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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and甜点 |那些兼职“点心猎人”的文豪故事?

 大遗产 2022-12-08 发布于北京

一想到鲁迅先生

似乎总感觉他周身弥漫着

一股酽茶的苦味儿

家道中落的苦,颠沛求学的苦

忍见朋辈成新鬼的苦

其实,如果走近一些

会发现他在卸下投枪匕首后可爱的一面

发现他能吃苦但更爱吃“甜”

尤其爱吃各类甜点心

可以说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成了甜品老饕,也为嘴伤身导致未老先衰

一身甜点味的鲁迅,似乎就可以道尽甜点故事

唯甜能解忧

1912 年 8 月,鲁迅来到北京教育部工作,因为看不到国家和个人的未来,情绪十分低落,常常宅在绍兴会馆里辑录金石碑帖,校对古籍。买点心吃,可能是他那段幽暗时光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彼时位于观音寺的稻香村甜食店,离绍兴会馆不过两三里路,鲁迅常常会去光顾。从 1913年到 1915 年,短短两年里,鲁迅在日记中记录去稻香村买糕点就有 15 次。在 1913 年五月三日这一天,他去稻香村买了一圆的饼干,按说这一天鲁迅是不应该吃甜点的。因为他在日记中说,当日咳嗽,并且还补了四颗牙。

甜点有什么样的魔力,能将一个有钢铁般意志的人,迷得神魂颠倒,连病体都不顾呢?点心中的糖分是解读这种狂热的密码:人体要维持一天的日常活动,必须要摄入足够多热量的食物。而糖类,是供应人体热量需求最直接的来源。其他摄入的物质,总要通过分解或转化的形式,生成葡萄糖,然后被人体吸收。从 3 万年前旧石器时代人类亲口品尝下第一粒熟透的果实开始,对于糖、对于甜品的嗜爱,就烙印在人的基因中。

长期繁重的工作,导致鲁迅身体透支,常常需要靠糖度日。他的弟弟周作人记载,在厦门时,因为食堂的菜不合胃口,鲁迅常常借吃糖聊以调剂。但是厦门蚂蚁多,糖一旦暴露在空气中,不一会就成了蚂蚁的盘中餐。遇到好吃的甜点,更是要大快朵颐。

在寓居上海的时候,鲁迅爱上了一款名为“伦教糕”的广东名点。这种糕点是用大米磨浆,加糖水发酵,蒸制而成。吃上去,满口软糯,唇齿留香。来了兴致,鲁迅还关心起了伦教糕的“成长经历”。他在《弄堂生意古今谈》和《临时杂文》等文章中提到,伦教糕已经从广东的纯粹白糕,变成红白两种。白色是桂花口味,红色是玫瑰口味。

如果只是靠糖分充饥,维持身体的基本热量,鲁迅先生其实可以找到很多的替代品。毕竟在初到北平当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的时候,他的月薪就是 200 圆,后来增加至 300 圆。这份薪水一直拿到 1926 年。要知道彼时的一银元,在北京等于一顿涮羊肉,在上海等于十场电影。本已经实现菜市场自由的鲁迅,为何依然钟爱于甜点,想必和甜带来的创作兴奋有关。

糖号称世界上使用最广泛的“合法毒品”,因为服用糖分,能刺激大脑产生多巴胺——一种神经传导物质,让人感到兴奋。在耶鲁大学的一项研究中,甚至出现这样的场景:实验者仅看到一杯奶昔,大脑就出现了类似吸服可卡因的兴奋反应。

可以想象,鲁迅先生在自己书屋“老虎尾巴”里彻夜写作,吃了一口甜点,文思就如泉涌,写下“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䀹眼”这些高妙的意识流的句子。

其实,不光是鲁迅,爱吃甜点甜品的作家,比甜品店案板上的白芝麻还要多:冰心每日必吃巧克力,即使是困难的上世纪 60 年代,也依然设法搞来打牙祭;傅雷先生能自制名叫“猪油黑枣”的姑苏风味点心;更馋甜点的是张爱玲,少时家楼下有一家著名糕点店起士林,张爱玲常被那里“喷香的浩然之气”馋得无法入睡。而这些人终生与甜点心为伴,大抵是用这份小小的甜来弥补创作的苦吧。

解“蜜”喜果

“1923 年 12 月 15 日,午后,往总布胡同燕寿堂观齐寿山结婚礼式,留午饭。”鲁迅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鲁迅的日记,记人记事向来寥寥几笔。如果把参加婚礼这个场景用镜头语言描述,或许是这样的:大厅里宾客熙熙攘攘,鲁迅先生捡一个清静角落坐下。看着桌子上摆放的“蜜三刀”等喜果,笑吟吟地放下卷烟,就着茶水大口吃了起来。

蜜三刀,是广大北方地区的婚礼酒宴常客。它通常和水果、瓜子一道,当作开胃点心。蜜三刀是蜜制小吃的一种,这个蜜指的是饴糖,由谷物粮食经发酵糖化而成,因而这类小吃又被称为“蜜食”。

