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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车亡魂

 随便8vd3un7j1j 2022-03-24

1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F1赛车手,后来成了机械师。2039年赛季我在法拉利车队服务,那年的世界冠军是格雷厄姆,我的朋友。他成为冠军的当晚,接受完媒体采访后走进车库,让我帮他仔细检查一下赛车,尤其是转向系统,因为他觉得车子好像“见鬼了”。

当时,我还沉浸在车队胜利的喜悦之中,虽然没有运动,但满脑袋都是汗水,肌肉紧绷着,很想拥抱他,亲吻他,告诉他我的一切感情。可是格雷厄姆的表情十分焦躁,他穿着香槟酒浸透的法拉利红色赛车服,粗短的棕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眼神中有一种奇特的愤怒。一个得胜的人这样愤怒,似乎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自认为这胜利是一场误会,很快就会有人告诉他,那不是真的。

我进行了毫无必要的检查,告诉他车子的转向系统没有问题。格雷厄姆心有不甘地看着我,刚要开口,突然,车库外人潮汹涌,我们的领队走进车库,这个满脸通红的意大利人在赛车旁的地板上跪下,俯下身子,亲了一口颗粒化严重的轮胎,又站起身,染黑的嘴唇亲了一口格雷厄姆。然后他拉着我们去坐大巴,到哈利法塔参加庆功派对。

当时我们正在迪拜,月亮很蓝,我们在记者和粉丝的欢呼声中走进大巴,渐渐远离在沙漠中新建的赛道——“魔鬼之肠”。在夜晚,当灯光渐渐熄灭,它变得像一座废墟,那些凶险,带有倾角的窄弯,像掩藏于地底的龙骨,不时展露它光滑的鳞片和尖锐的角质。我记得这是一座很美的赛道。不过,何处有不美的赛道呢?

在哈利法塔,每个人都很高兴。整个赛季结束了,狂欢女神正褪下她褴褛的长袍。但我们的主角,格雷厄姆却不肯一醉方休,他碰了该碰的杯,然后就捂着额头,借口需要休息,他回到房间,我过去找他,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坐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喝一杯牛奶,然后用蘸着白沫的嘴唇对我说:“我感觉很不好,你可不可以陪我看看这场比赛的录像?”我笑着说:“当然,我正想回味一遍呢。”

我们打开网络电视,搜到蓝天体育频道,然后点播赛事录像。格雷厄姆不断调整视频进度,最后画面定格在某一帧。那是第53圈4号弯的情况,当时,格雷厄姆领先梅赛德斯车队的阿比斯12秒,法拉利一骑绝尘,冠军胜券在握,在没有人竞争的情况下,车子却在4号弯道前差点失控。那是一个弧度较大的U型弯,过弯时法拉利车身严重偏向外侧,仿佛被对手挤了过去。问题在于,当时根本没有对手。

“你看到了吧?”

我想了想,这看上去很像转向系统失灵。可是检查证明转向系统没有问题。于是我对他说:“也许你只是一时恍惚。”

格雷厄姆摇了摇头。

“事情可能比一时恍惚要严重,比机械故障也要严重,如果我告诉你,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我说:“试一试。”

在犹豫一番后,他终于对我说:“好吧,事情是这样的……当我要抵达第53圈4号弯时,我清晰地记得,有一辆赛车从我左后方抓住尾流,然后迅速赶了上来。朝着弯道外侧挤压过来……然后我下意识地往外靠过去,因为我不想和它撞上,整个过程几乎都依靠肌肉记忆,我没有刻意去做什么,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差点冲出赛道……唉,看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

我摇摇头,问道:“那辆车,你说是'一辆奇怪的赛车’,奇怪在哪里?”

格雷厄姆寻找着措辞。最后他叹了一口气,仿佛很愤怒似地,大声说:“它仿佛烧焦了!焦黑的车,冒着烟,浑身的凹陷像烈火中的脓疮一样涌起又破裂,鼓着烟,燃着火。能怎么形容呢?它就像幽灵,不是人的幽灵,而是方程式赛车的幽灵。”

“而这件事情最让我困扰的地方,不是恐怖。”他异常黯淡的眼睛看着我,舌头如铁一般沉重,“而是它赢了我。”

2

幽灵存在吗?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见过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有时是已经去世的某个亲人,有时是独角兽之类的幻想生物。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幽灵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那是和我们的世界重叠在一起的一层雾蒙蒙的视界,在那里,灰色的轮廓行走在阳光充盈的门廊下,一个个恬淡的眼神毫不在意地穿过我的身体,望向他们真正在意的事物——有时是一棵树,有时是一个人,有时,他们会唱歌、写作、谱曲、作画(可惜我辨认不出那深浅不一的色彩),它们都是幽灵的造物,从小便浸润着我的身心。但大人们却告诉我,那都是假的,是意识的产物,等人长大了,就不会看见那些东西。

的确,有些长大的人,依然坚称自己看得到去世的人,遇见不存在的生物。到了这时,别人就只好说,这是妄想症,或者是心理焦虑的表征。

可是,格雷厄姆在焦虑着什么呢?

