲时候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相似。而盛极必衰,这些盛况终如白茫茫的大地一般归于沉寂,也正应了曹寅的“树倒猢狲散”一语。曹家可谓“热”则“热”极,而有了这个“热”的比较,“冷”则更为突兀了。家族的兴衰自然会被人世的冷暖体现出来,而这又在处身于家族变化之中的曹雪芹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5]也正是有着这种深刻的体验,曹雪芹才能写作出《红楼梦》来。 [1]孙钦善著,《论语注译》,巴蜀书社1990年出版,第54页。 [2]孟子著,牧语译注,《孟子》,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第1页。 [3]朱熹著,郭齐、尹波点校,《朱熹集》,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出版,第1019页。 [4]司马迁撰,《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出版,第3256页。 [5]敦诚,《寄怀曹雪芹》,转引自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1964年1月第一版,2005年北京第6次印刷,第1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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