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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宁宁:父亲的手稿《我在红军电台的时候》

 深浅视频 2022-03-17

全文长约 5000 字,阅读大约需要 6 分钟

父亲的手稿

——我在红军电台的时候

作者:张宁宁

父亲没有像其他前辈一样,给我们留下什么回忆录。或许因为他工作性质的原因,他不写回忆录。

父亲一生淡泊名利、低调内敛,对于自己曾经历过的、做过的事情很少提及。我们也只有从他茶余饭后,偶尔兴致高涨时所讲述的零星片段中,去体会和感受他所经历的那个年代的艰难和惊险。

长征,这个我党历史上的宏伟壮举,具体到我父亲个人身上,就是那一桩桩、一件件难而又难、险而又险的经历;就是那一座座雪山、一片片草地的艰难跋涉。但是,从父亲的这份回忆《我在红军电台的时候》的手稿中,我们看不出一丝丝一毫毫的颓丧和意志消沉。在那项超越人类极限的壮举中,正是有了千千万万像父亲这样意志坚定的人,才能赢得胜利,才能迎来新中国的诞生。

父亲说过这样两件事。在翻越夹金山的时候,高寒缺氧,气压低,使得人呼吸极为困难。他们的一位战友,在坐下休息之后,就怎么也喊不醒了。战友们以为他牺牲了,非常难过。雪山上的高寒冻土,根本无法挖出一个可以掩埋他的坑,于是大家用枪托勉强凿出一个很浅的土坑,将他放进去,在他的身上覆盖了红旗,撒上一层薄薄的土,部队就继续前行了。两天后,在宿营地,这位战友竟然赶过来了。父亲说:“当他一撩帘子进到我的帐篷里时,我都无法表达我的惊喜。我只问了一句'你不是死了吗?’那位战友说'我没有死啊,我醒来的时候,看到身上盖着一面旗子,还有一些土。我起来把身上的土掸掉,我就赶紧追你们来了。’”父亲在说这件事的时候,仍然难掩他的喜悦。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生命奇迹啊!

在艰难地翻越了这座雪山之后,迎来了中央红军和红四方面军的樊功会师。父亲是幸运的,那位战友是幸运的。可在这胜利会师前夕,又有多少人长眠在了雪山上。

父亲说的另一件事发生在过草地的途中。草地一望无边,它带给人的绝望感是常人无法承受的。越往草地深处越见不到泥土,水草茂盛,掩盖着一个一个的沼泽和陷坑。高低深浅,每一步下去,都可能夺你性命。而更要命的是,断粮了。父亲说,饥饿和寒冷,使很多战士坐下去就没再站起来。有些战士发现了青稞粒子,有那么几小堆,以为是前头部队给他们留下的粮食,其实那是青稞粒子吃进去不消化后拉出来的粪便,天色昏暗也看不清楚,后面的人抓起来在水里涮涮就又吃了。父亲,这个过来之人,在说这些的时候,口吻里波澜不惊。我们听的时候尚小,也没觉得怎么。现在想想,那是怎样的一支部队啊!!

回头再看父亲的手稿,文笔中满是积极和乐观。这就是革命的乐观主义和浪漫主义吧?唯其这样,才能在那艰难险阻的漫长岁月中,精神支柱永不倒。

我在红军电台的时候

作者:张天华(李一)

