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124年春，洛阳城外，夕阳亭。70多岁的杨震，愤而服毒自杀。 天下震动，震痛。 杨震之死，是皇权对士大夫的一次剿杀，东汉王朝的丧钟正式敲响。 杨震——
 先说名门。他出身弘农杨氏，先祖杨喜是西汉开国功臣，因诛杀项羽而封侯。杨家世代公侯，高祖杨敞曾官居宰相。 再说大儒。杨家不仅世代高官，还家学渊源。杨敞是司马迁的女婿，当时全国只有两套《史记》，一在皇宫，一在杨家。杨家子弟是读着《史记》《春秋》《尚书》长大的。这种知识资源，在当时极为珍贵。杨震从小博览经书，长大后成为一代大儒，在家乡授徒20年、门下弟子三千，被称为“关西孔子”。 再说大清官。杨震50岁出来做官，清正廉洁。他最著名的事迹是暮夜却金。他提拔的官员深夜给他送礼（黄金100两），说“深更半夜没人知道，您收下吧”。杨震说：“天知，地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者！”“四知说”流芳百世，代代传颂。 更难得的是，他不仅自己清廉，也不给家人搞特殊待遇。他当了正部后，子孙还天天吃糠咽菜、出门步行。门生故吏劝他给子孙置办点产业。杨震说：我留给他们“清官后代”（清白吏子孙）的名声，这份遗产难道不丰厚吗？ 再说士人领袖。杨震做官以来，大力推荐、提拔优秀知识分子为官，门生故吏遍天下，在士人心中威望极高（诸儒称之）。公元123年，杨震升任宰相（太尉），成为名副其实的士大夫领袖。 这样一位德高望重、举世无双的长者，怎么就被逼自杀了？因为他动了汉安帝刘祜（hù）的奶酪。 汉安帝是东汉开国以来最没安全感的皇帝。  1. 他不是前任皇帝（汉和帝刘肇）的儿子，而是侄子（爸爸是清河王刘庆），替补登的基。 2. 他不是皇太后邓绥从小养大的，13岁入宫，没感情基础，纯属利用与被利用关系。 3. 他亲妈（左小娥，清河王的小妾）是宫廷罪奴出身，家破人亡，根本没有强大的外戚团给他撑腰。 4. 他长大后有点作（及長，多不德），邓太后对他很不满意，又选了个替补（平原王刘翼）。 汉安帝这十几年傀儡皇帝当的，比坐牢还惨，生怕哪天起床，被一撸到底，赶出皇宫或就地咔嚓。陪着他、安慰他的，只有奶妈王圣和李闰、江京、樊丰等几个小太监。  幸亏40岁的邓太后突然病重去世，要不然......26岁的汉安帝想都不敢想。 邓太后终于死了，汉安帝终于稳了。 汉安帝当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报仇。他以“大逆不道、企图废帝”为罪名，把邓家人一撸到底、没收家产，赶回老家监视居住。邓骘等被逼自杀。 实事求是地讲，邓太后和邓家，在东汉的外戚中已经算是素质很高的了，群众基础很好，所以，很多官员上书替邓家鸣冤：邓家有什么错，凭什么这么对他们？ 汉安帝打哈哈：都是地方官员乱搞，我不知道呀。放心，我会严厉惩罚他们的。 官员虽然不爽，但也就此翻篇了。 汉安帝报了仇，自己当家做主了。他能信任谁？当然是奶妈和太监，还有外戚。 奶妈王圣被封为野王（今河南沁阳）君；奶妈的女儿伯荣成为皇帝特使（中使），随意出入皇宫、经常巡视地方。小太监李闰、江京被提拔为中常侍（皇帝办公室主任，副部），封侯，负责中央决策和监督执行，权倾一时。 虽然亲妈家已经没了，但不妨碍汉安帝重用外戚：奶奶的娘家——宋家，嫡母（清河王妃）的娘家——耿家（开国大爷耿弇家族），老婆（阎皇后）的娘家——阎家，鸡犬升天。 这也没什么，汉和帝刘肇也重用外戚和宦官，照样国泰民安。 关键是，汉安帝和他的身边人太烂：奶妈和女儿淫乱宫廷，还和江京等死太监为非作歹、拉帮结派、祸乱朝纲。 杨震也是倒霉催的，这个时候当了宰相。杨宰相当然气不愤，直接上书谴责。  汉安帝不以为然，还把杨震的奏折拿给奶妈等人看。杨震彻底得罪了汉安帝的身边人。 关键是，汉安帝也很烂，一点原则也不讲。奶妈的女儿伯荣，和朝阳侯刘护的堂哥刘緕（zī）有一腿，二人结了婚。结果，刘护去世后，刘緕竟然继承了刘护的侯爵。 杨震气得上书谴责：这不扯嘛？父死子继、兄死弟承。刘护的亲人都在，怎么可能让刘緕继承侯爵？ 而且，刘緕和刘护的血缘关系太远，他俩的爷爷是亲兄弟。 汉安帝装没听见。 奶妈一家和死太监江京他们牛逼到什么程度？三天两头以钦差的身份巡视各地，大汉朝的王爷、侯爷和封疆大吏竟然跪拜他们，还征集上万名百姓修缮道路和亭台馆阁。他们的奴仆，每人赠送缣帛数百匹。 缣帛，上好的丝绸，奢侈品，是当时的实物货币，一匹缣帛可以购买700多斤大米。汉明帝时，国力强盛，明帝很高兴，给大臣们发福利，也不过正国级领导赏50匹缣帛，正部级官员赏25匹缣帛。汉章帝当皇帝后，赏赐亲生母亲也不过2万匹缣帛。 简单折算，汉安帝奶妈的女儿的奴仆，竟然相当于几十分之一个皇帝他妈，相当于几十个宰相。 杨震和很多士大夫出身的官员都怒了：您这是想败家亡国吗？ 汉安帝装没听见。  很多人一看，算了，何苦和皇帝对着干？杨震绝不。 