图为蜜三刀,因表面有三道刀痕而得名,是广泛分布于北方地区的甜点,常常出现在婚宴上,带给主宾喜庆的祝福。摄影/黄小黄


中国最早的人工制糖,便是饴糖,《说文解字》说:“糖,饴也。”北方的甜点,有许多都以“蜜”当头,除了蜜三刀,还有河南许昌一带的蜜食、陕西西安的蜜食果、甘肃兰州的八宝蜜食,等等。它们给生活带来一抹甜蜜的同时,还隐含着中国人食糖的古老历史。把它摆在婚宴之上,既有甜蜜的祝福,也多了几分可堪咂摸的意味。

河南登封有个谚语叫:“养个闺女就是养个果子篮。”这个果子就是当地蜜食——折叠果子。这是一种油炸食品,石磨香油、精面粉、鲜鸡蛋搅拌和匀,几经揉团,先由短擀杖推擀,再用细长擀杖旋圆,大如蒲团,薄似蝉翼,层层相叠,切成块状,放进油锅烹炸,控油后敷上一层蜂蜜,撒上脱皮白芝麻,晶莹剔透,芳香四溢。

按照当地习俗,在结婚的头一天,新郎会提着刚炸好的甜酥酥的折叠果子上丈人家拜访,先敬岳父岳母,待老人吃完后,再分给女方其他亲戚品尝。这多道折痕的样式,被赋予了“婚姻生活一波三折”的内涵,上面的蜜,就变成了“即使如此也要甜蜜”的祝福。与蜜三刀颇有几分相似。

北方的蜜食还有一个特点,黏。作为北方人,无论是婚庆中吃蜜三刀、折叠果子,还是平时吃糖耳朵这类的甜食,都会感叹一句“真黏牙嘿”。鲁迅在坐席时,没准会和朋友们说起他小时候送灶王爷的经历。他们会给灶王爷吃一种叫作“胶牙饧”的糖果,“柑子那么大小……然而扁的,像一个厚厚的小烙饼”。目的是黏上灶王爷的嘴,不让他给玉帝告状。到最后,这些糖只黏住了小孩子的嘴,让他们又想大吃一场,又会心有余悸。

北方婚庆的蜜食,当然不是为了“封口”,只是希望信任能甜甜蜜蜜,如胶似漆。林语堂曾幽默调侃说:“爱情是点心,婚姻是饭。”而在人们对婚姻的期待中,婚姻也是一种点心,一种甜点心。


嗜甜的孔方兄

1927 年,鲁迅由厦门前往广州,赴中山大学任教。偶然一次与太谷巨贾——蒋介石的连襟孔祥熙碰面,后者送给鲁迅一盒自己家乡的特产太谷饼,味道颇佳。太谷饼因山西晋中太谷县而得名,那里在明清民国时期,商业、银行业繁荣,被誉为“东方的华尔街”,是晋商活动的核心区域。商贾云集沉淀下的,必然是如山的财富和寄身其上的优渥生活,太谷饼就是商人味蕾疲惫后的治愈性甜点。

相传,太谷县城东南的沟子村有一富家太太,对甜饼情有独钟。然而端上来的点心,不是嫌弃太腻就是太干,家人为难,就悬赏求名点。县城里一家烧饼铺老板,遂来揭榜挑战。

他用白面、白糖、鸡蛋清、芝麻油混成一种直径 12 厘米、中间厚 3 厘米的甜饼。色黄而不黯,质酥而不硬,入口软而不绵、甜而不腻。这一下,就打开了那个阔太太和众多美食家的金口,流传开来。

这让人想起周作人的《再谈南北的点心》,文中说:“点心招牌上有常用的两句话,我想借来用在这里,似乎也还适当,北方可以称为'官礼茶食’,南方则是'嘉湖细点’。”周氏考证了嘉湖细点的历史渊源,认为一个“细”字体现的精致糕点,其背景是明清几百年里嘉兴湖州一带大商人的富贵气息,与太谷饼的传播颇为相似。

图为东南地区的特色甜点猪油糕,制作过程中需要将猪板油丁与糕粉拌匀平铺。最后还可添加核桃仁、葡萄干、青红丝等。摄影/山林食纪


周作人谈到桂花球、松仁缠、核桃缠、玉带糕、枣泥糕、玉露霜、红菱饼、鸡骨头糕干、金枣龙缠豆,字里行间,都有着江浙水乡的风味。但这一切都和故乡绍兴一样,遥不可及,以至于彼时身在北京的周作人,生起莼鲈之思,在《北京的茶食》一文中向读者求助——“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糕点铺)么?”

