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凯：百年后谁知

当代诗话

百年后知谁

张庆凯

袁枚《随园诗话》云：“余戏刻一私印，用唐人'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句。某尚书过金陵，索余诗册。余一时率意用之。尚书大加诃责。余初犹逊谢，既而责之不休，余正色曰：'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一座冁然。”

余读此则诗话，尝眉批曰：“批伪君子。”某尚书以其一品官阶或可入《清史稿》，然历史已经并将继续证明：百年后，人但知有苏小，而不知有某尚书。伎者，封建社会底层之特殊人群也，属被玩弄被压迫者。敢以苏小为乡亲者，其思想具有人民性，较之以狎伎为时尚又视伎为另类之卿相士大夫所谓道为先进，何过之有？

近人傅庚生先生，或对袁枚其人有深入研究。傅先生以袁枚为“擅文而入魔者”，“恒以小慧自圣”。尤其不惯袁枚以苏小为乡亲，亦大加诃责之曰：“岂宜为后世之知名乃甘与一伎相骖靳以邀之耶？”（《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余甚纳闷，岂傅先生为恶子才乃甘与某尚书相骖靳以论之耶？

诗外工夫

陆游论诗有“工夫在诗外”（《示子遹》）之卓见。以我揣度，此等诗外工夫，可传授者约略有三：一曰知识、学养，二曰生活、阅历，三曰识见、襟抱。以其《游山西村》为例：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春社”乃祭祀土地神之节日习俗，亦文化史知识耳，起于三代，兴于秦汉，盛于唐宋，之于今人，几成典故。“丰年留客足鸡豚”，生活也；“山重水复”与“柳暗花明”，经历也，经历亦阅历。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非唯经历，亦识见耳，揭示事物至极而反之哲理，亦《易》所谓“否极泰来”者也。再以毛泽东诗词为例。“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浪淘沙·北戴河》）知识典故也；“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七律《长征》）阅历也；“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识见也，亦天下第一等之襟抱气魄也。

至于天赋、悟性，则受之于父母遗传基因，属于秘籍，不在此论之列。

祭奠乎？纪念乎？

丙申岁杪，偶于某微信朋友圈见有以“毛泽东诞辰123周年祭”为题律诗一首。

祭奠诞辰，闻所未闻。初以为作者笔误，未便置喙。后以律联未工，作者三易其稿，然于诗题未易一字。于是，按捺不住，善意为之提醒曰：“大作有不妥处，若不介意，或可为指出之。”如是说，亦欲促作者自我检视所作，发现问题耳。奈何作者视若不见，竟回帖曰：“不介意，请指正。”事已至此，不可回转，遂不计后果，直抒肤见：“大作诗题如此这般著一祭字，令诞辰变祭日，大为不妥。生日可庆、可贺、可纪念，万不可祭。”至是，作者似有所悟，欣然接受曰：“此作内容为上，宽于联律，已在数家论坛获好评。今得指点，始知题有不妥，且易祭为纪念。”

人类社会，生老病死，日日可见。生则庆贺，逝则悼祭，已成习俗，亦文化史常识耳。倘若误用，使一字之差，必谬之千里。

（原载2021年《中华诗词》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