有一天，外戚、外交部长（大鸿胪）耿宝亲自拜见杨震，替死太监李闰的哥哥跑官要官。耿宝说：李主任是皇帝的心腹，皇帝想照顾他哥，特意让我来给您传个话。 杨震直接回怼：皇帝如有任命，请走正常组织程序。耿宝气得骂着娘离开。 还有一次，外戚、皇后的哥哥阎显找杨震帮忙，想让他提拔自己的亲戚当官。杨震又给怼回去了。阎显气得骂着娘离开。 皇室子弟、常务副宰相（司空）刘授听说后，赶紧、主动将李闰的哥哥、阎显的亲戚都任命为官员。人家姓刘的都怂了，杨震这个外人还坚持着原则。 OK！皇帝奶妈家、亲戚家，还有死太监，杨震全得罪了。 但是，杨震毕竟是宰相，还是士大夫领袖，汉安帝不好和他一般见识，也就忍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杨震竟然主动挑事。他又给汉安帝上奏折，批评安帝花费上亿在洛阳给奶妈盖豪宅，劳民伤财、天怒人怨。 这也就罢了，他竟然还说：奶妈、死太监和外戚任人唯亲、党羽遍布全国，国将不国。 这就犯了大忌。因为奶妈、死太监和外戚是汉安帝的人，他们就是汉安帝的白手套和代言人。 汉安帝彻底怒了：你安排人就是为国为民，我安排人就是祸国殃民！  杨震毕竟是宰相，还是士大夫领袖，汉安帝不好和他一般见识，也就忍了。 就差撕破脸了。机会很快来了。 汉安帝的所作所为，全国民众都不满。一名叫赵胜的男子上书，指责安帝的各种错误。安帝大怒，直接将赵胜抓捕，以诽谤圣上为罪名，判处死刑。 杨震急了，直接上书救赵胜：昏君才听不进逆耳忠言，您想当昏君吗？ 汉安帝：扯淡！并下令，将赵胜在洛阳闹市公开处死。 杨震不仅得罪了包括汉安帝在内的安帝集团所有人，还让安帝觉得，杨震和他身后的团团伙伙对自己的统治产生了威胁。至于这个威胁或影响，是不是利国利民，不重要。 杨震为啥这么牛叉？除了自身的气节和素养外，以他为首的士大夫集团也确实是他的底气所在。这就是他的悲剧之源，也是他的取死之道。  杨震和汉安帝之间，就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稻草来了。公元124年春，汉安帝出京，巡视山东。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江京等人趁机假传圣旨，挪用公款，在洛阳大兴土木，给自己修建豪宅。 杨震大怒，派下属彻查，很快就掌握了江京等人假传圣旨、贪赃枉法的确凿证据。杨震稳了：等皇帝回京，我亲自当面汇报。这就是古之君子，有原则，没手段。 江丰等人立刻反击。当时，恰逢天降异象，江丰等抢先一步向汉安帝告状：天降异象，完全是杨震引起的。
天象示警+邓氏逆党，这两顶大帽子，让汉安帝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安帝返京当天深夜，直接下令，将杨震革职。 杨震丝毫没有危机感，也不进宫谢罪认错服软，反而闭门谢客，一副抗衡到底的倔强。 江京等人大喜，继续各种告黑状。汉安帝又一道圣旨：杨震拒不认罪、对抗中央，立即遣返原籍、监视居住。 杨震彻底败了。第二天，他和家人在官差的押解下，离开洛阳，返回弘农郡华阴县（今陕西省华阴市）老家。他的亲朋好友和门生故吏在城外夕阳亭为他送行。 杨震悲愤欲绝，说：人终有一死，可恨的是，无法将奸臣嬖女绳之于法。说完，服毒自杀。  他死了，敌人并没停手。 他的灵柩运回老家后，弘农太守奉命，勒令杨家将他的棺椁停放在路边，不准下葬，还惩罚他的儿子们在驿站做苦力。 这一做法彻底激怒了朝野上下。征羌侯、交通部长（太仆）来历（开国名将来歙的后代）公开表示：耿宝、江京之流，陷害忠良，不得好死。并与之绝交。 杨震之死，标志着以外戚、宦官为代表的皇权和以士大夫为代表的官僚集团的彻底决裂。从此，双方开始了不死不休的争斗。 短时间看，宦官和外戚占了上风。但是，笑到最后的，是杨震们。 自杨震开始，杨家四世三公（连续四代当宰相），成为东汉后期最有影响力的家族之一（另一个是袁绍他们家）。也是从杨震开始，贵族和经学结合，出现了“累世经学、累世公卿”的名门望族，在察举制的加持下，进而出现左右政局的门阀士族。他们不仅瓜分了东汉王朝，还执掌中国政坛达五百年之久。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始于杨震之死。  参考文献： [1] 司马光：《资治通鉴》 [2] 范晔：《后汉书》 [3] 王夫之：《读通鉴论》 [4] 吕宗力：《中国历代官制大辞典（修订版）》 [5] 罗琨：《中国军事通史》 [6] 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7] 王力：《中国古代文化常识》 [8] 周强：《中国古都城地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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