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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功亮丨​油菜花开

 智泉流韵原创 2022-03-27




油菜花开
 
作者/平功亮
 
 
清明节到了,我们姐弟相约带着孩子们回乡下给父亲扫墓去。父亲是去年腊月去世的,遵照他的遗愿,我们把他安葬在老家住房旁边的菜园地垄头。
呀,油菜花开了,好美啊…”。孩子们被父亲墓前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吸引,争先恐后地在花丛中拍照。照片里的父亲安详地坐在墓碑上方,微笑地望着孙子们在他种植的油菜花丛中欢呼雀跃


明媚的阳光下,满坡遍野的油菜花金灿灿、明晃晃。看着这历经严寒而盛开的油菜花,父亲如油菜般饱经风霜的人生历程顿时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父亲九岁那年,我的祖父患了哮喘病,维持全家十余口生计的几亩薄田无人料理。身为长子的父亲茫然四顾,祖父母衰老、爷病娘弱、弟弟妹妹嗷嗷待哺…。他静静地收起心爱的笔墨,默默地扛起犁牵着牛向田间走去。祖母说,那天下着大雨,身材单薄的父亲将祖父肥大的蓑衣包裹在身上,腰间系根麻绳,蓑衣的下摆打在父亲脚后跟上“吧嗒、吧嗒”地响。父亲将祖父搀到田头坐着,在祖父的指导下父亲开始了他长达七十五年的人生农耕路…。
到了年底,伪村公所的人上门,说家里没有人上河工,将囤里父亲收获的粮食全部收缴抵了徭役。第二年,十岁的父亲主动挑起箢箕随乡亲们上了河堤。大人们嫌父亲力气小,干不出活,不愿意与父亲搭班子。大人挑满担走一趟,父亲挑半担跑二趟。休息时,父亲主动给大人们搓烟卷、端茶递水、洗衣晒被。就这样,乡亲们接受了父亲。农闲的时候,乡亲们也带着父亲下湖挖藕采菱、打鱼摸虾,父亲就到集市上换钱给祖父买药。两间茅草房风扫地月点灯,父亲撑一叶小船到三十里外的九合垸湖区砍茅草,给破草房泥墙糊壁,为家人遮风挡雨。在父亲的苦苦支撑下,一家人的生活有了保障,祖父的病也得到了控制。父亲二十岁成家,他与母亲商量,弟妹未婚配不分家。在母亲的帮衬下,父亲体面地操办了弟弟妹妹的婚嫁;安葬了寿终正寝的祖父母;二间草房也改头换面成砖瓦房,实现了他“长兄长嫂替爷娘”的夙愿。
叔叔成家后与父亲分了锅伙,随着我二个姐姐的长大和二个堂兄相继降生,二间平房已无法满足一大家子人居住。祖父因我母亲在生育二个女儿后多年不孕不育,认定母亲不会再有生育,强烈要求父亲立侄为嗣,不然就扫地出门。母亲不愿意,祖父摔香炉、砸锅碗,多次将父母的被子、衣柜扔到门外,经年累月闹得鸡犬不宁。一天早晨,一家人围坐桌边吃早饭,祖父边吃边给堂兄喂食。大姐向母亲要钱买作业本,祖父见了便开始骂骂咧咧“养个丫头还读书,败家当”;“丫头就不是人吗?又不是用的工分钱,这是我在湖里采莲蓬摘菱角卖的钱”。祖父见母亲还嘴,“砰”的一下将饭桌掀翻,两个姐姐和堂兄吓得哇哇大哭,父亲傻眼蹲到门口。急着饭后出工的母亲见状哭着诘问祖父,祖父冲上去揪住母亲头发扇了一耳光,又推倒在地,对着腰部狠狠地踢了几脚,母亲顿时晕了过去。父亲将母亲送往城区医院急救,在老中医的救治下,母亲捡回了性命,但从此落下了腰疼的顽疾。母亲出院后便带着二姐回到了娘家,要与父亲离婚。父亲每天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带着大姐去十余里外的外公家请罪,外公不让父亲进门,父亲便整宿蜷缩在屋檐下。那种状况下,父亲遭母亲娘家人的责骂是可想而知的,据说还挨了我少不更事的舅舅一顿好打。父亲的诚意最终感化了母亲,母亲同意回到父亲身边,但不同意迁出其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老宅。因母亲当时是妇女大队长,劳动标兵;此事很快被公社领导知晓了,公社干部严厉地批评了祖父,祖父便同意叔叔迁出老宅,但要求父亲独自挑台,老宅的中柱横梁及桌椅板凳等日用品给叔叔,其他砖瓦木料叔叔二份、父亲一份。父亲便根据祖父的选址雇人挑台基,准备下墙脚时左邻右舍却跳出来争地界,只好放弃。几次三番后,叔叔同意到邻村黄篙岭上居住。六九年正月初八,母亲和婶婶各自请来娘家人,拆了老宅,分了物品。祖父突然跳了起来,冲着我父母手指一张叫到“你两个给老子听好了,拿这一尺长的儿子就住老台,没有就给老子滚,老子的台不会给你们去入赘女婿”。父亲“哎呀”一声,口吐鲜血,双眼发黑倒在地上。最后,父亲含悲忍泪地携妻带女搬到了黄篙岭。当年冬我出生那天,祖父羞愧难当,向父亲要求看我一眼后自缢。母亲让父亲安抚祖父“得此子,不再计较前嫌”。第二天,祖父顶着中堂桌迈进我家。此后,祖父便终日不离我身,直到三年后临终前一个时辰,祖父还给我喂食、洗澡。
