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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忠贤||长篇小说《天堂画》连载七

 乡土蓝田 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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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七章

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天。三官庙的沟沟岔岔一片银白,树枝都变成了瘦骨嶙峋的光胳膊。村边的衰草不知被谁点着了,烧成了焦黑色,在雪白的原野上显得格外分明。天上的太阳正红,却放射着清冷的光。茅草屋檐上倒挂下来一根根长长的冰凌子,像一颗颗獠牙,又像一把把倒挂着的尖刀,让人感到阴冷、胆寒。偶然能瞅见一二个人,穿着破袄,拱起了肩头,蹲在太阳底下捉虱子。整个村庄一片寂静,就如同没有生灵的荒村一样。

这时,三十多个黑影呼啦啦冲进了三官庙,挨家挨户翻箱倒柜翻腾起来。一时间,整个村子里鸡飞狗跳,人哭牛叫,兵丁们一边喊叫着要找潘满仓,一边明目张胆搜罗着值钱的财物。对上前阻拦的老百姓,有的骂骂咧咧,有的拳打脚踢,有的把茅草屋点着了。

正在村外核桃树上玩秋千的柳继忠、柳继孝、赵山狗、张尚文和张尚武,发现村里浓烟滚滚,再一听,村里一片哭声,几个人撒起脚丫子就朝村里跑。

跑到村口,柳继孝突然拐弯,朝侯家大院跑去。他要去给侯鹏飞报信。

到了村里一看,有个民团正在用枪托击打着六十多岁的张奶奶。他们的火“腾”一下就烧起来了,张尚武大喊一声“操你妈。”扑上去对这个民团的脑袋就是一拳,民团“哎哟”一声滚到了地上,端着手中的枪一扣扳机,张奶奶“啊--”叫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鲜血顺着胸口就淌了出来。赵山狗和张尚文哭喊着“奶奶--”扑上去,和民团们扭打在了一起。村里的人也都跟着他们打民团。霎时,三官庙成了厮杀的战场,有几家着了火的茅房子也没人管,男人女人老人娃娃都和民团打了起来。张尚武夺过民团手中的枪,对着跟前的民团扣扳机,打死了一个,但不知道再开枪还要拉一下枪拴,推子弹上膛,扣了几下不见动静,就干脆把手中的枪当棍使起来。

正在双方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贾乾坤突然觉得脖子寒气一闪,一把一尺多长闪着寒光的尖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住手--,赶快住手--。”柳三爷的一声喊,惊雷般在他们的头顶上炸响。贾乾坤根本没想到背后会有这么一刀,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双腿颤抖,连声音也变了。“你,你,你是谁?”慢慢回头看,就见柳三爷满脸怒气,大眼珠睁得铜铃一般,里面喷射着愤怒的火焰,手里一把杀猪刀戳在自己脖子上。柳三爷怒吼说:“叫他们立即住手,把枪放到地上。”贾乾坤只得挺硬了脖子,壮起胆子喊:“住手,都他妈的赶快住手,把枪放到地上。”打、抢、杀得正红眼的民团和村民们,都愣盯在地上,民团们本来就知道老百姓对他们怨声载道,也不想干这样的事,可为混口饭,又不得不按照贾乾坤的命令行事,听他这么一喊,都赶紧收起了枪,放到地上,站在原地。“贾团长,你们民团就是这样保护老百姓的吗?”柳三爷这才收起手里的尖刀,但他怒气未消,气愤地说:“你们吃着百姓的俸禄,却干着烧杀抢掠百姓的罪恶勾当,难道你们不是人生父母生养的吗,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啊?”贾乾坤也十分气愤,一个小崽子,竟然从县府大院的几十名持枪民团眼皮子底下跑掉了,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是对他爹和他的藐视和侮辱。他怀疑潘满仓回到了三官庙,藏在村里了。他想通过突然搜查,找到潘满仓。没想到遭到了村民的反抗,把事情搞到了这种地步。看到柳老三,心里还真有些怯火。柳三爷是他爹的七姨太柳叶的爹,他也知道柳叶在父亲心中的位置,那绝对在他娘之上。为这事,他的心里也曾十分气愤,多次想狠狠地收拾七姨太,但柳叶却像个姐姐一样的关爱着他,这使他慢慢地消除了和柳叶的敌对情绪,对柳叶的感情也变得复杂起来,既恨又爱,常常在爱与恨中摇来摆去。从今天的情势看,她爹是要给三官庙的百姓出头哩,如果硬和他对抗下去,必然会两败俱伤。如果让爹知道了,肯定没好果子吃。这柳老三不死,柳叶迟早也会知道,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叫他永远闭嘴。贾乾坤突然一挥手中的盒子枪,对着柳老三胸膛“叭叭叭”打了三枪。

