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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庭筑鼎】专栏 || 我思念的香椿树

 燕鼎文化 2022-03-30


我思念的香椿树 


董  华


他的突然来访,搅动了我的思乡之念。他是我小时的朋友,眼神里有着乡下青年的质朴,也有着久经生活磨砺而闪露的精明。我与之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但出于少小情谊,我热情挽留了他。他告诉我,这次来一是为了看我,二是要买塑料薄膜。买薄膜大概是盖房用的,我没有细问。“五一节赶家来吧!”他止住我送行的脚步,面色上袒露着真诚。屈指算来,已是两年未归故乡……
公共汽车行驶在郊外京周公路上。凭窗远望,万物复苏,柳烟逐春水,麦苗翠田畴。绿野深处,三三点点的花头巾就像一簇簇山桃花;一声声吆牛声随风入耳,撩起我熟稔的乡情。我把小儿扶在膝上,一同领略这田野风光。心里欣慰,百多里路程不知不觉走过脚下。
我算不得什么“老大回家”,一路上遇见乡里长辈同年旧友很多,大家寒暄说话,二三百米的街路,走了足有半个钟头。仅仅两年,石块碰脚的街道铺上了柏油,闪着银光的电视天线高耸在我熟悉而又陌生了的庭院上空。大队部门前矗起了一座小楼,门楣上的新字真真切切:农民俱乐部。亲眼所见,惊叹不已!
几天休息时间,被接待乡里亲朋来访占满了。我吸着他们递给的过滤嘴香烟,听着在我来说的“稀罕事”:“养鸡状元”双喜进门;“当铺狗不咬的”抱回彩色电视机;报社记者吓跑“五财迷”;张家媳妇揭了“皇榜”,电磨坊“长腿”变新章;李家嫩小复员回村领“执照”,修表铺夸富要夺魁;陈四奶奶“溜”出敬老院,瓦瓮豆芽起了“祥云”……天上地下,五谷六畜,柴米油盐酱醋茶,说者开心,听者兴奋!这天晚上还是大队长顺兴叔止住了纷纭的话头:“过去种菜的有句讲儿,'快马赶不上青菜行’,那是说菜市。现如今党中央把富民政策的缰绳头儿交给咱们老农,还不像一夜的春风,谁知绿了多少片地,多少花骨朵儿吐了红?农村的稀罕事,别说快马,就是超声波也赶不及哩!”老人说得幽默,却也实在。送走了众乡邻,我躺在土炕上难以成眠,有一种道不清的情感在心怀交织、拂荡。

天明起床,母亲早为我打点好行装。挎包鼓鼓的,透出幽幽香气。我抽搐鼻孔,用目光问询。“刚才四儿摘了点香椿,带回给同事儿尝个鲜吧!”母亲站在屋的一角,手指拢着鬓发,蔼然地说。哦?香椿!难道牵萦游子梦魂的竟是这香椿?
我撩下肩上的披衣,扑出门,立定在庭院,茫然地审视这生养之地。院的四周,幼树匝墙,返青的枝儿上香椿芽尚不足拃,鲜亮亮有如村童的眉眼。院中老椿,嫣然峻然,那百枝生节的云冠,似祖父捧起一双结实的大手,枝端凝出的一顶新绿,又犹如他老人家不易察觉的笑痕。细望老香椿树临风之姿,也很像祖母安详时的神态,树干那皱起的表皮,更像她面容上温和的皱纹……
我怅怅然,徜徉院中,忆念的潜流从心房汩汩流出,渐渐注成一潭清水,明晰地照映出童年的我……
丽日春阳,我和田顺、春根儿房前玩耍,瞥见爷爷背着筐来了。他喜气满面,花白的发茬上汗水闪着亮光。我忙跑上去,用头抵着爷爷的腿裆撒娇。爷爷一手搂着我,一手护着筐,唤出父亲,就在房前迈开步丈量起来。他定好方位,父亲刨土,他把一墩看上去像鸡爪一样紫红的根从筐里捧出,轻轻安放在松软的土坑里。不远不近,一共埋了两墩。瞧着爷爷那专注的神气,比“拨洋人”赌输赢,我弹小伙伴的脑门儿还认真呢!我趁爷爷弯腰培土,扳着他的脖子,爷爷高兴地挣动脖颈,侧脸喜悦地说:“这是香椿树!”“咦,是香椿树?人家栽的树苗都有枝有叶,这鸡爪似的红根会是'树’?”“嗯,是树——不过现在不是树,可很快就会长成树,它长得比你快!”爷爷用他指甲缝塞着泥土的粗糙的大手,摩挲着我的头顶,显得轻松快活。他再嘱咐的话我没用心听,一“拨浪”脑袋,跑了。
没过几天,湿润的土堆儿冒芽了,鲜亮亮、油光光的嫩芽。这时,我高兴了,跟随着爷爷用小瓢给树芽浇水,爷爷说:“香椿芽儿特别好吃。”可是香椿芽挺出好高了,我还没尝上什么滋味儿。