赛季结束了,直到春季都不会有工作。格雷厄姆回了纽约长岛的家,并邀请我去做客。我过去了,我们在家一起休闲,有时他让我替他解释自己的梦,因为我对心理问题有无限的好奇。

“梦见下雨的时候雨水透过伞?——你害怕上级责怪。”

“梦见锋利的剪刀?——你有阉割恐惧,你讨厌你的女友。”

我喜欢这种鬼扯。

有一天,我找到格雷厄姆记录他F1十年生涯的厚重相册,兴致勃勃地翻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在心里说,格雷厄姆,你是否曾经取得名不副实的胜利?是否对某人怀有愧疚?在赛场内外,你是否与人结怨?你的焦虑源于何处?你的幽灵车从哪里驶来?

与此同时,我也抱着一种开放的态度,即,幽灵可能真的存在。于是,我也格外留意他与赛车的合影。我在想的是,对于格雷厄姆来说,是否有过一辆特别的赛车,曾经与他共同奋战,后来却遭到损毁?(暂且不论,到底为何一辆机械会有灵魂)。

格雷厄姆已经42岁,服役已经长达20年,辗转待过9支车队,包括法拉利、梅赛德斯、红牛这样的强队。他经手的赛车多达30多台,留下不计其数的赛车照片。格雷厄姆能告诉我哪些车好,哪些车坏,但他说不清自己跟哪一台有更为特殊的羁绊。而且,他告诉我,每一台赛车都在服役期间经过各类型的维修、配件更换、中控升级,乃至于在赛季中进行电机更换。

“假若赛车有灵魂,也就是说,它像人类一样,具有一个独立的生命意志。”格雷厄姆对我说,“那么,决定这辆赛车生命意志的该是什么配件呢?换言之,它的'意识’存储在哪?它有中枢控制系统,没错,但那跟人类的大脑具有本质区别,它没有自我观念,对吧?只有手脚,脊柱,但没有大脑,它的生命有赖于整个车队。而我认为,既然你提出一个前提——只有人才有幽灵,那么就应该从这一点往下推演。有没有可能,是某个人的幽灵,凭着自身的意愿化身为一辆车?”

这样的事太过荒诞。不过,格雷厄姆自有其道理,我还是得把关注点放在人的身上。于是那天下午3点左右,我正好翻到2032年的照片,格雷厄姆偶然经过,看到那个年份,他摇头、发出一声叹息。我突然想起,那一年对于格雷厄姆来说不是一个好年份,他被梅赛德斯车队开除,去了一支中国企业投资的新车队——天工车队当2号车手。

我手中的照片中显示的,正是天工车队两名车手的合影。在这张合影上,格雷厄姆和1号车手,19岁的张乐阳并肩站立。照片上的他们都很年轻,但格雷厄姆相较之下有些疲惫,在烈日下,格雷厄姆笑着,眼睛几乎完全闭上,长长的鱼尾纹朝两端撕裂皮肤。相比之下,站在旁边的张乐阳却大睁着双眼,露出洁白的牙齿,整张脸眉清目秀,有着东方的恬静,是个可以被形容为“漂亮”却又不失阳刚的男孩,从他的动作,你也能看出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在照片上侧着身子,脚尖朝外,仿佛无法忍受静止站立,随时想跳起来。

我拿起这张照片,递给格雷厄姆看,我看到记忆的电光在他前额后面火花四射,他眉头拧紧,眉心红得像被铁烙过。“可能是他。”他说,接着犹豫了,“可是,他还活着。”

3

关于2032年,格雷厄姆最先想到的,是赛道上的雨。

那年,不论是在东京、上海还是荷兰,比赛时总是下起迷迷蒙蒙的大雨,赛道上水花四溅,视野一片模糊,车手只能依靠车尾的红色灯光辨认对手的位置,比赛断断续续,有时直接取消。这样的赛季让格雷厄姆沮丧,而他的个人处境也很糟糕,因为,就在那一年,他被梅赛德斯车队开除,去了一家中国企业投资的新车队——天工车队,担当二号车手,辅佐一号车手,就是那个同他合影的男人。

格雷厄姆那时离彻底离开F1赛事只剩咫尺之遥。毕竟,对于这项运动来说,中国团队是过于稚嫩的面孔。2004年F1赛车首次在中国上海举行,2022年周冠宇加入阿尔法·罗密欧车队,商业效果显著。此后,巨大的中国资本便开始注入这门赛事,2032年首次加入的天工车队便是其结晶。然而,虽然万众瞩目,但F1是一项对技术积淀要求极高的赛事。在老牌车队的历史积淀面前,新车队很难取得成绩,更可能发生的事情是——它的表现会很糟糕。

事实也的确如此,2032年,天工车队的积分有大半年时间在垫底,秋季更换电机后成绩才有起色,但依然很难拿到积分和名次。巨大的落差感让格雷厄姆灰心丧气,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深深烙印在记忆中。“无论怎么追赶,无论怎么努力,你永远也不可能追上一台梅赛德斯,只能在被套圈后姿态卑微地让车。”因此,在大多数时候,你唯一的对手恰好是你的队友——毕竟你们开着同样性能的车。

