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岛五律选（下）

按：浪仙五律，不乏阔大之境，如“梦泽吞楚大，闽山厄海丛”、“瀑流莲岳顶，河注华山根”、“远天垂地外，寒日下峰西”等语是也。然此等句，前人所在多有，要非本色。其绝诣之处乃在幽峭、幽细、幽冷之境，如“独鹤耸寒骨，高杉韵细飔”、“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柴门掩寒雨，虫响出秋蔬”、“树林幽鸟恋，世界此心疏”等语。此境颇不易到。其诗间有以奇趣见长者，如“松生师坐石，潭涤祖传盂”、“养雏成大鹤，种子作高松”、“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甚而有堕入怪趣者，如“买树带巢乌”、“长江人钓月”、“萤从枯树出，蛩入破阶藏”等等，不一而足。适以见古之名家者，必有独擅之艺，如少陵所言“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也。

 

今世之为诗者，动辄诋放翁为老干，讥东坡为率意。如浪仙之流，直以小家而不屑一顾。然郊岛之辈，昌黎尚不敢轻视，诸君自以才过昌黎欤？轻薄为文，何可胜道也哉。殊不知少陵有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且浪仙诗曰“刊文非不朽，君子自相于”，足见其平生所为诗文，传与不传，何尝有所芥蒂。要在知己切磋，同道共勉耳。

 

秋暮

北门杨柳叶，不觉已缤纷。值鹤因临水，迎僧忽背云。白须相并出，清泪两行分。默默空朝夕，苦吟谁喜闻。

评：颔联当为倒装，正常语序为“临水因值鹤，背云忽迎僧”。中二联乃隔句呼应法，“值鹤因临水”与“白须相并出”呼应，“迎僧忽背云”与“清泪两行分”呼应。

 

送安南惟鉴法师

讲经春殿里，花绕御床飞。南海几回渡，旧山临老归。潮摇蛮草落，月湿岛松微。空水既如彼，往来消息稀。

 

寄董武

虽同一城里，少省得从容。门掩园林僻，日高巾帻慵。孤鸿来半夜，积雪在诸峰。正忆毗陵客，声声隔水钟。

 

题山寺井

沈沈百尺馀，功就岂斯须。汲早僧出定，凿新虫自无。藏源重嶂底，澄翳大空隅。此地如经劫，凉潭会共枯。

 

僻居无可上人相访

自从居此地，少有事相关。积雨荒邻圃，秋池照远山。砚中枯叶落，枕上断云闲。野客将禅子，依依偏往还。

评：“砚中枯叶落，枕上断云闲”，写出僻境。

 

荒斋

草合径微微，终南对掩扉。晚凉疏雨绝，初晓远山稀。落叶无青地，闲身著白衣。朴愚犹本性，不是学忘机。

评：“落叶无青地”，妙句。

 

夜喜贺兰三见访

漏钟仍夜浅，时节欲秋分。泉聒栖松鹤，风除翳月云。踏苔行引兴，枕石卧论文。即此寻常静，来多秖是君。

评：颔联句法好，与祖咏“竹覆经冬雪，庭昏未夕阴”同一机杼。

 

题青龙寺镜公房

一夕曾留宿，终南摇落时。孤灯冈舍掩，残磬雪风吹。树老因寒折，泉深出井迟。疏慵岂有事，多失上方期。

《瀛奎律髓汇评》：

许印芳评：句句洗炼，而出以自然。晓岚全取之，但无批语耳。

 

原东居喜唐温琪频至

曲江春草生，紫阁雪分明。汲井尝泉味，听钟问寺名。墨研秋日雨，茶试老僧铛。地近劳频访，乌纱出送迎。

 

原上秋居

关西又落木，心事复如何。岁月辞山久，秋霖入夜多。鸟从井口出，人自洛阳过。倚杖聊闲望，田家未剪禾。

纪昀评：起四句一气浑成，五六亦自然，唯结处无味。

 

 