这年“伏凉儿”叫在树梢的时候,我上学了。再两年,小树真的比我高了。在上四年级那一年,香椿树的枝杈搭上了房檐——不用说,我早吃上香椿芽了!我吃上了奶奶亲手做的香椿拌凉面,我吃上了酥脆喷香的“炸香椿鱼儿”。真的,嫩嫩的香椿芽在稀面碗里那么一搅,顺手夹进油锅,“刺啦——”,翻过俩身,喷鼻的香味儿就出来了,瞧那焦黄酥脆、咬一口露出嵌进酥皮的片片细叶,可不跟鲫鱼背的嫩肉似的!怪不得馋得田顺“摩登摩登”直瞪眼儿(当然,我这里也有他一份)。
树长高了,树下就成了我们小学生的“伊甸园”。乡村的小学是半日制。夏秋之季,放学吃过午饭,小伙伴们跟脚来了,有“机灵鬼”田顺、爱“抺眼儿”的春根儿,还有八斤、牛脖儿和二蛋。不过,最要好的要数田顺和春根儿。田顺教我淘气,春根儿会唱歌解闷儿。我们聚在树荫下的矮桌上头碰头地写作业,在石板上画生字。写累了,就去逮树身上带翅儿的“花媳妇”。有时,还用香椿树渗出的像松香一样金黄的黏液粘课本。我们几个,就数田顺“招儿多”。那年春天,他爬到顶尖的树杈,把一个鸡蛋壳扣在枝头上。等到香椿冒芽儿,拱出来一个黄澄澄的大茸球!可把我们乐坏了。
哦,香椿树,给了我那么多童真乐趣,给了我那么多着迷的记忆,世间万物都是金灿灿的呀!
慢慢地,我觉察出来:早晨碗里的玉米粥渐渐稀了,中午的饭食也搭菜多了——这时下厨房的是奶奶,我真“气恨”奶奶了。
这年的香椿芽冒得格外早,格外整齐。那是冬天下过几场雪,我和爷爷用院里雪堆积过的。当长到一拃齐的时候,奶奶在一个早晨推醒我,叫我去掰香椿。清晨的风凉飕飕的,我骑在“树卡巴儿”上,用“巴钩儿”瞄准嫩芽一杈杈掰,只一会儿,我便有些手脚麻木了。有时,手不听使唤,偶尔掰下一个枝子,我就会听见树下奶奶嘴头发出“咝儿咝儿”心疼的声音。一两个早起拾粪的老人走过,露出的都是惊羡目光。奶奶却不敢抬头,不愿与人说话。香椿芽掰齐了,奶奶疼爱地接下我。走进屋,只见脸盆里浸着一束稻草,妈妈在给香椿芽捆把儿。我一切全明白了。我执拗地要奶奶留下吃“炸鱼”,却挨了爷爷一巴掌。过后,奶奶告诉我,这是为我升中学做准备,攒的学费……奶奶㧟着装满香椿芽的篮子颤巍巍地出了院子……
一晃三年,香椿树伴我上完初中,伴我度过了艰辛时光……
动乱之秋,在城里接到家信,说是“红卫兵”们来砍香椿树,要做“语录牌”,领头的竟是吃过我们家香椿芽儿的田顺!“要砍树,先砍了我!”田顺的斧子还张扬着,奶奶抢步上前一拦,挡住了树身。爷爷和田大伯拿起镐头,吓跑了田顺那帮浑小子……

哦,我的香椿树,自然界的电光石火没能摧垮你生命意志,你无求于人,但惠及乡里,愔愔一隅,你得到的报偿竟是屈辱的斧斤之痛吗?你诞生于新中国成立之初,辛勤长大,难道你也要经受人间的劫难吗?虽遭乖舛而蓊郁于今,你可是历史进程的见证?!
由于工作条件的方便,这几年我走过不少地方,走到哪儿,我留意寻看的总是香椿树。只要适时,也爱尝个鲜。但我总觉得,别处的树形没有家乡的舒展,别处的味儿不及家乡的鲜美,即便是称誉京西“上方山三宝”之一的香椿,也不及家乡的中吃。
我定定地站在老椿前,任凭忆念的流水在心头盘回。蓦然,老椿腰身的那一处斧伤,颤动了我的心!当年砍下的斧头,凶狠可见,却也慌张,未得伤及树心。这时看去鼓起一道显示活力的再生肌。老椿是顽强的,它以顽强生命力,抗御了人为强暴;它以年轮注出的血浆愈合了刀伤。我扑上前去,闭眼摩挲着老树,一如感应老祖母的慈爱……
我觉得后身暖了,上衣披在了我的肩。“该去车站了。”耳边传来母亲的柔语。
“哎呀,再赶不回来,老同学就该怨我爽约了!”话到人到——他来了。手上提着柳条篮,罩着一块蓝花巾。
“你猜,我给你带来点什么?”出了院门,他漾着童真神情把篮儿举在我眼前说。
“怎么,猜不着?猜不着弹脑门儿!”他见我疑惑,一笑,一字一腔,“大——棚——香——椿!没想到吧?”


