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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苗卫芳:华灯初上(2)

 新用户89134deQ 2022-03-20

长篇小说连载(2  

华灯初上

/苗卫芳

第二章

我开着车,径直来到妹妹家,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我将车停在她家门口,立即慌不迭地下了车,两腿筛糠,心中打鼓,强撑着身体向妹妹家走去。一进大门,就听到屋内母亲“哎呀哎呀”的呻吟声,我心如刀绞,腿软得几乎迈不开步子。雯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赶紧上前搀住了我的一只胳膊,在她的搀扶下,我才勉强走进了屋内。

此时,室内已经很昏暗,然而,却没开灯,室内照样充斥着一股尿骚味儿,于是,我一眼就看到了屋角的那一只巨大的马桶,还有放到一个杌子上的尿盆。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然后向床上望去,同时问道:“娘,怎么摔着了?感觉怎么样,伤筋动骨了吗?”

我这一望,惊得非同小可,我看到,床的一侧,躺着一只羽毛凌乱的枯瘦大鸟。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只大鸟已经颇有了些年龄,显得很是苍老,几乎已经进入垂死状态,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它的头上、身上沾着一些柴草,翅膀似乎受了伤,耷拉在床铺上,黑白相间的翎羽,有几根明显折断了,活像一只受伤的喜鹊,又像一只抱窝的老母鸡。

更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床的另一侧,半卧着一匹高大的老马,睁着空洞无神的大大的眼睛,偶尔焦虑地看一看紧依在它身旁的那只大鸟,偶尔张一张嘴,似乎想发出什么声音,有时又想要试图从床上站立起来,可是,试了几试,就又半卧了下来。

我不由吃了一惊,很有些疑惑,可也没有觉得太过诧异,好像有一只鸟一匹马躺在床上,也并不是特别离谱的事。多年以前,在一个冬天,爷爷家的驴下了小驴,爷爷怕小驴冻着,就曾经将小驴抱到炕上暖着,而母驴也因为小驴的缘故,被牵到屋里;而奶奶,也曾经将抱窝的鸡,连同它正在孵着的蛋,放在炕上的一个簸箩里养着。另外,妹妹、妹夫,还有妹妹的公爹也都在屋里,这一只鸟和一匹马躺在他们家的床上,他们都不着急,也没有打算往外轰赶它们,我何必过于操心呢。


令我很疑惑的是,刚才母亲的声音分明就是从这屋里传出来的,怎么没有她呢,另外,父亲呢?他给我打电话说,母亲摔得很重,他为何不陪着,跑哪里去了。

这时,母亲呻吟的声音更大了,一边呻吟一边说:“二小,疼死我了,哎呀呀,疼死我了……二小,哎呀呀,疼死我了……”

的确,完全是母亲的声音,绝对不会错,清清楚楚是她的声音,四十多年的母子,我不可能听错!

然而,母亲在哪里?怎么看不到她啊?我快步走出了卧室,在妹妹家的客厅里审视一遍,一个人都没有,再向院子里望了望,也是空无一人。

“哎呀呀,疼死我了,二小,疼死你娘了……哎呀呀……”

“声音就在卧室!”于是,我快步返回,继续寻觅,一边以问询的眼神向妹妹望去,时而看一看妹夫和妹妹的公爹。妹妹叹了一口气,眼睛眨巴了几下,没有搭理我,而妹夫则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妹妹的公爹呢,阴沉着脸,偶尔却又从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三个人,谁都没有为我解释我心中的谜团。

“哎呀呀,疼死我了,哎呀呀,疼死我了,二小,快救你娘啊,疼死我了……”母亲又一次不迭声地喊叫道。

“声音肯定是从床上发出来的……”我终于做出了非常肯定的判断。就在这时,我猛然发现,床上的那只又老又病的大鸟,嘴巴一翕一张,与母亲说话和呻吟的节拍完全一致。我立即明白了,母亲的声音,是从这只大鸟口里发出来的,或者说,母亲变成了床上这只大鸟,再或者说,床上这只能说出人话的大鸟就是母亲。