送厉宗上人

拥策背岷峨，终南雨雪和。漱泉秋鹤至，禅树夜猿过。高顶白云尽，前山黄叶多。曾吟庐岳上，月动九江波。

 

寄李存穆

闻道船中病，似忧亲弟兄。信来从水路，身去到柴城。久别长须鬓，相思书姓名。忽然消息绝，频梦却还京。

评：“久别长须鬓，相思书姓名”，语至淡而味至深。

 

赠无怀禅师

身从劫劫修，果以此生周。禅定石床暖，月移山树秋。捧盂观宿饭，敲磬过清流。不掩玄关路，教人问白头。

 

送友人弃官游江左

羡君休作尉，万事且全身。寰海多虞日，江湖独往人。姓名何处变，鸥鸟几时亲。别后吴中使，应须访子真。

评：颔联俨然杜味。

 

答王建秘书

人皆闻蟋蟀，我独恨蹉跎。白发无心镊，青山去意多。信来漳浦岸，期负洞庭波。时扫高槐影，朝回或恐过。

 

偶作

野步随吾意，那知是与非。稔年时雨足，闰月暮蝉稀。独树依冈老，遥峰出草微。园林自有主，宿鸟且同归。

《瀛奎律髓》：此诗妙，五六尤淡而细，只“那知是与非”一句颇俗。

 

送慈恩寺霄韵法师谒太原李司空

何故谒司空，云山知几重。碛遥来雁尽，雪急去僧逢。清磬先寒角，禅灯彻晓峰。旧房闲片石，倚著最高松。

 

送知兴上人

久住巴兴寺，如今始拂衣。欲临秋水别，不向故园归。锡挂天涯树，房开岳顶扉。下看千里晓，霜海日生微。

评：后四句意极开阔。

 

题张博士新居

青枫何不种，林在洞庭村。应为三湘远，难移万里根。斗牛初过伏，菡萏欲香门。旧即湖山隐，新庐葺此原。

                             

送朱兵曹回越

星彩练中见，澄江岂有泥。潮生垂钓罢，楚尽去樯西。碛鸟辞沙至，山鼯隔水啼。会稽半侵海，涛白禹祠溪。

 

 

晚晴见终南诸峰

秦分积多峰，连巴势不穷。半旬藏雨里，此日到窗中。圆魄将升兔，高空欲叫鸿。故山思不见，碣石泬寥东。

评：颔联写山绝妙。

 

题长江

言心俱好静，廨署落晖空。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长江频雨后，明月众星中。若任迁人去，西溪与剡通。

纪昀评：三四，十字连读，乃史散之后，公庭阆寂，故蛇敢出行耳。此诗虽僻，而赖上句大方，遂不觉其鄙琐。

 

逢旧识

几岁阻干戈，今朝劝酒歌。羡君无白发，走马过黄河。旧宅兵烧尽，新宫日奏多。妖星还有角，数尺铁重磨。

评：颔联流水对，与老杜“今君渡沙碛，累月断人烟”，句法相似。

 

赠庄上人

不语焚香坐，心知道已成。流年衰此世，定力见他生。暮雪馀春冷，寒灯续昼明。寻常五侯至，敢望下阶迎。

 

就可公宿

十里寻幽寺，寒流数派分。僧同雪夜坐，雁向草堂闻。静语终灯焰，馀生许峤云。由来多抱疾，声不达明君。

 

旅游

此心非一事，书札若为传。旧国别多日，故人无少年。空巢霜叶落，疏牖水萤穿。留得林僧宿，中宵坐默然。

《瀛奎律髓》：起句十字谓心绪甚多，乡书难写。颔联十字谓别乡之久，故人皆老成，真奇语也。景联言萧索之味。结句谓之有僧为伴，深夜无言。其酸苦至矣，诗法却自整峭。如第五句“空巢霜叶落”，谓鸟巢既空，叶落于巢之中，其深僻如此。

 

