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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观涛:真正好的历史研究一定要进入观念世界

 游客bpdu5poyil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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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观涛

本期内容来源于金老师与几位学生的一次线下问答。在这篇问答中,金老师解答了关于“历史”和“思想史”之间的区别问题,以及观念史研究的方法论,同时也表达了对当前社会上流行的大历史研究的看法,并对自己在中国美院任教授课的经历进行了回顾,在最后,总结了五十年学术研究理论生涯的重要转折点。

金老师认为做学术研究就像抽鸦片一样。受过学术研究的熏陶以后,一辈子都深陷其中,其它方面的东西都无法满足了。即便最后付出大量的辛苦,也只是偶尔有一点收获,但自己反而一直去做,并且享受着读史料、做研究、想问题的时候,那些发现新东西的快乐。

由于本文根据师生问答的录音整理而成,未经作者修订;同时,为保留问答的现场感,最大限度地保存了作者的口语原话,内容仅供参考,若有不同的学术意见,请以作者的文章和专著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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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观念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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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金老师,可否请您谈一下“历史”和“思想史”之间的区别。

金观涛:历史与思想史肯定是有差别的,简单来说,历史是研究发生了什么事情,思想史则是研究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历史研究要追问一件事情“为什么发生”,但这与一件事情“怎么发生”是不一样的。其实,好的历史学家都清楚这一点,即社会历史中的因果关系与物理世界、自然界的因果关系完全不同。承载起历史的主要是人的行动,人将自身的观念转化为行动。所以,在讲历史事件为什么发生的时候,我们可以列举很多条件:经济条件,自然环境,科学技术等各种相关性因素;但是,历史事件的核心就是人的社会行动。有观念才会有行动,没有特定的观念就不会有特定的行动。讲历史是要讲发生了什么,通过观念史,我们才有可能知道它为什么会发生。很遗憾的是,在讲“为什么会发生”的问题时,太多历史研究都把观念给撇掉了。

学生:目前已有不少大历史和社会史的研究,有些还运用上了自然科学的方法,比如根据气候、地理、经济因素来理解人类历史,您对此怎么看?

金观涛:现在确实有许多自然史、经济史或社会史研究不讲背后的观念,之所以不讲,是因为在用科学方法来描述社会现象时,观念是可以暂时悬置的,比如经济学本身就最接近自然科学,政治学中讲权力的运作也是如此。什么是观念的悬置呢?比如我们讲经济发展、市场法则的时候,会讲到人是理性的、自利的,只有在此基础上,经济现象才会那样呈现,人才会买和卖,这时经济现象背后的观念是很清楚的,所以我们可以把它悬置起来,只讲人的行为就可以了,这就跟自然科学很近了。

我经常举一个例子,假定我们的社会经济发生了变化,市场经济突然有一天变为计划经济了,那么在此变化中间,不讲观念行吗?不讲观念就无法解释社会经济的变化。因为在计划经济中,驱动社会行动的观念是不能被悬置的,苏联搞计划经济背后的观念,不同于过去中国搞计划经济背后的观念。虽然计划的手段一样,背后的观念却不一样,当计划经济碰到问题时,解决的方法也是不一样的。如果忽略观念,这些东西根本就讲不清楚。不同时期、不同经济形态背后的观念是不一样的——人都是自利的,这没错;但在不同观念下,自利动机怎么转变为经济的行动,其中的机制是不同的。我经常举《镜花缘》中君子国的例子,我们可以想象,假定在市场中每件商品涨价了才买、降价了再卖,那市场经济的结构会是怎样的?那肯定是不一样咯。当然,这样的结构不稳定,即使存在过,最终也消失了。

社会科学研究是将观念悬置起来的,但回到历史本身,这个观念是不能悬置的。没有观念,历史是活不起来的,之所以有时候看似活起来了,是因为人们把当下的观点填进去了,只是他们对此浑然不知而已。最近我看到很多书很畅销,研究古代历史,研究各王朝的君臣如何行事,解释一些事件是怎么发生的。我看到这样的现象,就很感慨,书想要畅销,就需要写得通俗、活灵活现,甚至将今天的观念填进去。然而,将今天的观点填进去以后,这还是古代历史吗?这里只不过是借古代背景来讲今天的故事。类似的还有历史文学,它实质上是故事,不是历史研究,但人们就将此作为真实的历史来理解了。

我认为,真正好的历史研究一定要进入观念世界观念本身的研究,构成了解释历史事件为何会发生的研究,这是历史研究中最困难的部分。历史事实是客观的、能够讲清楚的,可只有涉及主观的观念,历史才能活起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左右,西方的后现代史学非常盛行,他们认为历史就是叙事,历史上的观念已经被遗忘了,只能用今天的观念来代入,那么历史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虚构的,都是在讲故事。这一直盛行到九十年代初,现在开始退下去了。如果想要追究历史为什么发生,一定要去研究观念结构,比如其中一种有效的方法就是通过词汇语言的分析,对普遍观念做出很精密的考量。对此,我觉得中国近现代史是一个很好的战场。

学生:谢谢金老师,非常受益!您曾在美院的授课过程中谈到思想史或观念史研究的方法论,这些课程目前在B站有不少的播放量,影响了不少青年学子。可否请您再谈谈方法?