我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揉眼睛,然后使劲将眼眶瞪得大大的,死命地盯着床上这只大鸟,认真地审视。就在这时,这只鸟继续发出与母亲一模一样的声音“哎呀呀,疼死我了,二小……”

我闭上了眼睛,使劲地闭了一会儿,然后又用手揉了揉,再睁开,床上仍然有这样一只大鸟,仍然发出母亲的声音:“哎呀呀……”

“看来,母亲的确变成了这只大鸟,或者,母亲本来就是一只大鸟,现在母亲受伤了,便现出了她的原形吧。在我刚刚能记事时,母亲就经常同我说,她当闺女的时候,村里人都夸她是一只百灵鸟,如此来说,母亲现在变成一大鸟,只不过是回归到了她的本真状态,是完全不值得吃惊的事……”

我一边想着,一边侧过头偷偷瞅了雯一眼,有些自惭形秽地想:“雯是大城市来的,尽管并非出身豪门,但家境也相当不错,母亲是市委机关的一名副处级干部,父亲在一个国企里当总经理,都是相当体面的人。可是,不知什么姻缘巧合,她居然爱上了我,非我不嫁,虽然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但她却从未有过嫌弃的表示。她的父母看我从省内一所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毕业,有着硕士学历,也有一份正当而稳定的工作,而且五官端正,而且身体壮实,也就勉强同意了她同我交往。可是,以前,母亲好歹是个人啊,尽管是一个窝里窝囊,贫病交加的老太太,但好歹是个人,可如今,她却成了一只大鸟!不用说是这样一只又老又脏,龌龊不堪、垂而未死的老鸟,就真的如当年母亲所说的,是一只干净灵巧能唱出婉转歌曲的百灵鸟,或者是一只羽毛鲜艳的画眉鸟,那也是说不过去的事啊?当以后未来的岳父岳母问起女儿的婆婆时,女儿怎么回答?说自己的婆婆是一只大鸟?一只天下少见,又老又丑又脏的大鸟?她能让自己的女儿嫁给我?即使岳母再宠爱女儿,一般的事上都是任着女儿的性子来,即使岳父再推崇我的才华,预言我日后在事业上一定前途无量,但他们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女儿的婆婆是一只大鸟啊。到了我与雯结婚的时候,在结婚典礼上,人家体体面面的夫妇俩人,与一只又脏又丑的老鸟互称亲家,并站在一起,接受来宾的祝贺?一起去给客人敬酒?人家的面子往哪儿搁?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吗?

不过,雯的表现倒是让我略略踏实了一些。开始,她与我一样,看到母亲的样子,也吃了一惊,但她随后就恢复了常态,并接受了母亲已经变成一只大鸟的现实。她是受过高等教育和良好家庭教育的女子,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她真的爱我,于是就不能不对我的母亲表现出起码的关心与体贴。她的良好的教养,不允许她对我的母亲,她未来的婆母,表现得太过冷淡,即使心中是嫌恶的,但也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实际上,在我父母面前,她一直都显得非常懂事,比我和我妹妹都显得更加温顺体贴,甚至过分的热情。此时,只见她俯下身,和颜悦色地问道:“阿姨,您摔到哪儿了?哪儿疼呢?”一边说,一边抓住母亲的一只鸟爪子。这只鸟爪子黑黑的,油腻腻的,爪子末端的指甲皲裂开来,显得很是粗糙,指甲缝里充满了污垢。同时,雯的另一只手放在母亲的一个翅膀上抚摸着,间或将沾在上面的草屑捡起来扔到地上。


我不禁大为感动,母亲都成这样了,连一点儿人样儿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人样?都成一只大鸟了,还有什么人样?但人家却一点不嫌弃,还表现得非常关心。我不由想起了“爱屋及乌”这个成语!难道不是吗?难道雯不是因为爱我,才将爱延及母亲这只大鸟身上来了吗?乌就是一种鸟啊,母亲现在的这副样子,难道比得上一只乌鸦吗?对,母亲现在的这副样子,真的像极了一只枯瘦异常、气息奄奄的乌鸦。

我心神甫定,才突然想起,这半天了,爹到哪儿去了?娘摔成了这样,他怎么也不到眼前来看看,便不由自主地冲眼前的这只鸟喊道:“娘,我爹呢!”