关于队友张乐阳,格雷厄姆最初并不愿意向我提及太多东西,我常常能在新闻上看到他,但属于他们的私人记忆,格雷厄姆对我有所保留。格雷厄姆只提到,那个年轻人经受过十分艰辛的青训,在19岁之前,他的人生只有训练、比赛两件重要的事情。有许多人在日复一日的训练、竞技中失去了热情。但张乐阳属于那种“我更愿意睡在驾驶舱里,那里安全、舒适、温暖。”的人。

年仅16岁,他就进入F2职业赛事,展现出主宰级别的技术。当第一支中国F1车队天工车队组建时,他毫无疑问地被列为头号候选人,而格雷厄姆被选拔进来,更多是为了帮衬他——至少外界是如此认为,由一个过气的美国实力派车手,来抬举冉冉升起的亚洲新星,既是队友,也是临时教练。

格雷厄姆提及,那年在训练时,张乐阳总是频繁地被拉出去拍广告,以及他坐在休息室里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地刷手机时的模样。格雷厄姆知道他的压力很大,作为第一支中国车队的1号车手,他受到的期待和实际表现之间的落差太大。

真的,那一整年雨都下个不停,车子总也跟不上,让他俩苦不堪言,也没有心情跟彼此培养同袍之谊,两个人有时是极好的朋友,有时又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他们都各怀心事,而时间终于来到2032年赛季最后一场比赛,神决定跟他们开个玩笑。

那场比赛在改建后的阿布扎比赛道举行,在正赛开始前一天的排位赛上,由于新的赛道规划问题,优势车手纷纷失手,罚退发车。原本没有丝毫优势的天工车队竟然能在1号位置、3号位置发车。这是奇迹般的好运。

格雷厄姆记得自己当时有一种很好的预感,心情很激动,排位赛的成绩出来时,夜晚的月亮亮得似太阳,天空晴朗极了,他当时就觉得,只要这场比赛能全力以赴,自己也许能够重返一线车队,他的职业生涯可以彻底翻盘。“如果我不开赛车,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去做什么。我打定主意,在这场比赛,我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让步,即便是队友。”

显然,他的队友也做了相同的决定。

在正赛上,一连串的事故、意外,再次让领先车队纷纷折戟。格雷厄姆和队友都发挥出超水平的实力。比赛到了第50圈,经历数次落后、超车后,他们仍在领先位置,分别位于第3名、第4名。

第3名,意味着登上阿布扎比领站台,意味着天工车队诞生第一位分站季军。如果能以这个成绩完赛,对于天工车队来说可谓是爆炸性的好成绩。对于登上颁奖台的车手来说,意义更加巨大。显然,不论是格雷厄姆还是张乐阳,在这一时刻,都不可能有一丝让步的意思了。

第48圈左右的时候,格雷厄姆记得,当时的太阳突然裹上一层厚棉破絮,绵密的云层盘踞在阿布扎比的天空,雨正是在这时开始下起来的,它越来越密,越来越猛,干胎随时可能打滑,安全车也随时可能出发,他们不得不抓紧最后的时间。于是,就在第50圈,格雷厄姆和张乐阳开始明目张胆地竞争。他们在6号弯展开决斗,轮对轮,前翼对前翼,队友已经抓住格雷厄姆的尾流,试图从右侧超车,但格雷厄姆没有留出丝毫空间,极为强硬地在弯心将队友挤出赛道,他得逞了,不过这违反规则。队友可以经由弯道外线路直接冲回赛道,拿回领先位置,但他已经被暴雨、愤怒冲昏了头脑,方向判断失误(也许是故意的,也许是暴雨,谁知道呢?),他像弹尽粮绝的巡洋舰一样,朝格雷厄姆的赛车拦腰冲去,而身后是急速驶来的迈凯伦车队……

格雷厄姆记得自己如何爬出车舱,踩着满地残骸朝队友走去,他的视野之内一片模糊,满地都是赛车的细小碎片,在巨大的月亮下,在雨瀑中,碎片银光闪烁,好像海水淹没了赛道,波浪起起伏伏。他走到队友的车子旁边,看了他一眼,他像一只没有骨架的玩偶被放在驾驶座上,被水浸泡着,而在队内无线电通讯里,他呻吟,发出气球放气般的虚弱而漫长的嘶鸣。

4

在全世界,F1只有20名车手,2人一队。由于每支队伍的赛车性能不同,所以,很多时候,你最大的对手是你的队友。格雷厄姆不是一个甘于当陪衬的人,而天工车队的领队肖允想法设法地鼓励他僭越。

车队组建之初,肖对格雷厄姆说,车队资金有限,没有技术积淀,在未来十年内也不可能有机会和梅赛德斯、红牛这些车队一较高下。作为一支默默无闻的新晋小车队,又不能像威廉姆斯车队一样从赛事委员会拿补贴。所以维持收支平衡的压力很大。