“春上买薄膜,我还以为你盖房呢!你这机灵鬼,从我们家挖走树儿子,自己还要巧生孙子!”我使劲弹了他一个大脑门儿!他揉揉脑瓜,乐悠悠地说:“要致富就得有新门路,大棚香椿可是个珍稀物。你知道咱七十二行不沾边,就对花啦草啦带叶儿的感兴趣,这也叫扬长避短嘛!”从香椿的营养知识,到市场行情,他一路滔滔不绝。“你探家之前,咱也'讲学’去了,真正是'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一耽搁就是好几天。咱可不是猴儿拳小架势,科学普及传给万家,锅里有肉汤才肥嘛!就是为了回来看你,连夜走了八十里。”说着,他嘻嘻乐了。从他挂着风尘的笑模样儿里,一个净化了的田顺形象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公共汽车又欢驰在京周公路上。这条宽阔大道,一头连北京,一头连着远古先人的故乡。望着绿遍山川的美景,我的心也揉进那一派绿意之中。春风拂过我的面庞,庄子的《逍遥游》油然荡出脑海:“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本文原发于《北京文学》1984年第一期青年作者专号

(本期图片来源于网络)

2017年8月作者在祖籍山西汾阳相子垣村留影

【作家简介】 董华,笔名绿谷。出生于北京市房山区。民盟盟员。毕业于北京广播电视大学中文专业。1974年参加工作,历任《北京文艺》、房山县《房山文艺》《房山报》编辑。房山区第一至五届政协委员。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1986年加入北京作家协会,2008年加入中国散文学会和中国报告文学学会,201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集《还是乡情》《垄间击缶》《京西草木》《十里不同乡》、报告文学集《乡里乡亲》(上下)《大事小情》等。《京西草木》获第6届冰心散文奖一等奖。

文君短评

欣赏著名作家董华先生的文章之前,一定要先了解、分析作家本人:因为你知道了他的人,就明白了他的文。
“文革”后期,董华先生在《北京文学》做过“掺沙子”的编辑,结识了不少文学名家,按理说,董先生完全可以就此走上一条文学创作的近途。但是董先生对大都市的繁华百般不适应,所以仅两年的时间吧,他便又回到房山文化馆,一门心思做起了《房山文艺》的编辑。从此,一脚在县(区)城工作,一脚回乡下生活,这是董先生长久的工作、生活状态,亦是他文学的宿命:小城里有他工作的饭碗,而他文学创作的根源,则全在那片乡间的土地上。
那里有他难忘的童年,有他牵挂的亲眷,有他熟悉的农事,有他迷恋的乡情。只有站在这片厚土上,董先生才觉得踏实,才能写出优美的文字来。我想,家乡之于董先生,一定是一种鱼和水、瓜与秧的关系。知晓了这层关系,我们也便明白,为何董先生几乎从未远离故土,为何董先生的文章里尽是家乡的物事!
是的,董先生的文章里尽是家乡的物事。有评论家根据他的十余本各有侧重的专集对他的散文进行了专门的分类:《垄间击缶》重在写京西的农耕之事,是为农耕系列;《十里不同乡》则多现作者家乡风俗,便是风俗系列;写草木的《京西草木》,无论是种植的还是野生的,尽己所知,广收笔下,几乎就是京西浅山丘陵地带的草木大观,自然便是草木系列了;而《还是乡情》等多集共情,表明在董先生笔下,最重的还是亲情、乡情系列!
这样的分类从题材内容上看自然有些道理,但显然不够精确,因为董先生即使在很专业地讲解农事、民俗、草木时,通常也会融入一两件相关的往事,颇多情趣,因此在字里行间就淡淡地弥漫了些乡愁的味道;而写亲情、乡情时,那些深切的情感也多是依附和发自难忘的物事中。
董先生的散文,物、事、情、景相互交融,在他的早期创作中尤其如此,便如这篇《我思念的香椿树》:其椿也详焉,情也浓焉,是很难按评论家的法子分类的。据编者说,本期的选稿,编家和作者不约而同地点了这棵“香椿树”。我深以为然:在董先生那里,香椿绝非寻常之物——在他的文章里,香椿不仅是他草木系列(如果硬性归入的话)的开篇之作,而且在后来的文章中,香椿亦是作者的应手之物,时常出现;而在作家的生活中,香椿也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董先生好客,尤其在五一节前后,常邀在他心里有分量的友人到他家做客,席间必有一道诱人的“炸香椿鱼”;倘若是心念而未见其人,那就一定要摘些捆成若干小把儿,殷殷给人送上门去,且言:鲜,头茬儿!
其实,不只是贵客:乡人厚朴、宽容,倘若不是天大的过节,也尽被时间释去了;如同本文开篇说的故人来访,“我与之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但出于少小情谊,我热情挽留了他。”不仅挽留了,还在送别时又邀请了他:“五一节赶家来吧!”显然,曾经的那点不愉快,已经烟消云散了。而到文章结尾时,两个壮年汉子,竟童趣盎然,仿佛又回到了往日时光……
这便是董先生,这便是京西浅山一带的民风,这便是他一生舍不得远去的家乡!
前几天与董先生在电话里聊这篇短评的事,挂手机前,董先生盛情邀请:“五一节赶家来吧!”

文君 2022326日作于半空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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