七五年冬,公社在黄篙岭上规划农田,强令父亲在春节前迁回本村一个闲置的低洼宅基上安家。至今我仍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个冰天雪地的冬天,我和三岁的二弟整天猫在父亲用竹晒席搭的窝棚里,看着父亲脚穿草鞋、身着单衣在雪地里一趟一趟地搬运砖瓦,怀着三弟的母亲腆着大肚子在风雪中清理物料。这个宅基地四周高中间低,一到雨天便满屋子积水,床上、灶台到处爬满草把虫、滑鳖子,父亲得空就往屋子里挑土垫基。好歹住了六年,台基原主的后人找上门来,说儿子们大了要分居建房,软硬兼施地要父亲搬家还台。
村子里早已没有父亲的立锥之地。幸好那年分田到户,父亲在远离村庄的废窑场旁分配了一块三分田的自留地,刚烈的父亲决定第三次搬家。
父亲蚂蚁衔食般地搬家期间,我们一家人住在废窑洞里。夜晚,弟弟望着窑顶洞口搂着母亲问“姆妈,窑会塌吗?”“不会的,这窑是你伯伯(我们对父亲的称呼)砌的,坚实的很”。这里原是一片荒滩,方圆数十亩,三面沟渠纵横,西面高台处是义冢地(埋葬孤寡老人和夭折儿童的地方)。人民公社期间大造农田,父亲少年下地干活,磨炼了一身钢筋铁骨和娴熟的农活技巧,是生产队里的头号劳动力。父亲便带领耕地组将南面开垦成棉花地,又建议生产队将北面临河的一片建设成窑场。父亲会“瞄青”(观察砖瓦烧制的火候)。生产队便安排父亲农忙负责犁地、农闲带领社员制坯烧窑。分田到户后,棉花地分配给各家各户做自留地,没有人愿意做搬砖烧窑这样的脏累活,窑场也废弃了。
我家的三分自留地分配在西北角,与坟地和废窑场接壤,人迹罕至;但父亲只能在这里挑台建房。房子的东面和南面开阔地是各家的自留田,一条二尺宽百余米长的田埂草径蜿蜒向东通往村道,那是我们出入的路。北面取土后的废窑场与自留地形成了落差三四米高的陡崖;西面的坟地灌木丛生、禽兽出入。草径当路、废窑为邻、禽兽作伴、四野荒凉是我们家那时的真实写照。村里已普及了电灯和自来水,但没有人为我们一家去架线铺管。父亲是被祖父赤手空拳赶出来的,集体劳动时期大部分农具由生产队提供,分田到户后生产队仅给父亲分了一个石磙,没有滚架。父亲在废窑场平整的禾场上用借来的滚架碾麦子,麦子没打完,人家将滚架拿了回去。天气突变暴雨倾盆,父亲四亩地的麦子被高处泻下的雨水全部冲进了河沟。母亲说,他之前从没有看见父亲流泪,但那一次他看见父亲在河里用箢箕捞麦子时流泪了。父亲也从此不再种麦子,改种油菜。油菜用连枷脱粒,不需要石磙碾。父亲又开始筹备各种农具,现在,我家的后院柴房里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一应俱全,每件农具的把手处都被父亲的双手磨的光滑如绸。
从老宅到废窑场,父亲在13年里挑了七个台、搬了三次家,缺梁少檩、借砖赊瓦,门前难育碗粗的树、瓮中没有隔夜的粮。母亲常说,父亲的一生就像地里的油菜,42岁前风刀霜剑、饱经磨难;搬到荒滩野岭后,父亲的油菜生命才进入到春天。他不再因没有子嗣在人前抬不起头;也不再因寄人篱下而挺不直腰;分田到了户,他不用担心听不到上工铃声迟到被扣工分,也不用担心直言敢违而被当权者穿小鞋,更不担心喂猪养鸡而被割资本主义尾巴。他娴熟的农活技巧得到充分的展示,责任田年年高产,公粮提留总是第一个上缴完成,多次被评为农业生产“劳动模范”。
步入人生春天的父亲生气勃勃、浑身是劲。他承包废窑场后没日没夜地挑土填崖,硬是将陡崖改造成缓坡,开垦出一片菜园,瓜果蔬菜四季常青。他用碎砖磊起的猪圈一年能产出十几头生猪。特别是大姐在恢复高考那年被高校录取,让他扬眉吐气。从此,他对我们三兄弟满怀希望,坚决要求我们读书。正当壮年的父母亲就像一对铁人。每天鸡叫数遍还在灯下整理蔬菜,天没亮就拖着满板车蔬菜上集市摆摊;经常端着饭碗打瞌睡,碗掉地上;数十年如一日,酷暑严寒,从未停息。夏天蚊叮虫咬满身疙瘩,凃风精油止痒;秋冬手脚满是裂口,就用烤热的蛤蛎膏泥。天天在早市上卖菜,但从不买早点;把每一分钱都积攒下来供我们读书。我们姐弟五人除二姐因照顾我们兄弟辍学外,父亲供读了三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这在当时的农村实在是凤毛麟角,特别是像父亲这样毫无积蓄、全靠泥土中谋收入的家庭更是难能可贵的。八五年二姐出嫁,父亲为补偿二姐给她置办了最丰盛的嫁妆。九一年,邻居搬迁,父亲又未雨绸缪地购买了邻居三间二层的楼房,以备我们结婚之用。