肖在领队天工之前,曾经是中国几档热门综艺节目背后的操盘人,他的思路是这样的——我们能不能成为速度最快的车队完全无所谓,真正重要的是曝光。如果你一骑绝尘,镜头永远不会在你身上停留太久,因为太无聊了。但如果你在赛道上玩一些肮脏把戏呢?如果你和队友勾心斗角呢?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没有什么剧情比同室操戈更吸引媒体注意。

格雷厄姆和张乐阳是否关系不和?是否根据比赛名次高低不同,他们连住宿标准都不同?是否有小人在背后挑拨离间,说坏话?是否有人特意将张的女友带进酒店,和格雷厄姆“偶遇”并“偶然”拍下让人误会的照片,发给媒体?对于这些问题,肖允会抱着手臂对你微笑。

格雷厄姆告诉我,他和张乐阳在刚进队伍后,就处于一种扭曲而痛苦的关系中。“我们相互欣赏,亦师亦友。但潜在的竞争关系让我们发疯了,我想要拿到出类拔萃的成绩重回一线车队。他初出茅庐想要证明自己。而领队想看我们脱得赤膊,在泥巴地里对砍。灾难的引线在最初就埋下了,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我去医院看他,他却不愿意见我。那时我很伤心,因为那时我已经清楚地知道,在命运的帮助下,我毁了他。” 

我搜集的信息显示,张乐阳退役后,有人在北京的一家疗养院看到他。他的脊柱落下后遗症,四肢无力,经常拖着一条腿走路。他不能开车了,但也不愿意坐轮椅,如此缓慢地在世间挪动着,他不再像格雷厄姆口中的“一阵轻风”,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放弃挣扎,落地生根,像我以及其他几十亿人一样适应低速度的生活。但由于太过富裕,太过年轻,他学会在酒精和毒品中寻找晕眩。

有人开始在纽约碰见他,在肮脏的霓虹光线中看到他摇摆、模糊的脸孔,在洗手池边看到他血红、凸出的双眼,他在喝醉后邀请每个女人和他跳舞,然后用不协调的步伐踩她们的脚背。

这个人算是彻底完了。结果谁也没有想到,在2035年的某日,他很久没更新的微博转发了一条宣传片,那是一家科技公司——汉德制作的技术宣传片,标题叫做《“千手”未来》,字幕内容如下:

“智者有言,技术是人体躯干的延伸,在21世纪,每个人都是隐形的巨人。而汉德公司致力于打造全球领先的人——信息——工具链接技术,利用量子通讯及人造神经,实现人体的实质拓展,创造人与万物链接的未来。

“在那个未来,无须任何操作终端,仅凭心念一动,就能在公寓里操纵摆在月球上的望远镜摇臂,其轻松程度如同转动自己的脖颈。

“在那个未来,巨大的建筑机械,无须仪表盘和复杂的按钮,根据驾驶员的意志,就能举起集装箱或建筑预制板,并不偏不倚地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在那个未来,整座城市的重要基础设施,都如同人类的肌肉和腺体,任何人都能得心应手地操作,呼吸可以呼风唤雨,你的站立使大楼拔地而起,最原始的本能征服最尖端的科技,在汉德上千名全球科学家的不懈努力下,未来正在到来。”

这条宣传片,当时还看不出和张乐阳的关系,所谓的人造神经技术似乎也还停留在概念阶段,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不过,过了两个星期,汉德公司就召开“千手计划”发布会,宣布聘请张乐阳担任公司的代言人,并发布了第一台搭载人造神经的产品——一辆跑车。他们在现场介绍说,汉德的科学家将人造神经编织进汽车的传动系统,同时在车灯、后视镜位置加入人造视觉神经。通过量子通讯,实现神经电化学冲动在人造神经与自然神经之间的瞬间传递。通俗来说,就是他们将车灯变成张乐阳的另一双眼睛,将发动机变成张乐阳的另一套肌肉。整台车,其实就是张乐阳的另一具身体,他可以像操作自身肌肉一样操作跑车,再也不用转动方向盘或踩下油门、刹车。

发布会是在2035年召开的,当时引起很大轰动,每个人都开始设想一个巨型机械如同肌肉一样便捷、微妙、易用的未来。而汉德公司的股价也一飞冲天。 

5

2035年之后,汉德科技一直试图和主要的世界汽车赛事建立合作,张乐阳参加了一些比赛,坐在轮椅上的车手,用意念控制赛车,仅仅是表演性质的噱头。

他是无法回到F1赛事的,他看上去似乎快乐了一些,但如果你留心光芒的边缘,仍能看到大片伤口的暗影。有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看见,他的车子在拥塞的街头缓缓行驶,他本人则在驾驶座上蜷缩着,胡子拉碴,双眼迷离,像个流浪汉,疑似注射器的东西就堆在一旁。

张乐阳是在吸毒后驾驶吗?有人问。我发现的另一个奇妙的问题是,他的驾驶行为本身是否就是一种类吸毒行为?