这声“娘”叫得如此脱口而出,说明此时,我已经完全认同这只大鸟就是我娘,我已经没有多少障碍了。因为这只大鸟,尽管真的是一只大鸟的外表,但它的神态、气质,更不用说她的呻吟和言语,以及眼神——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都活脱脱表明这是我娘。我想,屋里所有的人,包括雯,同我的感觉是相同的,否则,雯断然不会将这只鸟认同为她口中的“阿姨”或者自己未来的婆母。

“哎呀呀,疼死了……”母亲——也就是眼前的这只大鸟,没有顾上回答我的问题,仍然一个劲儿地喊疼。

这时,我听到旁边出现爹的一声咳嗽,便循声侧了一下头,然而,没有看到爹,只看到床上的那匹老马。它又一次试图站起来,但随即又放弃了努力,紧接着,又是一阵连续的咳嗽声。这次,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咳嗽是从这匹老马嘴里发出来的,我立即意识到,这匹老马就是爹。由于经过了母亲变成大鸟的铺垫,我对父亲变成一匹老马几乎没有产生多少惊异,好像爹本来就是一匹马似的。于是,我冲这匹马问道:“爹,到底怎么回事呢?你们这么大岁数了,为什么就不注意点呢,人老了,最怕的就是摔跤,万一要是摔折了骨头,可就……

老马的眼睛大大的睁着,无视地盯了好一会儿,神情很是麻木,过了一会儿,它长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别问了,怎么也没法儿了!……”

这时,妹妹回答疲道:“坐空了!屋檐下有一个板床儿,她想坐上去,结果没坐到板床上,一屁股向后倒在了地上!”

“唉,也不看着点……”看到妹妹脸上有些不高兴,我赶紧止住了话头儿。

“下檐台上放着一个板床儿,我想坐上去,结果一下子坐空了,弄了个后墩儿,哎呀呀,疼死我了……”母亲说。

“娘,很疼吗?腿还能动吗?”我又问道。

“疼,疼死我了!哎呀呀……”娘立即回答道。

“还能走路吗?”我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妹妹。

“唉,别提了,能走什么!当时她都起不来了,我与你妹妹,还有你妹妹的公公,大伙儿一起把她拖回来的。”父亲呆了片刻,回答道。

妹妹阴着脸,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儿呢?找医生看了看吗?”

“今天半下午摔着的,找个人看了看,说可能没有骨折,先这样养着吧。”妹妹说。

“找了个什么人看了看呢?是民间的接骨医生吗?”我问道。

“不是,是村里的一个老光棍,咱娘摔着的时候,他正好在这儿,便看了看,说不像有骨折……”妹妹说。

“村里的一个光棍知道什么!我还以为是从外地请了一位民间的接骨医生给看了呢!不行,还是送医院看一看吧,拍个片子,确定一下到底有没有骨折。如果没有,就回家这样养着,如果骨折的话,就住院吧……”我看着母亲晦暗的脸,听着她一声又一声呻吟,心烦意乱地说。

“唉!——那就去看看吧,没法,什么意外的情况都发生,这一年下来,就是个住院了,你见清静过一天吗!”妹妹说。

父亲表情木然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我,说:“住什么院,就这样待着吧,到了哪一步算哪一步吧,该死了就让她死吧,前一段时间,有半个月没有呢,因为低血糖,就去住了一次院了,这老住院,也不鲜了……”

母亲的呻吟声又剧烈了起来:“疼死了,哎呀呀,疼死我了,二小,闺女……”

母亲晦暗的脸变得越来越没有血色,显得蜡黄蜡黄的,我寻思道:“母亲二十多年的糖尿病,脑血栓也十几年了,体质这么差,这么疼下去,时间一长一定会昏厥过去的,没准儿会引发休克,甚至就这么没了呢,便赶紧问道:“吃止痛药了吗?”