金观涛:“走进去”和“走出来”,可以说是思想史的独门武功。这个武功要怎么教,我也不知道。我的博士生要做中国美术史,都要经过一个艰难的阶段,就是读了中国古代的文献但却无法“进去”,问我,其实我也不懂,因为我也不能进去。但是我大概成为了他们“进去”和“出来”的一个榜样,我的研究生是这样形容我的:金老师,我在读文献的时候,您就是我放在那儿的一个标杆,我读不进去的时候就看看您。我想这也不错,我说我很自觉,你说没有进去该怎么进去,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要进去以后,自己肯定是知道的,你会很愉快,也会忽然发现原来读不懂的那些东西,都懂了,而且你还可以跳出来,你的论文就成了。反过来讲,如果没有这个体验,你就没有真正进去。所以,方法上的问题其实是回答不了的,这个东西要做研究的时候,让每个人自己来体验。

学生:很少有一位学者能够同时涉猎科学哲学、轴心文明研究与中西思想史研究,这里似乎还有一个领域就是人文艺术,您对自己在美院的经历怎么看?

金观涛:我认为自己对油画、西方的绘画有一种天然的敏感,一幅西方的画好不好,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但我对中国的山水画和书法就做不到这一点。其实,我见到毛笔就发憷,小时候没有好好学过,字写得一塌糊涂。当我发现自己的孙女字写得那么好的时候,我是很惊讶的。到美院讲思想史、指导学生写中国美术史的论文,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这条路是西方人找不到的,而我们尝试着通过观念研究来探索中国山水画的起源、中国书法的起源,我想,我们大概是找到了一条进入的路。

学生:目前美院的一系列研究还是非常精彩的,比如对画山水背后普遍观念的揭示,还有宋明理学天理世界观念的视觉表达研究,令人不禁赞叹。您是怎样指导学生探索“中国思想与绘画”这一美术史新方向的呢?

金观涛:也许,我一般就是给他们以精神上的感召吧!这就是,当你碰到困难之后,你不要回避,并保持对任何问题的怀疑。哪些研究是走对路了,哪些不是,这种“感觉”我是有的。他们可以把感觉告诉我,我可以告诉他们哪些感觉可能是对的。据我所知,我们做得很好的学生,在外面也很出色的,大概跟我都有过这样的互动。他们遇到困难的事情,我叫他们坚持下去;对于他们的错误,我即使不懂,也能看出来。因为走错路的时候,那个东西肯定是能感觉出来的,一个好的研究者是能感觉出来的;当一个东西是对的时候,那种直觉,即使不看文献,也是能捕捉到的。所以你问的这个问题是没法讲的,它要在做研究的过程中才知道的。

以汉代的宇宙论儒学为例,当时汉代的天灾怎么打击到官僚制度?对这个问题,我和刘(青峰)老师总结了一个模型,但这并不是读过海量的文献之后才总结出的,结果我的一个硕士生专门去读《后汉书》,就把这个给做出来了。最后他知道我在总结这个模型时基本没有逐字逐句去读史料,是大吃一惊的。我讲过,一个好的历史研究,是不需要堆太多史料的,它就像数学一样清晰,这话在美术史里也成立。但是如果要正面讲“怎么做”,这就不好说了。比如怎么做数学,那是要靠经验和很多直觉的。

还有一点,对的东西是很美的,而且会触动你的心弦。做过长年研究的人,就会有这样的体验。你会有很多东西搞得很boring,你就非常烦,没什么意思,然后有一天豁然开朗了。我经常讲:研究就像抽鸦片一样。你受过这样的熏陶以后,你一辈子就陷进去了,因为其它的东西都无法满足你了,就一直做。最后这个东西是付出大量的辛苦,偶尔有一点收获,但你反而持续去做。我经常跟我的学生讲,这也许就是你们碰到困难时的生命意义,就好比你被关到监狱里了,你还能体会到的那个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就是学术发现了。我和刘老师已经那么大年纪了,老年人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我还能享受着读史料、做研究、想问题的时候,发现那些新东西的快乐。

学生:谢谢您!听到您的这段话,我也非常受鼓舞。最后一个问题比较大,我想请您来回顾一下自己这五十年的理论生涯,特别是您认为最重要的一次或几次转折是什么?

金观涛:这个问题我倒没想过,因为我这个人不太愿意回顾历史。我跟时代差的比较远,也不接近时代。但在我看来,有几个转折是很明确的:

第一个是青年时代的转折,我曾经是一个黑格尔主义者。大概在1970年代前,我发生了一个巨变,就是从黑格尔的辩证法转向了系统论,这是一个巨变。这个转折直接影响我的八十年代。另外,我本来是个理科生,跟刘老师结婚,就相当于跟文科结婚了嘛(笑),刘老师那些人文古典的东西对我影响很大。后来我们到郑州大学,她在中文系,我在化学系,我们就开始研究西方的各种东西。那时候,国家改革开放,我们就为撰写《兴盛与危机》做准备了,这个东西是我们八十年代的代表作。当时我们对历史、对系统论的掌握,我觉得还是不错的。

后来的转折就是走向观念史了。八十年代我没进入中国思想史,当时做中国思想史的人比做中国史的人多,但大多是从性理、程朱、陆王来着手,陷进去就无穷无尽。后来八十年代末,我开始研究毛泽东思想,进入文本分析。到了九十年代初,我大概花了七年时间才进入了思想史,“进去—出来”的方法就是这个阶段悟出来的。我读韦伯也没有太直接的帮助,起初韦伯的书我们是看不到的,后来接触到以后有很多人都觉得很妙,却又讲不清楚妙在哪里。当然,事后看来还是有妙处的,比如韦伯提倡的“理解”方法,但要知道,韦伯本人对理解方法和ideal type的阐释并没有后人概括的清楚。对我个人来讲,进入思想史是一个大转折,从科学哲学进入了人文的世界。在写《开放中的变迁》的时候,我都还没有完成这一转折,直到《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这个转折大概就很明显了。

后来我曾经想把这个经历告诉一些人,但大家好像都很难以接受,可能他们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再往后,我们就开始用关键词来验证结论,并开始做数据库了,最终有了“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1830~1930)和《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新近的一个转折就回到语言学与哲学,一直到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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