日裔神经学者东村洋介指出,像体育竞技这样辛苦的活动,之所以能让运动员感到快乐,是因为在肌肉刺激下,体内会分泌具有愉悦、镇痛效果的化学物质,比如内啡肽、肾上腺素。

东村洋介提出的一个有趣的观点是,考虑到张乐阳和跑车的沟通方式是通过神经电化学信号进行的,他的驾驶是否会产生一种“运动幻觉”,以至于在张乐阳身体不动的情况下,通过模拟肌肉运动的意念驾驶也能分泌愉悦激素?

考虑到跑车本身是不会真正疲劳、力竭的,那么,这种分泌在数量和程度上是否可能失控?这个问题更加直白的暗示是,假如一名车手在驾驶过程中体会到吸毒一般的快感,他是否还应该继续驾驶?

东村洋介的说法是在不很严肃的场合下说的,汉德公司并不认可。主要的争议点在于,一些看法认为只有在肌肉传递疲劳信号的时候,愉悦物质才开始大量分泌了;另一些看法则认为疲劳与否并不特别关键,运动时的主观感受更为关键。两者都有道理。东村洋介的说法最大的价值,是提醒人们注意一个事实——人造神经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隐患。

而真正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2037年7月2日凌晨3点20分左右,在美国纽约,一辆跑车冲进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一条酒吧街,撞向当时正在街头散步的一群年轻人。那辆车框铝合金变形、保险杠内凹如兔子嘴般的1400公斤电动绞肉机,在酒吧街横冲直撞,受害者或是被轮胎碾过,或是被车头铲过挡风玻璃,在空中转体后栽向坚硬的路肩。

七人受伤,两人死亡。最后车子偏离道路,撞进街道街头一家服装店内,车头卡在破碎的墙面里,众人跑过来想把驾驶员揪出来,却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于是他们不得不考虑一下史蒂芬·金在杰作《重型卡车》里撰写的情节——汽车发了疯,开始奴役和屠杀人类。不过,这个假设没有逗留太久,闻讯而来的警察走到车尾,抄写下车牌号,几分钟后,他们就和车主本人建立了联系。当时,张乐阳用迷迷糊糊的声音问警察:“你是警察?你可不可以帮我找回我的车?它又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纽约警方来到公寓逮捕了他,尿检显示他在几个小时前吸食过强效大麻。在审讯过程中,张乐阳承认,他的确在睡前吸食过大麻。但是,他从昨晚10点开始就睡觉了,直到警察打电话吵醒他,他都一直在睡觉。这个说法,有睡眠手环的监测数据作支撑。

张乐阳认为,事故之所以会发生,完全是因为汉德科技的操作系统有缺陷。因为,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发现,跑车会在夜间出现失控的“自动驾驶”行为。

“有时,我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不,发现我的车停在同昨夜的泊车点完全不同的地方。比如我明明记得自己将跑车停在别墅车库里,但第二天醒来,发现它停在一百公里外的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滩上。还有时候,它留在原地,但却变得不一样了。前一夜清洗干净的挡风玻璃,突然挤满蚊虫的尸体。前一夜还没有的刮痕,也随时可见。所有这些都有行车记录仪作证。”

他说,他早就向汉德公司报告了这一离奇现象,但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审讯的警员敏锐地察觉到一个问题,她问张乐阳,既然出现汽车失控的现象,为什么他还坚持要在睡觉时也开启神经链接装置(就仿佛,如果电视机半夜会无故开启,为什么不在睡前关掉电源呢?)。张乐阳的回答是:“断连已经让我感到身体不适,汉德公司应该清楚,东村洋介说得没错,他们的产品会让人上瘾!”

第二天,汉德公司的代表就与律师到场接受了询问,他们表示,人造神经操作系统不可能在驾驶员不清醒的时候启动。

“躯干神经系统要依靠大脑发出指令才能行动,跑车本身没有大脑,我们设计的不是人工智能程序。我们有详细的信号传输记录,证明在车祸发生时,张先生和车辆保持着连接,这可以作为我公司提交的核心证据。”

警员将这一证据存在的消息告诉张乐阳,张乐阳认为发信器有故障,或者遭到病毒入侵。这一观点很快被汉德公司提交的一系列技术性证据推翻。

2037年7月28日,纽约警方召开新闻发布会,发言人说:“……根据我们的调查,肇事车主张乐阳在7月2日晚间摄入大量酒精及大麻,在失控情况下,通过人造神经驾驶跑车,涉嫌危险驾驶和故意杀人。此前嫌犯辩称自己在事发时正在睡觉,且提交智能手环数据为证,经过专家团的审核,该数据没有司法参考价值,相关实验显示,智能手环类产品普遍存在数据误差,并非权威可信的睡眠状况诊断仪器,且无法证明数据拥有者是张乐阳本人;根据公司提交公证后的量子数据传输记录,在事发当晚,大约凌晨2点开始,张乐阳的发信器与其车辆一直在保持通讯。张乐阳本人并不否认这一点,但认为发信器有遭到攻击、篡改的可能,经过调查,我们没有发现支持这一说法的信息,因此……”