“没有!什么药都没吃。”妹妹回答。

我望了望父亲——其实我是望了望半卧在床上的那匹老马,这匹老马,不仅说的每一句话,都完全是父亲的声音,而且它愁眉苦脸、无可奈何的神态,都完全是父亲的样子。

父亲表情木然,什么都没有说。

“先用我的医保卡买些止痛药吃吧,不过怕也不管什么用,如果是骨折了,需要注射杜冷丁或吗啡,这些药物在普通药店根本买不到,必须到正规的医院,有医生的处方才能在所在的药房买到。唉,还是赶紧送医院吧,正好我开着车呢,送医院比较方便,去了先拍个片,确定一下是不是有骨折。没有骨折怎么都好说,如果有的话,肯定得住院,人家医生怎么治就怎么给治吧。”我说。

一家人对是否去医院检查本就在犹豫之中,况且母亲的呻吟声一声比一声紧,我一起头,便再无人反对,纷纷说:“那赶紧走吧,再等下去天就黑了。”

因为长达二十多年的糖尿病史,母亲瘦得完全是皮包骨头了,总觉得把她抬到车上是很容易的事。大约半月之前,母亲突发低血糖,眼看昏迷过去了,我等不到妹妹赶来,便想与父亲先将她弄到车里去。然而父亲一个劲儿地悲叹自己眼看不清,而且几乎走不了路,告诉我就别指望他了,他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无奈之下,我只好一个人将母亲抱了起来,硬生生地塞进了轿车的后排。当时,母亲已经基本不省人事,身体软得像根面条,在没有别人帮助的情况下,处于极度焦急之中的我,一时我无法将他背起来。于是,我想还是将她抱起来吧,可是由于多年不怎么从事体力劳动,也特别不喜欢体育锻炼,我的双臂没有多少力气,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体几乎没有张力,所以我也无法像抱一个孩子一样,将母亲双手托着抱在怀里。我真的是万般无奈。情急之下,我使出了一个最为原始,最为简单的办法,我俯下身,面对面冲着母亲,双手穿过她的腋下,然后将她瘦弱的身体抱在怀里,使她的头抵着我的头,脸冲着我的脸,嘴冲着我的嘴,胸冲着我的胸,而我呢,死死地抱着她的腰,这样才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然后,继续这样将她抱下了床。她的双脚脱在地面上,为了使她的脚离开地面,我伸到母亲后腰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努力将母亲向上提了提,幸亏母亲的个子不是很高,我就这样抱着她向屋外走去。母亲身上难以言明的腐臭味,向我的身体浸润过来,尤其是随着她的呼吸来的极为难闻的恶臭,向我扑面而来,情急之下,我顾不得这些,继续抱着母亲向屋外走去。

那天晚上,除了在场的父亲,谁都不知道我是如何抱母亲的,如果让不知情的人看到,还以为是两个人撕扯在一起摔跤打架呢,如果是在黑暗的夜里,甚至会误认为是一男一女两个情侣在热烈地拥吻!真他妈的,好让人为难啊!最后,尽管也很费了一番力气,但还算顺利,我将母亲抱到屋外,将她塞进了轿车。

把母亲抱到车上后,我又从屋里拿出一个褥子,折叠了一下,放到母亲背后,让她靠着,好舒服一些。刚刚弄停当,妹妹也来了。后来,我无数次地向她描述我是怎么把母亲抱到轿车里的,然而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怎么相信。说得次数多了,她便烦了,冲我吼道:“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将咱娘抱出去怎么了?不该抱一次吗?难道还要表扬你一番,给你发一个奖状不成?难道还要给你记一个特等功,再奖励你几百块大洋?”

我不由也有些恼,喊道:“咱大哥,自从父母有病以来,几乎连看都不看一眼,都是咱们两个跑前跑后的,一大家子的亲戚长辈们,谁说过一句公道话?”

“哥哥嫂子不是人,你也不是人吗?人为什么要与牲口比呢?至于亲戚长辈,人家谁替你操那份心呢?”妹妹立即反唇相讥道。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苗卫芳,男,1971年生,河北人,毕业于河北大学历史学院,获历史学硕士学位;作品有长篇小说《二月兰》、《枣花》;《天使的心路历程》和《第303号病室》(与福建著名作家梁爱林合著);现供职于河北阜平中学。

责任编辑:侯惠琴

终审编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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