柳三爷没想到贾乾坤会这么大胆,只觉得一股冷风“嗖”地在他的胸前一绕,就串到了他的后背,他吃惊地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贾乾坤那瘦脸,细眼,喊了一句:“你--。”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胸膛,在地上转了一圈,双手一松,胸前的鲜血“哗啦”一下,就像盆子倒水一样,泼到了地上,随后,他也栽倒在血泊里。贾乾坤气急败坏地一挥手,喊道:“杀--全都杀光,一个不留,烧--,全都烧得光光的,啥也不许留。”扭头就朝山狗他们的人群里放枪。民团们一看,贾乾坤已经大开杀戒,就疯狂起来了,立即抓起地上的枪,见人就杀,见值钱的东西就抢,见房子就点火。一时间,三官庙变成了一片火海,男人吼,女人嚎,小的哭,老的叫。柳继忠和柳继孝弟兄眼看着爹死在了贾乾坤手里,娘也叫民团打死了,扑过去要和贾乾坤拼命,叫几个民团拦住,就扭打在了一起;山狗他们眼看着活生生的爹和娘,刹那间就死在了地上,也不知道为啥,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大喊一声:“是人的老少爷们呀,跟这些狗日的拼了。”说着,捞起脚下的一根木棍,照着旁边的民团就抡了起来。其他能动弹的人也都清醒了过来,有的捞着棍棒,有的赤手空拳地和民团打在了一起。可他们哪里是民团的对手啊,眼看就要被民团们赶尽杀绝了,这时,尚文突然喊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跑哇--。”

山狗和尚武几个已经浑身是伤了,听人这么一喊,赶紧抽身出来,喊道:“快跑啊--,留命要紧呀--。”一二十个青壮年这才扭头就跑。

贾乾坤见一伙人拼了命似的朝后山跑去,手下还有人要去追赶,他生怕这伙人耍奸计,就挥手,喊道:“收兵,回营--。”民团们一听这话,急忙扔了死去的同伴,背起抢来的财物,搀着扶着拉着受了伤的民团,急急忙忙朝县城里跑去了。

这次血洗三官庙只有两户幸免于难。一个是村里的大财主侯耀祖,贾乾坤领人进村后,在侯家门口和侯鹏飞嘀咕了一阵,侯鹏飞回去关了大门。另一个就是住在村东头远离村庄的潘有财家,民团把他们家遗漏了。潘有财上山打猎了,潘吴氏和桃花出去找满仓去了。

潘有财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他隐约听到村里一片哭声。再一看,村里的房子不见了,只有冒着黑烟的残墙断壁。他以为眼睛看花了,就朝村里走,见几十座房屋全都烧得剩下了黑墙,惊得他倒吸着凉气:我的妈呀,谁家着火咧,咋把一村的房都烧咧。跑到跟前,见一溜儿摆着二十多具尸体。他扑过去,揭开盖在他们脸上的麻纸,看到了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又惊得他屏住了气息:妈也,不是着火,是土匪洗劫咧。他辨认出了张老汉,赵老二,赵婶,二娃子,柳三爷,柳三娘,柳勇智,看一个他淌一回泪,看完了,脸上的泪水已经流成了两条河,他几步扑到山狗跟前。“这,这,咋啦?”山狗的脸上流淌着泪水,无言地看着潘有财血红的眼里涌着浑浊的泪水,张了张口,突然扑倒了潘有财的怀里,哭喊了一声:“叔--啊--。”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柳继忠和柳继孝走过来抱着潘有财嚎啕大哭。那一声声的哭喊,裹着冰冷的寒风,传到了山上,摇曳着山坡上的一棵棵松树、杨树和无名树,树枝上的冰泪嘀嘀嗒嗒地滚落在雪坡上。哭了一会儿,潘有财好像想起了啥,挪动着已经发软的双腿,又去揭看那些已经僵硬了的尸首,一边看一边叫着:“桃花娘,桃花,桃花娘,桃花--”几个年轻人走到他跟前,拉住他说:“叔,桃花和潘婶找满仓去了,不在家,才躲过了这一劫啊!要不然--”他们正说着话,一回头,发现侯耀祖胳膊上挎着粪笼,手里提着个铁锨,满脸的惊恐。