张乐阳被提起公诉,他现在纽约市监狱居住,一审被判有罪,正在上诉。

6

那天,在长岛上,格雷厄姆和我聊到很晚。关于幽灵跑车,他从记忆中挖掘到的细节越来越多。不只是上一场比赛,他说,也许在2039年整个赛季,那辆幽灵跑车都出现在赛场上。他的依据是,有时他会闻到一股硫磺与硝烟混合的古怪味道,有时是一阵灼热的风掠过半边身子,有时是在暴雨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血红色尾灯。

他甚至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拼凑出那辆车在损毁之前的模样——那正是张乐阳的黑色跑车,印着汉德公司的金色印记。

然而,据他所说,在那些渐渐深入的记忆中,幽灵赛车的形状似乎并不一致。有时,它是一辆烧焦的残骸,在烈火中飞奔;有时,它呈现出遭到猛烈锤击、刮伤,但并未着火的模样;也有时候,它浑身长满肿胀的脓包。唯一相同的,是那始终存在的金色印记。

也许这是一辆来自地狱的车,经受着不同性质的酷刑。也许这一切又只是臆想,但不管怎样,这至少证明,在格雷厄姆的心理层面上,幽灵跑车和张乐阳是有联系的。

我们知道,在那起车祸发生后,警方收缴了跑车,并切断张乐阳与跑车之间的神经连接,它被基本完好地保存下来,搁浅在纽约市的某处,但它已经不是张乐阳的一部分,而像一条断掉的胳膊或大腿了。

格雷厄姆为什么会产生它出现的幻觉呢?他站在阳台上,招呼我过去,他指着一处黑暗的地方,是陆地,但看上去像在海里,他说,就在刚才,那辆车在他眼皮底下开了过去,他试着和它打招呼,但没有得到回应。

我们聊到张乐阳上诉的进展,格雷厄姆从纽约市警察局的熟人那里得知,张乐阳的律师团队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观点,那就是车祸的确是张乐阳造成的,但他没有对车祸的发生负责任的能力。

因为他当时正在梦游。

格雷厄姆告诉我,这个观点可能是真的。

2032年春天,张乐阳和格雷厄姆关系最好的那段时间,他也曾在长岛住过几天。有一天,张乐阳睡得很早,而格雷厄姆独自在娱乐室喝酒、看电影。午夜刚过,他去如厕,却看见客厅正门被推开。他狐疑,走出去,看到张乐阳正站在别墅外通往花园的小径上,穿着睡衣,打着赤脚,寒风像冰冷的铁锤一样敲打在他无毛的胸脯上。格雷厄姆走过去叫醒他,他吃了一惊,又很快恢复平静。

那天晚上,他告诉格雷厄姆许多有关梦游的知识。比如,梦游的时候,人没有做梦,大脑处于深度睡眠状态,思想与记忆死水一潭。可是却向身体发出了行动指令。这听上去有些令人费解,但常规的脑波侦测手段得出的正是这一结论。所以,虽然有人在梦游的过程中犯了罪,却被判无罪。

比如,1987年,有一个叫肯尼斯·帕克的加拿大人,那年23岁,有妻有子,是一名温柔、高大的男子,虽然有失业、赌博的苦恼,但和家人相处和睦。1987年5月23日凌晨,他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睡着了。没过多久,他从沙发上坐起身来,赤脚走出屋子,发动汽车,然后在凌晨开了14英里的距离来到岳父母家,在那里,他从厨房拿到一把餐刀,上楼捅死了岳母,又用斧头柄勒晕了岳父。

在回家的路上,他被一阵冷风吹醒。看到身上的血迹,他掉头驶向警察局,说自己可能杀了某人。1988年5月25日,法庭认为他没有杀人动机,而且行为缺乏连贯记忆,不受控制,因而判决无罪。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帕克为什么会那样做。张乐阳告诉格雷厄姆,他也从来不明白,自己梦游时的行为该如何解释。在他看来这些行为似乎毫无意义,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走来走去。

我记得,许多开发商在做大楼规划时,通常会不设置第13层,因为这是一个很不吉利的数字,许多大楼都没有第13层,12层以上直接就是14层。也许,梦游时的内心,大脑处于深睡与清醒之间不透明的一个过渡阶段,就像凭空消失的第13层。

就像一种灵异现象。

对了,梦游这种现象,儿童发作的概率比成年人高很多。一些研究认为,这是因为人在正常情况下,睡眠时会分泌麻痹肢体的激素,使意识冲动不至于引起肢体的大幅动作。儿童更可能因为激素系统不健全而梦游。张乐阳也对格雷厄姆提起过,自从成年后,他梦游的频率就大幅降低,几年都难得一次。

可是,尽管麻痹素在体内正常分泌,但对于激素系统以外的那辆跑车却无计可施,于是导致夜间本体麻痹,而跑车开始在梦游中随意跑动的现象。假如张乐阳的律师能够想方设法地论证这一点,庭审的关注点可能回到汉德科技发明的固有缺陷上。

