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闽东那座少有人提及的小县城,汤养宗和其他人一样,吃五谷杂粮,观日月星辰,散步,饮酒,练字,写诗。什么也不能停下,什么也不能挥去。日子随风飘逝,他已身为长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悟透每一分,每一秒。他有喜悦,也有哀伤,抱着梦幻,亦长白发。在诗歌作品里,他向众生回答了许多问题,于此同时,他又提出了更多的问题: 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发纸片,问:“你心里有万古愁吗?” 再问:你心里养着只寂寞的小兽吗? 再问:你心里语无伦次的,是一瓶怕别人嗅到的迷药吗? 再问:你心里有句假想中的咒语,叫人生如寄吗? 没有人回答我。有如这:日光下概无新事 我再问草丛里的一只鸣虫,发现虫子也会翻白眼 我再问比我们笨些的猩猩,猩猩拼命擂打着自己的胸脯 深夜的镜前,我独自伸出一条长长的长长的舌头 ——《万古愁》 人世多飘渺,愁有千千结。这首《万古愁》短短八行,表面上看是属于汤养宗个体的愁绪,实际上它却指向“欲望”、“迷幻”、“宿命”、“借寄”等人类共有的难以排遣的愁绪。作者指问的对象从人到鸣虫,再到猩猩,谁也无法给予回答,直至“擂打自己的胸脯”。谁又能回答呢?人也好,动物也好,在一个共有的存活秩序中,一切看似顺理成章,一切又难以侍候。汤养宗问“你心里有万古愁吗”?其实,他并不想听到那易于得到的辩解,而仅仅是出于自省以及激发人自醒。 自省是一种品格,对于诗歌创作者而言,那是一种可以从时光中获得意外能量的方式。大千世界,值得质问的东西太多太了,没有答案或许有点无奈,但在不停的追寻中,世界总会推出那个理亏的一方。我们便在这种理亏中,活着。 时光荏苒,几十年过去了,汤养宗一直蜗居小城,那片土地自有理由养着他,让他成为独撑一方天地的土司,也成为有着魔法的精怪。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身体里类似蕴藏着别人无法企及的超能力,他可以拿左手当右手的唇舌,把一只怪兽牵入镜子里,让一棵树跑来跑去,还能让一列火车甩掉三百首唐诗。 那天,往镜子里一瞥,里头的一只怪兽 在咧牙朝我低吼,同时,在衣袋里 还摸出一块小骨头。这吓我一跳,更没有道理 再看,才看回来自己。我赶紧拿腋窝 嗅来嗅去,开头几口是从未见识的腥膻 又吸,吸回了熟悉的气息。只好再伸手来辨认 上面有玄机,分明是可怕的爪子,翻过来 覆过去,手心才重现出以往的掌纹 我如此这般反复地比较着,仿佛有两个王 正在身上争夺自己的王位。并渐渐 迷失在两忘中,分不清到底要哪一样 既像伟大的人类在使用聪明的排除法 又像只凶猛的动物要完全驱赶出一个人的影子 ——《镜子里的王位》 “王”是诗人汤养宗经常使用到的一个意象,往浅处说,那是虚拟的幻像,而往深处看,它却意味着作者怀藏已久的一种精神情节。从早期“把井里的青蛙养成大王”,到后来《一个人大摆宴席》中的“随手从身体中摸出一个王”,再到这首“镜子里的王”,“王”的存在让我们看到了深埋于作者骨子里的气度和胸怀。这首《镜子里的王位》以极其夸张、荒诞的手法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人的两副躯体,彼此争夺,可“王位”是不存在的,唯一能留下来的便是一个人的内心,那只有王者才具有的高傲与不可敌视。 经常阅读汤养宗诗歌作品的读者,几乎都有这么一个感觉:这是一个站立于语言之上的魔法师,可以移形换影,可以穿越时光;可以委身于草木鸟兽,亦可以独来独往,雄视天下。 他所具有的超高的语言技巧及独特的人文关怀,总让人刮目相看。不论是《祖国》还是《光阴谣》,不论是《镜子里的王位》还是《捡一块石头当作佛》,像是被灌注了魔法,每一粒坚实的汉字在不同的场境下都具有了身份和力量,而作者就跟随那些文字,不断攀越,跳转,继而创造出自己的世界。汤养宗甚至还唤来替身,带着魔幻的镜子,一边是河流、虫豸、大街上的美人儿,群山背后的猛虎;另一边则是与之相呼应的现实。现实当中所能囊括的一切,到了汤养宗这儿,都有着无法抵抗的活生生的气息。生活曾经给予我们的,现在由汤养宗一个人搬到了它们身上。你管也好,不管也好,它们全在那儿,用同样复杂的眼神,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哪怕是对我们不理也不管的。 因为同在一个县城,我小年轻时就在汤养宗家里借书、玩耍,至今,我俩已无话不说。对于诗歌,汤养宗有自己的见解。我只知道,创作三十来年,他已为读者奉献了为数众多的优秀作品。很多人说他的好,钦慕于他在诗学上已获得的高深造诣。其实,对于汤养宗而言,这还远远不够。有句话说得真好,“活着,就有无限种可能”。人是这样,诗歌也是这样。我想,汤养宗是深谙此理的,文字终会有文字的故乡,而使之变得明亮、更显尊严的力量就在这儿,在生活中,在日子里,一些人称之为魔法,而我,视其为起源,视为诗歌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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