改革开放后,村里许多人进城打工,不少农田荒芜,我家周边的自留地也大都撂荒,父亲便流转了邻近的撂荒地,与他改造的菜园地连成一片。先后也有四五户人家受父亲邀请与我们为邻,后来都嫌地方偏僻又陆续迁走了。四十多年过去了,虽然这一大片土地上仍然只有我们一户人家定居,但沧海桑田,昔日的废窑场成了肥沃的菜园,一年四季郁郁葱葱;蜿蜒狭窄的田埂草径已铺设成笔直宽敞的水泥路,坟地上的灌木丛也被父亲种植的长青树所取代,莺歌燕舞、鸟语花香。
八年前,七十六岁的父亲患膀胱癌,切除改道大手术后身体每况愈下,又三次罹患败血症,几番死里逃生的父亲已手不离杖了。我把父母接到城里居住,但父亲惦记着他耕耘了大半个世纪的田地,坚持要回农村。我拗不过父亲,只好让他与母亲回家。我们每次回家总是看见父亲在菜地里劳动。我们兄弟便利用节假日回去帮他收拾田地,回城时捎带上他种的各种时令蔬菜。父亲已没有力气精耕细作,也没有能力去集市上摆摊卖菜了。他便在房前屋后种上蔬菜,在其他大片田地里夏季种玉米、黄豆,冬季播油菜、豌豆。父亲头戴草帽、腰挂尿袋、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拎着农具,一步一趋地锄地、撒种、施肥,一片又一片、一垄又一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的土地上总是郁郁葱葱、硕果累累…。
父亲临终那天,他将最后一片空地撒播上油菜籽,长吁一口气,绕着园地慢慢转圈,不时弯下腰揪扯零星的野草。傍晚时分,他一步一回首地回家躺到床上,静静地合上了双眼
油菜花、遍地黄,
历风雪、傲寒霜,
榨清油、分外香
看吧,父亲,您种的油菜开花了!
安息吧,父亲,您珍爱一生、耕耘一生的黑土地上将永远鲜花盛花、硕果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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