7

格雷厄姆竟然从安防公司那里,拿到了以前张乐阳在长岛梦游的监控记录。他对我说,也许这份记录能够帮助他打官司。可是一想到要主动去接触他,他就感到难为情。直接与律师沟通,又觉得可惜。最好的办法,也许是找一个信任的,可以代表他的感情和想法的人,去监狱探视他,尝试缓和彼此的关系,以及顺便了解幽灵跑车的谜底。

我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一份迟来的和解。

我在长岛给那所监狱写了一封信,不抱期望地等待张乐阳的回音。结果写完信后过了两天,我就已经来到纽约市内,受邀来到那所监狱里了。

那是一所管理得很好的监狱,安静得像病房。我沿着走廊,在狱警的引导下来到放风的院子。天气还很冷,在干枯的草坪上,张乐阳斜靠在网状护墙上朝我挥手,我走到一定距离内,从他高抬的、洁白的手腕中射出一颗网球,朝着我的方向飞来,我在半空中接住球,又扔了过去。

他高瘦,戴着眼镜,皮肤有着许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他走过来,热情地握住我的手,手掌柔软、发汗。

“格雷厄姆让我转达他的问候,他愿意提供一切你需要的帮助,赛季结束后,他一直在提到你。”我说。

他点点头,露出平静的笑容。

“替我祝贺他拿到赛季冠军。”

我们简单地交流了一下案情进展,话题快速转移到这几年格雷厄姆在赛场上的表现。他说,他一场不落地看了每场比赛,记得其中的每个细节。在谈到这些的时候,他的语速变得很快,神采也开朗起来。于是我知道,他已不再心怀桔梗,留下的只有对赛车运动纯粹的热爱。

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在午后的阳光中散步,闲聊,张乐阳一直拖曳着那不太灵便的右腿,有时,他的脚跟用力摩擦草皮,直到草屑飞起。让我想起夏天夜晚时,格雷厄姆开着后驱车在跑道上烧胎起步时火花四溅的景象。

突然,他转过身,把那颗网球又扔到我手上,对我说:“你知道吗?有个有趣的小知识。当网球在飞行时,人的眼睛其实无法捕捉球的运动。为了确定能接到球,我们的大脑会根据预测,脑补出球的运动轨迹,所以,当我们看见球朝我们飞来时,其实我们看到的只是大脑编造出的幻觉。”

“很有意思。”我说,“赛车运动也会这样?”

张乐阳兴奋地点点头,“当然了,网球的最快飞行速度大约是240多码。而F1方程式赛车的速度能超过300码,行驶的大部分时候速度都超过200码。所以可想而知,在我们的眼中,世界是虚实结合的,我们驾驶的同时也创造着属于自己的未来。我很爱那个未来,我很惋惜,它留在了过去。”

我同情地望着他。

他避开我的目光,继续说:“7年前,因为愚蠢的失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离我而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变得空虚而贫瘠,我无法适应静止的地面,我无法适应呆滞的生命。我想我是一阵风,而风需要由一处来到另一处,风的载体是流动的空气、飞舞的树叶、滚动的轮胎和自信的心态。最初,我认为是格雷厄姆毁了我,每天,我都在想着如何复仇,如何才能回到赛道,但现在我不再那么想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以及运气不佳。可惜的是我再也无法回到赛道,就连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你还在上诉,你还有机会。”我说,“告诉他们,你在梦游。”

张乐阳拍拍我的肩膀,叹了一口气。

“官司很难,毕竟,人确实是我所杀……”

张乐阳说到一半,突然闭上嘴。

他的眼睛也闭上,脑袋和膝盖颤抖起来。

“对不起,我……疼。”

我非常惊讶,扶着他的手臂,带他来到椅子前坐下。他的额头开始生出虚汗,紧闭的眼角开始流出泪水,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微微睁开眼睛,汗水从睫毛落下。

“哪里痛?”我小心翼翼地问,“我应该叫医生吗?”

张乐阳蠕动着灰白的嘴唇,说:“不,不用。没有需要治疗的地方,因为它在很遥远的地方痛着,不在身上,而在身体以外的某处,他们说,这是一种幻肢疼痛。只是痛苦着的,不是我的手脚,而是我的车。”

“你的……车?你是说,已经断连的那辆跑车吗?”

“嗯,是的,实际上,它已经不再和我有关了,我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医生告诉我,当你丢失身体的一部分,有时大脑不愿相信这一事实,神经系统错误地认为肢体依然存在,只是因为受伤而无法回应中枢系统,所以,大脑释放出严重的痛觉信号,那是一种疼痛的幻影,一种幻痛。我相信,我已经把那辆跑车视作我身体神经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

“是怎样的一种痛法?”

