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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绩(上):“斗酒学士”,诗酒人生

 新用户3536Meiv 2022-03-23

回溯王绩的生命轨迹,我们发现,在这位初唐文人的身上,既有阮籍式的沉醉啸傲,又有陶渊明式的隐逸出尘,当然,也有着属于他自己的特有标签。在大唐肇建之初的文化走廊中行走,王绩留给我们的影像,是特立独行的放旷姿态,是狂简疏野的诗酒人生。

作为一个由隋入唐的文人,王绩更多地被人们关注,是因为他三仕三隐的经历。关于王绩的生平,新、旧《唐书》给我们勾勒的轨迹比较简单,他生于公元585年,字无功,晚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县)人,是隋代著名学者王通的弟弟。隋大业中,应孝悌廉洁举,授秘书省正字,不久,他便托病辞官,而后,又求得了扬州六合县丞这样一个外职。然而,这个官职他同样没有做上多久,很快,他便从六合“夜遁”,返归故乡龙门,一直到唐王朝定鼎,才以前朝官的身份,待诏于门下省,此后,又做过一段时间的太乐丞,但这个差事王绩同样没有过多留连,很快他便再次挂冠归田。这一次,他算是彻底成了一个隐士,再无出仕的经历,而是终日“葛牛联巾,躬耕东皋”,或“乘牛驾驴,出入郊郭,止宿酒店,动经岁月,往往题咏作诗”(吕才《<东皋子集>序》),贞观十八年(644),王绩病逝,终老于故乡。

王绩(上):“斗酒学士”,诗酒人生

这就是王绩在官方史籍中的一段简单履历,我们发现,王绩的三次入仕经历实在是微不足道,每次他履职的小官,也不过糊口而已,倒是他的三次隐身令人玩味:如果说第一次隐身乡野多少还有一些纠结,到了第二次归隐,就少了一些犹豫和徬徨,而到了第三次归隐,则已经是一种绝决的姿态,义无反顾的姿态。当三仕三隐的经历逐渐将王绩拽入到一个遁世的闭环中以自守,我们很想知道,王绩之隐的的背后推力究竟是什么?王绩之隐的思想脉胳又是如何一步步延宕开来的?

事实上,王绩和中国文化中的这个特殊群体——隐士们一样,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要与林泉为伴的,而那种在山涧与岩石的撞击声里悠闲地饮着酒下着棋,让松涛拂过棋案让酒香漫过指端的生命状态,也并非是王绩从青年时代就向往的生命状态。家承儒学,八岁熟读《左氏春秋》,应该说,儒家的修齐治平经世致用思想,从生命的初始阶段就在王绩的思想深处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而从他晚年写给友人的诗作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他当年那股兼济天下的少年豪气。

弱龄慕奇调,无事不兼修。 望气登重阁,占星上小楼。 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 ——王绩《晚年叙志示翟处士》

在这样的诗行中行走,我们的眼前,呈现出的是一个胸怀凌云之志博览群书勤奋好学的学子形象,而也正是怀抱着一腔“学剑觅封侯”的政治理想,王绩十五岁这年,即隋开皇二十年(600),便游历于京师,拜谒了隋代开国重臣杨素。据说当时杨府宾客满座,杨素见王绩是个孩子,根本就不以为然,王绩遂道:“绩闻周公接贤,吐飡握发。明公若欲保崇荣贵,不宜倨见天下之士。”彼时,在座的大将贺若弼与王绩的哥哥王度是好友,便起身向杨素推荐王绩,杨素的态度这才有所转变,和王绩谈起文章时务,而王绩尽管未及弱冠,面对眼前这位权倾朝野的重臣,却不卑不亢,“瞻对闲雅,辩论精新,一座愕然,目为神仙童子”。此后不久,王绩又干谒了当时的著名文学家薛道衡,在这位独领隋代文人风骚的前辈眼中,王绩的诗文堪比“建安七子”之首王粲和“梁之冠冕,启唐之先鞭”的庾信,评价相当之高。有了杨素和薛道衡这两位最具重量级的人物作背书,初入京师的王绩相信,自己的仕途必定是一片光明。

王绩(上):“斗酒学士”,诗酒人生

然而,大业中的举孝廉除秘书省正字,却并没有让信心满满的王绩高兴起来。在别人眼中,能授秘书省正字,绝对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以其诗书之才,应该是一个极好的晋身之阶,但在王绩看来,这样的一个卑微的小官,并不是自己的志向所在,要知道,王绩的志向是“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自视有庾信之才的他面对这样一种才高命骞的境地,当然难以接受,那么,这个以简傲疏狂著称的文人接下来又是怎么做的呢?史书的记载是,他“不乐在朝,辞疾,复授扬州六合丞。”这似乎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一个秘书省正字,再怎么说也是一朝官,放着朝官不做称病辞职,反而请求担任扬州六合县一个小小的县丞,这不是离“觅封侯”的目标更远了吗?