许多名甜点诞生于商人的夜宴,但它们没有被奉为私人独享定制而在深宅大院中独自向晚,具有商业头脑的主人,会不遗余力地推广它们,让它们蜚声海内,这样才能从中渔利。在推广甜点上,商人谋略极多。比如用家乡甜点心攻下几个名人,有了名人背书,自然天下闻名。

给鲁迅太谷饼的孔祥熙,据说也曾把这道家乡甜点推荐给蒋介石,令其品尝后赞叹不已。又或者,商家们要不断开拓店面,来扩大影响力。于是苏州的稻香村北走京城,天津的起士林南来沪上。苏州稻香村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 年)被一个叫郭玉生的人带到北京,地址就在绍兴会馆不远处的观音寺,鲁迅近水楼台,自然成了这家稻香村的常客。

作为京城南食第一家,稻香村刚一开店就火爆京城。又因为其在清朝商务部注册,官方规定在京城四十里范围内不能重名,一时间“李鬼”如雨后春笋,桂香村、稻香春让食客一时难辨真假。稻香村的老家苏州,可谓最能“嗑”糖的城市。其实,在宋元时期,苏州人还是以咸口为主,比如元末苏州人写的菜谱,近七成用盐,含糖菜品不足 15%。如何养成今日餐前甜食、餐后点心无糖不欢的饮食习惯了呢?

有说法称因为明清时期,苏州是福建两广地区蔗糖的集散地之一,糖触手可得,苏州也就成了粤糖、闽糖的主要消费基地。乾隆年间广东潮阳县令就曾写诗记载,“到冬装向苏州卖,定有冰糖一百船”

充足的蔗糖供给,让甜点心价廉物美,点心铺更是鳞次栉比,开满大街小巷。在古代,糖本来是一种奢侈品,一般平民是无福消受的。古人食用糖品的来源,主要有蜂蜜、饴糖、蔗糖等几种,尤其以用甘蔗榨汁制糖为主。


唐代规定,糖蜜、石蜜、蔗糖、甘蔗等地方特产的蜜糖,都要作为贡品,供给朝廷。南宋时特设制糖局,以满足皇室贵胄的享用。所以,只有随着生产力发展、商业发达,糖类食品才能真正飞入寻常百姓家。商人逐利,钱币上也沾染了几分甜意,流动的商贸,匆匆忙忙地把各地的甜点心接上,然后风风火火送往他乡。伴随商业而生的各种甜点,释放出一种甜蜜的张力,逐渐渗透进百姓的日常生活中。

爱恨皆由甜


“三十岁不到,牙齿就掉光了,满口义齿。我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半是为了我的敌人,我自己知道的,我并不大度。”

在电影《黄金时代》中,萧红要离开上海,鲁迅先生设宴送行后,躺在躺椅上不无悲伤地说道。

在这部影片上映的 2014年,在大洋彼岸的墨西哥,于当年年初正式对碳酸饮料征税,成为全球第一个施行“糖税”的国家,之后,欧美等多个国家加入征收“糖税”的队伍中。2016 年 5 月 13 日, 国 家 卫 生计生委正式发布了《中国居民膳食指南(2016)》,其中强调每个人应该控制添加糖摄入量:“每天糖的摄入量不超过50g,最好控制在 25g 以下。”

人民似乎还没有吃够甜,无糖时代就悄无声息地来临了。甜点界也跟起了饮料界的风,放佛一夜之间,“无糖甜点”“木糖醇蛋糕”铺满了大街小巷每一家糕点店的货架。国家为何控甜?那倏忽之间就队伍壮大的恐甜党怕的又是什么?

首先,糖在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给人带来兴奋和快乐的同时,也在偷偷阻止大脑发出饱腹感的信号,于是人很容易不加节制地摄入糖分。此时,面对糖分的大量入侵,胰岛作为守军,需要派遣胰岛素去抑制,来降低血糖水平;但是胰岛素同时会加速脂肪的合成和储存,这就导致人更加肥胖。

而肥胖带来的健康焦虑和体型焦虑无疑是巨大的,看看莎士比亚是怎样嘲讽胖子的——“水肿的脓包”“庞大的酒囊”“堆叠着脏腑的衣袋”“肚子里填着腊肠的烤牛”……怎么样,看到这里是不是突然冒出一股冷汗,然后把高糖的甜点又放下了。同时,过分的摄糖,也会加大胰岛的代谢压力,久而久之,就有可能引发糖尿病,而糖尿病的并发症高达100多种,对身体健康是一种极度摧残。


近代诗人、翻译家苏曼殊自称“糖僧”,他嗜糖如命,曾经一日吃数十包苏州酥糖,也曾有敲掉金牙换糖吃的离奇举止,还喜欢暴饮暴食(有研究者称是糖尿病症状),最终未满 35岁就溘然离世。

鲁迅先生 30 岁不到便牙齿掉光,和吃甜过多或许不无关系。对于嗜甜的人来说,身体健康总是让位于口腹之欲。鲁迅常常看完牙医后,买一些甜点犒劳自己,可怜的牙齿最终成为甜点的牺牲品。

倘或,鲁迅生活在当今,看到用糖醇代替传统蔗糖生产的甜点,是乐见其成然后饱腹一顿,还是呐喊一声“代糖不是糖”呢?

文章选自

《中华遗产》2022年1月刊

《鲁迅and甜点》

撰文:马若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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