“这种痛,每次发作起来,痛的方式都不一样。有时,我会感到火焰的烧灼,有时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子切开皮肤,插进骨肉,有时,又像钝器,在皮肤外面反复击打,里面出血,更常见的是冷硬的发麻感、刺痛的瘙痒感、难以忍受的肿胀和无休无止的酸疼。这种疼痛有时每隔几天就来到,有时几个小时便来一次,有时,仅仅是想到它,它便立刻出现了。神经编造着故事,那辆车的幻影经历着各种各样的酷刑,不管怎么治疗也没有效果。”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好在,痛的同时,也能感觉到其他东西,这种痛苦是有形状、有质量、有属性的。比如,速度,我的痛苦有速度,它以200多码的速度在跑道上疾驰。让我惊讶的是,当我集中注意力和想象力,我甚至能控制它行驶的方向,能摁响它的鸣笛,能控制它的马力、扭矩、刹车、轮廓,我甚至能按照F1的方程式标准构建那辆赛车,然后让它跑起来,我会想象自己在赛道上驰骋,于是在某些时刻,我的痛苦变成了幸福。当然,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神经系统的游戏,是痛苦的幻觉载体。”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我问:“每次比赛的时候,你的痛苦都会发作吗?”

他点点头,说:“是的,我的幻肢疼痛总会在那时发作,因为我看到自己的缺陷。在坐进驾驶舱的人面前,我就像一个没有手也没有脚的废人。那时,我会痛得滚到椅子下面。但是我驾驭着疼痛,闯入了那些比赛,甚至……”他看着太阳,说,“甚至赢了那些比赛,在幻想中一次次取得胜利。”

我问他是否设想过,那些胜利也许是真的。他摇摇头,又疼得闭上双眼。

8

离开监狱后,我开着自己的别克轿车驶回长岛。

此时刚好是周末,来度假的人们在大桥上堵成一团,整整三个小时,车龙一动不动。天上正在下雪,长岛沿岸干净得如同梦境,而引擎调单的声响,不耐烦的噪音和汽车挪动时凝滞、别扭的姿态,却粉碎了这个下午的梦幻气息。

我呆滞地望着那风景。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一阵灼热的,带有硫磺味的风在风雪中穿梭而去。

极高的速度,尖锐的声响,时而遥远,时而迫近。

是你吗?是你的汽车幽灵吗?张?

所谓的幻痛,往往除了痛苦,还伴随着肢体藕断丝连的幻觉。也许它们真的藕断丝连着呢?那些化作幽灵的肢体,与生者残余的部分相互呼唤着。一如驾驶员与赛车彼此思念。

假若人有灵魂,灵魂可以延伸到神经系统(也即意识)的范围内。假若幽灵真的存在,即有时,灵魂会在世间逗留,那么,通过人造神经成为意识一部分的赛车,也许也具备了灵魂。随着它的死去(即断开连接),它的灵魂延续着旧日的生命状态。

当然,这一切也许都只是臆想,也许格雷厄姆只是受困于他的内疚,一如张乐阳受困于他对赛道的渴望。

有时我会想,如果能像他们一样尽情奔驰该有多好?可惜,我从来没有那种天赋,这辈子都不会有。全世界只有20名F1车手,我被格雷厄姆、张乐阳这样的人吸引,因为借此我能够成为奇迹的一部分,能在风驰电掣的残影中看到一丝模糊的天堂灵光。

可是如今我知道,幽灵是有概率存在的。生命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下去,我希望是以自由的方式,到了那时,我,还有这些不耐烦地摁喇叭、憋尿、咒骂的人,便会尽情飞翔。想到这里,我便感到一丝安慰。

我将回到长岛,将张乐阳告诉我的事情传达给格雷厄姆。当时他说,他需要消化一下这一事实——幽灵存在,而且可以通过技术的手段,成为不同的形态,一个人活着,他死去的部分也会成为幽灵。

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虽然有格雷厄姆的录像,以及来自医生的证据。但他们最终还是没能够让汉德承担一切责任,仅仅只是迫使他们在不公开认罪的前提下,将几名系统安全主管送进监狱,并支付了所有的赔款,并承认技术存在缺陷,张乐阳的刑期则大幅缩减。

通过优化后的安全睡眠模式和多巴胺阻断技术,人造神经技术变得更加安全。终于开始在全世界进行推广,由人脑轻松控制的大型工程机械和简化技术设备开始大量生产,21世纪发生的,在工业领域机械替代人的进程暂时停滞,人和机械开始融为一体。

后来,大概又过了五个赛季之后的某个春天,已经过于高龄的格雷厄姆终于被从法拉利车队劝退。那年到了夏天,他把自己的许多奖杯都寄给张乐阳,那是张乐阳的幽灵赛车无数次击败他的证明。然后,他和汉德公司取得了联系,让他们也为他打造一辆加入人造神经的跑车。

他将要驾驶着那辆车,跑到佐治亚州的某片一望无际的荒地里,在那里,在光华如太阳的明亮月光下,我,还有其他的朋友们,会滚着汽油桶前来,把汽油倒在车上,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它,把火种扔到车上。在升腾起的炽热烈焰面前,远方传来狼的嚎叫,头发已经发白的他,满脸印出地狱的深红,他会闭着眼睛,说:“我将继续比赛,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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