其实,这种事未成功未立却引身而退的急遽变化,对于王绩而言,却是再正常不过。在中国文人的思想意识里,仕与隐更像一对相悖又相生的命题,熟读百家之书的文人渴望将自己的才学“售与帝王家”,但一朝不被帝王识,仕途的起点低过了自己的预期,另一种归隐的心态便会浮上心头。身处隋末的动荡时代,面对官场的“物情争逐鹿”“无处不营营”,王绩已经痛感到“赫赫王会,峨峨天府,谋猷所资,吉凶所聚。”再加之自己的才能在他看来并未得到真正的认可,于是潜藏于他骨子里的老庄之道便迅速挤占了上来。要知道,生于世代簪缨之家的王绩可并不是只读儒家经典,《老》、《庄》、《易》这三玄之书,同样也是王绩的枕边书。就王绩而言,竹林名士的弃世绝俗、遗世高蹈一直就是其所追摹的风度,而当儒家的晋身之阶并不合自己的高远之志,王绩生命意识里追求隐逸的另一面自然便会迅速主导他的行动。当然,这一次他隐得多少有些纠结,还是申请做了一个县丞这样的外官,而在王绩看来,远离京畿,又不乏口体之养,正好落得个逍遥自在。

然而,恐怕连王绩都不会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小隐”竟会是自己日后“大隐”的开始。在王绩的心中,始终住着两个真正的隐士,一个,是“竹林七贤”之一——阮籍,另一个,就是被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东晋诗人陶渊明,而正是这两个生命的标杆,让王绩的“小隐”逐渐成为“大隐”,由此,在隋唐交替之际,王绩的名字成为文人群体中淡泊功名不问世事的代名词。

王绩从阮籍那里收获的是生命的醉态。身为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之子,阮籍少年时代便展示出了过人的文学天分,但生逢魏晋之交的动 荡岁月,却让阮籍深陷内心的苦闷,心向曹魏政权的他既不愿投靠新兴的司马氏集团,又要保全性命于乱世,只能将酒作为逃遁世事驱害避祸的一道高墙。《世说新语·任诞》载:“(阮籍)闻步兵厨中有酒三百石,忻然求为校尉。”而在《晋书·阮籍传》中则有一个故事与之相对:“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教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为了区区三百石酒,阮籍可以屈节接受一个校尉小官,而面对在许多人看来是莫大荣幸的皇帝的求婚,阮籍却如避瘟神,大醉六十日而不醒,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看似不合情理,但恰恰是这样一种生存的悖论,让阮籍得以保全性命。酒,给了阮籍恃才傲物的前提,同时,酒,也让他和司马氏集团之间划开了一道拒绝弥合的鸿沟,烂醉如泥的阮籍,实际在保持着一份不入浊流的清醒。

受到阮籍的影响,颇好杯中物的王绩也进入到了最深沉的醉态。话说王绩远离京畿赴任扬州六合县之后,没过多久,便因“嗜酒不任事”而被弹劾,加之天下已经动乱,隋王朝已经处在一个巨大的火山口上,王绩遂解官去职。吕才在《〈东皋子集〉序》这样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君笃于酒德,颇妨职务,时天下乱,藩部法严,屡被弹劾。君叹曰:“罗网高悬,去将安所。”遂出所受俸钱,积于县城门前地,托以风疾,轻舟夜遁。
	

“罗网高悬,去将安所。”这是王绩离开六合县北归故乡时发出的一声感叹,而彼时的王绩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杯盏,相反,回到家乡龙门之后,他更是终日处于酩酊大醉之中,常常是“昨日瓶始尽,今朝瓮即开”(《题酒店壁》)。他的酒量很大,但他的醉态却是自己有意为之,“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尝春酒》);心情好的时候,他一定会痛饮,“春来日渐长,醉客喜年光”(《初春》);心情郁闷的时候,他更是要一醉方休,“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赠程处士》)。当朦胧的醉意冲散了少年的豪情,王绩已经用酒为自己的隐居贴上了显著的标签。

当然,彼时在王绩的心中,“仕”与“隐”还在反复地交战。唐开国武德初年,王绩的身份又有了点变化——以前官待诏门下省,当隋王朝被新兴的唐王朝所取代,唐高祖李渊为了安抚天下,遂想出了这么个办法,而所谓的待诏门下省当然不过就是一个空头承诺,没有任何实职,而王绩之所以乐得享受这种“政治待遇”一直到贞观初年因“足疾罢归”,整整历经十几年,因原因竟还是因为酒!据说按照他当时的资格,每日官给酒三升,其弟王静曾问他:“待诏何乐邪?”他的回答竟是:“良酿三升,差可恋耳!”侍中陈叔达听闻,便将王绩的供酒增至一斗,时称“斗酒学士”。到了后来,归乡隐居的王绩再次“出山”,依然还是奔着酒去的。他自请去担任一个太乐丞的闲职,尽管吏部认为不合品级没有同意,但他却执意前往,其原因竟是因为太乐史焦革家擅酿美酒,总能有喝到好酒,后来焦革去世了,焦革的妻子还一直给王绩送酒。一年多以后,焦革的妻子又去世了,王绩不禁叹道:“天不使我酣美酒邪?”遂弃官而去。

从入唐后王绩的这两次出仕经历,我们看到,王绩与阮籍狂狷的个性已经越来越趋于贴合,阮籍可以为了三百石酒,屈节赴任一个校尉小官,王绩同样也是因为酒,选择两次“入世”,要么待诏门下省,要么太乐丞,官职不高,品级卑微,但有美酒为伴,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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