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一年的日历即将翻完，时空感在新旧交替时总越发清晰，有如不停上映的电影院里偶有的间隙。借着短暂的中场休息，时间感成了道具，过去和未来忽然不那么可靠。 于是忽而想象十年间两个自己的对话，后者会对前者说什么。 如果你此刻正在读博士，或是焦虑于某些不确定的未来，或许这份看似过于不切实际的对话可以让你暂时跳出当下的压力，生出一点点面向未来的力量。 以人生的时间跨度来看，很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我们都是凡人，给自己一些耐心，慢慢走，路程本身就是意义。 新年将至，借此祝各位顺遂、开心。   正在读博士一年级的刀熊， 你好。 此刻的你，正背着一个沉重的书包赶去教室，你焦灼于即将见面的老师和那几名美国同学，你担心自己的英语又说得不合时宜，或是在选择词汇的慌乱中笨拙得像个哑巴。 诚然，一个外来者，一个非英语母语的学生，一个学术门外的小兵，一个一无所知的新人，你感觉自己仅有的就是满腔热忱，和内心交替不停的苛责与鼓励。 不明白为什么要读那些动辄上百页的reading, 也不明白为什么上课时都是学生在讲话；不明白读这些艰涩的东西是要干嘛，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忙得像上了弦的飞机。 喂，你们这么着急往前冲，是要冲向哪里？谁能停下来跟我解释一下吗？ 没有人，他们都在忙着焦虑自己的焦虑。他们在满地打转，仅能给你的是交错的身影之间不失礼貌的一个微笑。 来美国读博士的新鲜感在经历了短暂的兴奋之后很快就转为担忧、沉闷、枯燥、无意义感，以及持久的怀疑。 此时的你大概不知道你课程上的大作业是要用一整个学期的时间来计划和完成的，而不是能在期末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的。 你不懂也没关系，但你当然要为此付出代价。是的，你即将迎来一些不休不眠的日子，你即将因为坐在电脑前太久，感觉自己要下肢瘫痪了。你即将理解为什么导师的手中永远一杯接一杯地续着咖啡，而史维斯教授的书柜上永远排满了几十瓶 diet coke. 你还会在那些持续高压工作的间隙，在拼命打字和找资料的空隙， 忽然抬头望见对面便利店门前那几个整日抽着烟晃悠的年轻人，你会从内心里生发出对他们所拥有自由的赞叹。 为什么一篇论文就比一首歌重要呢？此时的你正在问自己。 ***** 让我抱歉的是，你现在只不过在经历一个漫长而艰难旅程的开端。如果我现在就告诉你接下来的几年里你会经历怎样的挑战、冲击和自我挣扎，你会决定继续选择经历这一切吗？ 你此刻脑中有单纯的执着，你一厢情愿地相信“痛苦”是通往梦想的必经阶段，你在没有意识到的层面用“自我挣扎”替代“有效劳作”，如果挖得很深很深，哪些想法才真正属于你自己？ 在更广阔的层面，你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都没有定型，你的自我边界很模糊又很游离，你试图思考困扰你的问题而缺乏脑中有效的工具。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你有如迷失方向而拼命寻找光的灰尘。 作为十年后的你，我不想倚老卖老假装自己了悟了一切，我只能告诉你，那些挣扎和痛苦，也许是成年人必须面对的世界真相，它们在你拿到一些社会角色后会慢慢变形和貌似舒缓，但其实只不过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和延续。谁让你到了必须独立做成年人的阶段，谁让我们被“抛到这世界里”。玩不玩这个游戏，有时候不是你能决定。 据说人活着的过程都是在“抵抗熵增”，而尼采说“一切生物的本质是自我挣扎”。如果让我定义你，我觉得你属于浪漫主义。我也觉得你浪漫主义得又可贵又可叹，它们即将在未来几年被忙碌的日常工作渐渐冲淡，你也许因此便少了许多痛苦，而多了一些世俗。在你还可以浪漫主义的年华，请珍惜它。 第一年的博士学习对你来说是一段巨大的冲击，你不仅面对生活在一个新的文化中的挑战，你还面对着独自挑起大梁去面对生活的挑战。从办学生卡到办社会保险卡，从学做饭到学开车，从安顿住处到安顿内心孤独。你身边缺少了亲朋好友的呵护，人最真实的脆弱赤条条地暴露在旷野之上。但这恰恰说明此前的你太过于幸运，总有人帮你去扛起这些生活中本应一个人面对的现实挑战。 从北京到罗利的巨大反差，让你没有了你熟悉的一切。这个新城市的一切看起来静谧而规整，你要学会按照这里人的礼仪和方式说话办事，重新理解身边人的语气、表情、体态都意味着什么，自己是不是过于不合时宜。 归其根源，你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没有在自己看重的事情上做出任何创造，你就像风中的野草一样被四面八方地吹着跑。 我记得你在一次导师的组会后一个人从学校沿着大道往家走，走了快一个小时，旷野之上除了一些高速飞驰的大汽车以外一无所有，那些傍晚泛红的彩云离你那么远那么无关，你走哇走哇，走进了空旷的无意义感，也走进了很长很深的海水里面。 你于是在犹豫要不要跳出这个看不见终点的赛道，你于是不由得担忧未来几年怎么熬下去，你于是体会和理解到宇宙间那么多生命的痛苦，而自己卑微得像一只小鱼。 ****** 如果说生命本身本来就没有普遍的意义，那么我们每条小鱼都可以定义自己的意义。痛苦本身便也获得了意义。 作为十年后的你，我想先给你一些安慰。你看，好消息是，十年后的你还健全地活着，没缺胳膊少腿，没被内心痛苦折磨致死，袜子还很好地穿在脚上。 我想对你说，你想怎么选都是好的。真的。 我想说，我们的存在本来就没多少是自己能决定的，要学会臣服，不要过于自大，即便是对改变痛苦的愿望。 我还想说，你要先学会匍匐在地，再重新爬起来。你必然要在跟外界的冲撞之中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客观形状。你必然得先看见自己，接受现状，然后才能心平气和地考虑能做什么。 你只是个普通人。那些对别人有用的方法并不见得是真理，你必然需要靠小马过河的经验去明了自己。 不要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多去跟过来人聊天。不要让自己接触不到人，要通过跟他人的连接获取能量。不要只关心自己的成败，想想世界上多少正受苦受难的人们。 你其实没那么重要，你只不过是70亿分之一；你也没那么不重要，你的经验和感悟都成为你存在的意义。 你问我该具体做些什么呢？我说，跑步，读书，跟人交谈。 你问我痛苦的时候怎么办呢？我说，冥想，去湖边，帮别人解决痛苦。 你问我有什么书能引导你走出黑暗呢，我说《少有人走的路》，《Inner Excellence》, 《Growth Mindset》. 你问我，你适合做学术吗？我说，至少没有不适合。 你问我，该不该放弃读博士呢？我说两条路都很美，人生很宽阔，值得爱的东西很多。 你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出成绩？我说，小成绩每天都在做，看你愿不愿意表扬自己。 你问我，大成绩什么时候来？我说，在你学会小步快跑、不断积累小成绩、而又明了了所谓的大成绩不存在之后。 你想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反问你，你想创造什么样子的我？ 你又问我，你接下来十年还会反复问我，这些痛苦都有意义吗？人生真的有意义吗？我笑了， 给你指指独自屹立的大山，和风中自开的风铃花。 然后我想长久、宽容地支持你肆意生长。 祝好， 十年后的刀熊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