“榔头兵”
一九三三年,我从连队调到红四方面军总部,由指导员改行搞电台工作。
不知是叫起来顺口,还是听起来风趣,那时候,我们都把报务员叫“榔头兵”。虽然名字不太确切,但是这个称呼使人感到亲切。报务员离不开木榔头(手键),就连机务员也得成天和木榔头打交道。因为那时候人手少,一个电台,多则两人,少则一人,发报、收报、译电、机务都得由一、两个人全部包干。所以,木榔头就和我们每个电台工作人员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刚到总部,先是在无线电训练班学习,教学设备和现在简直不能相比。器材屈指可数,只有三件一盆,那就是:木榔头、干电池、风声机(练习收、发报用的),外加一个破瓷盆。风声机,说是机器也算是机器吧,其实是拼拼凑凑做成的。一用起来,下面还得垫个破洋瓷盆,要不声音像蚊子叫,一点也听不清楚。洋机器离不了土办法,土洋结合,这也是我们的一个发明创造。
我们训练班的学员,就是靠着木榔头,练出了真才实学。在转战万里的过程中,发出了不可计数的向胜利进军的红色讯号。
“路是人走出来员”
我们无线电训练班是一九三三年下半年在四川通江县成立的。那时候,整个革命事业正处在极其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我们天天跟着部队行军作战,根本就没有什么学校、课堂。到哪里宿营,哪里就是学校。露天地、高山上,密林里、道路旁,都是我们的课堂。行军休息的时候,是我们学习的良机,一分一秒都十分宝贵而不能轻易放过的。我们训练班的学员,最大的只有十八、九岁,最小的只有十四岁。在行军时,总有几个掉队的,可是一到休息学习时,腿也不疼了,疲劳也没有了。掉队的赶来了,叫休息也是不愿休息的。他们说:“行军已经掉队了,学习可不能再掉队。”
敌人围攻我们、封锁我们,有时连块盐巴也吃不上,哪里去搞到干电池、汽油呢?可是没有干电、汽油,电台就像搁浅在沙滩上的船一样,一动也动不了。怎么办呢?路是人走出来的,留下葫芦籽,还怕没水瓢?只要心中有着对革命事业的坚强信念,天大的困难也难不住我们。
我们克服困难有三件法宝。第一件法宝是“干”,缺什么自己动手做什么,也就是现在常说的自力更生。没有汽油发电,我们就利用老乡的水磨子,用水电充电。干电用完了,找个土罐子装些盐水,把电池浸在里面,照样可以用。在陕西打了林祥州回来,缴获了一些电讯器材零件,为了工作的需要,我们想装个收音机。可是,缺的东西很多,我们就找代用品。没有小铜丝,就用小铁丝;没有胶木筒,就用竹管子。土罐子用了,竹管子多下来的还不敢扔,怕以后找不着。所以行军时,连背带挂,满身都是瓶瓶罐罐,像个土百货商店。
第二件法宝是“打”。靠打仗,从敌人手里夺过来装备自己。那时领导很关心我们,不论哪个部队打完仗,首先把电讯器材送给我们。有一次,部队打下了一架敌机,可把我们乐坏了。跑了几十里路,从飞机上搞来一个十二伏特的电瓶。说来也怪,缴获来的机器配上缴获来的电瓶,特别好使。一个同志开玩笑说:“蒋介石这个运输大队长干得不坏啊!”另一个同志跟着加上一句:“我的意见,可以提拔他一级。”
第三件法宝是“省”。靠节约,一张纸正面用了,翻过来再用,用了一遍再用第二遍。要是弄到几张好纸,轻易不拿出来用,把它装在贴身的口袋里,就像是份重要文件。一支铅笔用得只剩下寸把长了还舍不得扔,找个铁皮做个套,套上还要用。削铅笔非常小心,真像大姑娘绣花,削粗了怕写起来浪费,削细了又耽心断。关于节约,我还闹了一次笑话。一、四方面军在懋功会师后,首长叫我发一封很长的贺电,足有一千五百来字。眼看干电快用完了,耽心发了这份贺电,我们的工作就得停顿,犹豫好久也没有动。后来首长给我打通思想,说这个不用操心,尽管发。事后我自己也感到好笑,那算什么节约?当我把这份长长的、象征中国工农红军长征战斗史上重要一页的“懋功会师”的贺电发出去之后,我的干电也刚好用完。
“既是首长又是教员”
名义上我们是个训练班,其实锣齐鼓不齐,有看戏的,没有唱戏的,训练班连个教员也没有。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个担子又加在首长身上。王子纲秘书长给我们讲收、发报,宋侃夫参谋长给我们讲英文和电学。两位首长白天给我们上课,把工作放到晚上干,日子一久,他们的身体都消瘦了。当我见到他们时,心里常存感激,并以他们为榜样,给自己定了一条纪律:问题不弄通,就不休息。
器材坏了,我们修理没有门,还得首长亲自动手。我们常常打不开充电机,急得围着机器转。王秘书长看到了,就把衣服一脱说:“你们够累的了,休息去,让我来。”其实他也很累,更需要休息。