送邹明府游灵武

曾宰西畿县，三年马不肥。债多凭剑与，官满载书归。边雪藏行径，林风透卧衣。灵州听晓角，客馆未开扉。

纪昀评：起得别致，妙于不涩不纤。

 

赠王将军

宿卫炉烟近，除书墨未乾。马曾金镞中，身有宝刀瘢。父子同时捷，君王画阵看。何当为外帅，白日出长安。

《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倒衬有力，却是虚笔，故妙。镞必是金，刀必是宝；偏于人、马受伤处，写出名将身分（“马曾”二句下）。唐贤用史之妙，此等平常，对处着眼（“父子”二句下）。

 

哭孟郊

身没声名在，多应万古传。寡妻无子息，破宅带林泉。冢近登山道，诗随过海船。故人相吊后，斜日下寒天。

《瀛奎律髓》：凡哭友诗，当极其哀。彼生而荣者，虽哀不宜过也。如孟郊之死，三四所道，人忍闻乎？并尾句味之至矣。

 

寄白阁默公

已知归白阁，山远晚晴看。石室人心静，冰潭月影残。微云分片灭，古木落薪乾。后夜谁闻磬，西峰绝顶寒。

 

 

雨后宿刘司马池上

蓝溪秋漱玉，此地涨清澄。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岸头秦古道，亭面汉荒陵。静想泉根本，幽崖落几层。

《重订中晚唐诗人主客图》：此意想到，此景写不到（“芦苇”二句下）。贾生面目如见（末二句下）。

 

送朱可久归越中

石头城下泊，北固暝钟初。汀鹭冲潮起，船窗过月虚。吴山侵越众，隋柳入唐疏。日欲躬调膳，辟来何府书。

 

送田卓入华山

幽深足暮蝉，惊觉石床眠。瀑布五千仞，草堂瀑布边。坛松涓滴露，岳月泬寥天。鹤过君须看，上头应有仙。

评：颈联以极小之景对极大之景，遂有奇趣。

 

送无可上人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纪昀评：第四句太费解。五六句盖生平得意之语，初读似率易，细玩之，果有幽致。

 

送李骑曹

归骑双旌远，欢生此别中。萧关分碛路，嘶马背寒鸿。朔色晴天北，河源落日东。贺兰山顶草，时动捲帆风。

 

送乌行中石淙别业

寒水长绳汲，丁泠数滴翻。草通石淙脉，砚带海潮痕。岳色何曾远，蝉声尚未繁。劳思当此夕，苗稼在西原。

 

寄无可上人

僻寺多高树，凉天忆重游。磬过沟水尽，月入草堂秋。穴蚁苔痕静，藏蝉柏叶稠。名山思遍往，早晚到嵩丘。

《诗式》：发句上句写寺景，寓追忆之神；下句曾重游到此，已为“忆”字𥂭脑。颔联上句闻，下句见，均承上“忆”字生发。颈联写景：“穴蚁”、“藏蝉”，“穴”字下得尤炼；“静”字、“稠”字不能移易，“静”字尤下得妙。此联与颔联，诗心均极细。落句有羡上人之意。“早晚”，犹云不远也，谓不远将随上人于嵩丘也。

 

南池

萧条微雨绝，荒岸抱清源。入舫山侵塞，分泉稻接村。秋声依树色，月影在蒲根。淹泊方难遂，他宵关梦魂。

评；“月影在蒲根”，与简斋“寒从草根退”，俱能细致入微。

 

送耿处士

一瓶离别酒，未尽即言行。万水千山路，孤舟几月程。川原秋色静，芦苇晚风鸣。迢遰不归客，人传虚隐名。

评：颔联流水对，为杜集中所未见。

 

送杜秀才东游

东游谁见待，尽室寄长安。别后叶频落，去程山已寒。大河风色度，旷野烧烟残。匣有青铜镜，时将照鬓看。

《寒瘦集》：浪仙五律多以流水句见长，而此诗首联最为深远，更兼起结有情。次联雄健，直追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