不一会儿,侯鹏飞跑来了,后面跟着柳继孝。侯鹏飞很惊讶的样子,说:“这,这,土匪咋来咧。--”山狗咬着牙齿,说:“啥土匪呀,县民团,说是花豹子,花豹子从来不对穷人下狠手。”柳继孝说:“他们不是说,是花豹子吗?”柳继忠说:“哼,把他们烧成灰,我们也认得这些吃人的豺狼。”侯耀祖对站在跟前的侯鹏飞说:“你赶紧到县上去,买上三十张席,再卖些衣裳回来,总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入土呀!唉,这社会真是,说不清啊!”侯鹏飞说:“我马上就去。”夸张地用衣裳袖子擦了一下没眼泪的眼睛,走了。潘有财跪在侯耀祖面前,感激地说:“东家,真不知道该咋谢你的大恩大德哩。”侯耀祖摇摇头,说:“谢啥哩,乡里乡亲的,这么多人没咧,我心里也难受啊!”转身抹着眼泪走了。

尚武望着侯耀祖的背影说:“该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哩吧。”

“也该他帮咱一把了,我们年年天不亮就爬起来,种地收庄稼,收的粮还不是送到他的粮仓里去了。”山狗正要跟着尚武说啥,让尚文的话给挡回去了。

几个人见潘有财一言不发,跳进墓坑里挖了起来。就哭着拿起镢头挖起了墓坑。挖一会儿,就能听见有人蹲在墓坑里的哭泣声,但谁也不去劝说,谁都想把心里的悲愤哭出来。在那年代,对没权没势,没钱没财的穷人来说,这是他们表达伤痛的惟一办法。

二十多个墓坑挖好了。侯鹏飞买的衣裳和芦席也拉回来了,他从车上提下了一捆火纸。山狗感激地望着侯鹏飞说:“多亏少东家想的周到,连烧的纸都买咧。”侯鹏飞说:“他们活了一辈子,在世的时候没过过好日子,总不能让他们空着两手去见阎王吧。”在一旁的潘有财听到侯鹏飞说这话,便抬起头看了看侯鹏飞,心里一阵阵暗喜:这娃虽然是侯耀祖的后代,可他的心地还算善良,没他爹那么多黑算盘。正说着话儿,忽然,一声“爹呀--”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上了坡。大家回头一看,见一个穿戴十分讲究的女人朝坡上扑。扑到那一溜儿尸首跟前,刚翻了几张死人脸上的麻纸,就抱着柳三爷僵硬的尸首,呼喊了一声“爹呀--”就昏了过去。山狗一见是柳叶,立即就瞪起了血红的眼睛,从地上捞起了一把镢头,抡圆了要去砸柳叶。潘有财急忙抱住了他的腰,说:“狗娃呀,你这是干啥,常言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这事与她有啥相干呀?”山狗还是扑着要去打,尚文也走过来拉山狗,说:“山狗,你就听咱叔的吧,柳叶虽然和他们是一家人,可你别忘了,她也是咱们村里的穷苦人,嫁给那个狗县长,她是被逼无奈啊!况且这事她未必知情啊!”山狗这才狠狠地瞪了柳叶一眼,放下了手里的镢头。潘有财走到柳叶跟前,拍着她的后背,好半天,柳叶才缓过声来,她看了看潘有财和周围的人,也顾不上说啥,翻身就爬着去看她娘的尸首。刚叫了一声:“娘啊--。”又哭得上不来气了。潘有财几个又赶紧过去抢救,刚醒了过来,又要去看她三弟的尸首,大伙儿劝她别看了,她无言地摇着头,她摸着她三弟血肉模糊的头,哭喊道:“兄弟啊,你们死的真惨呐!”又哭晕了。柳叶哭完了兄弟,哭她娘,哭完了她娘,又哭她爹。一会儿哭得昏死过去了,一会儿又活过来了,又接着哭,旁人想劝说几句,都没有机会,看得潘有财他们也都跟着抹眼泪。

到了晚上,村里所有的人都赶来为死去的人们送葬。是一家人的埋在大坑里,一个人的埋在小坑里。每埋一个人,他的亲人朋友就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一阵,埋人的也跟着哭。

整整一个晚上,三官庙的箭王坡上哭声不断,几里外的孙家河、周家庄都听到了。

【末完待续】

作者简介:

许忠贤,男,1963年生,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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