我们训练班十多个人,只有一个初中毕业的,还有四、五个读过几年私塾的同志,大多数人目不识丁,可是还得学英文,困难确实不少。有一次,我问宋参谋长:“我们这些大老粗学洋文能行吗?”他风趣地说:“洋文也是劳动人民创造的。自己创造的自己还怕,那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吗?”他的话把我们逗乐了,也给了我们克服困难的信心。
“功到自然成”
困难虽然很多,但我们的学习情绪自始至终都很高涨。大部分学员在入学之前都是首长的勤务员,思想很单纯,对党忠心耿耿。“一定要学习好,完成党交给的任务!”这就是大家共同的信念。
部队要是住下来不走,同志们比过年还高兴,一天可以学上十二、三个钟头。学习时间再长,也没有一个叫苦叫累的。晚上睡三、四个小时就可以了,第二天照样能干。有时在行军途中休息,三个一群、五个一堆,趴在地上,你发我抄、你念我写地就学开了。有的同志念着念着就睡着了,可嘴唇还在微微嗡动。有的同志写着写着铅笔掉地上了,可手指还在地上轻轻画着。
为了练习抄报的速度,没有什么书,就拿“红军战士报”来练。先把汉字翻译成码子,再由码子翻成汉字,这样翻来覆去不知要练多少遍。没有纸的时候就在地上画,手指写得僵硬了都不舍得停手。经过这样艰苦的练习,从一分钟抄几十个字提高到一分钟能抄一百三、四十个字。这个纪录在当时来说是很高的。
“党,时刻关怀着我们” 
党和首长,直到我们的领袖,把我们这些电台工作的同志,都看成是宝贝一样,非常地关心和爱护。
一九三五年六月,一、四方面军会师后,我们住在懋功。有一天,军委的机要科长请我去作客,还专门炒了牛肉招待我。我们刚要吃饭时,毛主席来了(听机要科长说,主席常来看他们),我们立刻站起来迎上去。这意外的会见,让我又激动又紧张,向主席问好的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机要科长指着我向主席介绍说:“他是四方面军电台的张天华同志。”主席就笑着走过来和我握手。主席的手很温暖,这股暖流融遍我的全身。当时川西的天气,凉风吹来还有几分寒意,可是我只觉得浑身直冒热气。和主席握过手之后,汗水都湿润了我的掌心。主席叫我坐下,关切地询问我们电台的工作情况,并着重问我们有什么困难。我一一都作了回答。临走时,主席说:“电台工作,打仗指挥少它不行。你们这个工作很重要啊!”我看着主席,把他的教导牢记在了心里。
我们送主席走出门外,太阳高照,天空很蓝。我的心情也像这万里晴空一样,格外地敞亮,格外地灿烂。和主席的相见,亲身领受他的谆谆教导和亲切关怀,这样的感受,令我终身难忘。
我从训练班出来后,先是跟着徐向前总指挥工作。有一次从北川出发到茂川,在途中,电台失去了联系,整整两天两夜,我守着机子没有睡觉。徐总指挥派副官送来几筒奶粉,我知道,这奶粉是部队缴获后送来总部专为照顾首长的,我吃了,首长吃什么呢?我坚决不要。副官说:“这是总指挥叫我送来的,他知道你们工作没个白天黑夜的,需要营养。并再三嘱咐,要你们注意身体。”
吃奶粉,我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不知道要先用凉水把奶粉调匀了再用开水冲。第一次吃,还是生的,以后就没有再吃。过了几天,徐总指挥见了我,问道:“奶粉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再到我这里来拿。”我不知怎么样回答,只好说:“首长,不用了,我那里还多着哩。”后来这个事情让徐总指挥发现了,他笑了,不仅教会我们吃法,还亲自冲了一杯给我喝。
有个时期,我离开徐总指挥,跟着先头师韩东山师长。部队从理番县出发,翻过洪桥山,到了两河口。韩师长要我把部队情况汇报给徐总指挥,黄昏时候发的报,天黑的时候,徐总指挥的回电就来了。这是韩师长第一次用无线电联络,他很兴奋,对我们的工作很满意。虽然部队在翻洪桥山时,因为山高坡陡,大部分牲口都丢了。可是韩师长却从司令部仅有的几头牲口中,挑了一头好的送给我们。
在过草地时,生活是那样地艰苦,有时连饭都吃不上,更不用说穿衣了。可是首长看到我们衣服烂了,派被服厂的同志专门来给我们做衣服。为了衣服穿得合身,还要给我们量尺寸。这是我从1929年参加红军以来,第一次穿上这样的衣服。新衣服做好后,开始好多同志都舍不得穿,背着它过草地。有的同志一直背着,走完漫长的征途到了陕北。因为这不是一套普通的衣服,在那样的艰难岁月里,它代表着党对我们的关怀,代表着革命队伍中,团结互爱的深厚情谊啊。
资料来源:张天华生前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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