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大活佛,第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所写的情诗绝句《不负如来不负卿》的最后一段,讲述了一个多情僧人在佛和情之间的徘徊辗转,痛苦抉择,想要寻求一个两全的方法,可以不负红颜不失佛心。 ![]() 此诗一经传颂便被奉为情诗经典,数百年来有无数痴情男女,难成佳偶为此垂泪感叹,歌咏流连。 然而,当我们以今时今朝的视角再去解读,看到的则不仅仅是一个爱不得放不得的情僧形象,还有仓央嘉措本人,这位传奇人物的悲情人生。白天他是端庄的傀儡,晚上成为风流的公子。 ![]() 曾虑多情损梵行——雪域之王or街头情郎清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仓央嘉措出生在西藏南部的一个农奴家庭,父母和家中先祖皆信奉宁玛派。 ![]() 当时第五世达赖洛桑嘉措刚刚圆寂,其亲信弟子桑结嘉措为把持权力一边隐瞒五世达赖去世的消息秘不发丧,一边悄悄派人寻找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何其有幸,刚刚出生不久的仓央嘉措成了天选之子,何其不幸,一个宁玛教出身的孩子要接管格鲁派。如果按照以往的先例,仓央嘉措转世灵童的身份将会被公诸于众,接受达赖喇嘛继承人的培养。 可是桑结嘉措不甘心就此放权,在找到转世灵童之后采取了“雪藏”的方式,并没有将其接到布达拉宫。 ![]() 康熙三十五年,桑结嘉措阴谋败露,康熙帝从准噶尔俘虏口中得知五世达赖早已圆寂的消息,大发雷霆,下令桑结嘉措立刻迎回转世灵童。 就这样,在一年之后的十月二十五日,14岁的仓央嘉措正式受封继任,成为六世达赖。 “住进布达拉宫,我就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仓央嘉措的诗中所写很美,很让人向往,可化在现实之中,却皆是苦果,一言难尽。 宁玛教是古老的佛教派别,教义相对宽松,对于结婚生子,欲念瞋痴并不是十分看重;格鲁这个新派佛教,却要求严格,戒色戒欲,需要苦心修行。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教义在他的心中不断挑起战争,让这个原本只有十四岁的少年不知道该如何取舍,何去何从。 ![]() 与此同时,桑结嘉措把持政权多年,已经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稳固集团,仓央嘉措这个六世达赖不过是清朝廷册封的傀儡摆设,并不能撼动他的地位,实际掌控权还在他自己的手中。 他在仓央嘉措的周围安排了很多经师,命令他们时刻紧盯着仓央嘉措,只要仓央嘉措出现一点瑕疵,便被罚跪抄经,不准休息。 更让人崩溃的是,他还要时常扮演傀儡王者,将仓颉嘉措的意愿决策一一复述,不能掺杂一丝个人的看法和见解,做一个没有感情的传声筒。 如果被仓颉嘉措抓到他出了差错,那么便又是一场无声的折磨,让人身心俱疲。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身心都在成长之中,面对这样的屈辱和囚禁,怎么可能甘心。 住进布达拉宫怎样,成为雪域最大的王又怎样,他唯一能够排解忧愁,排解心中的苦闷的办法就是去拉萨的街头流浪,写下一首首美丽的情诗,做他最美的情郎。 “曾虑多情损梵行”,他的多情不只是爱情,是对世间一切美好人事的向往之情。他想抛却繁文俗礼,抛却桎梏枷锁,抛却白日的端庄和夜晚的风流,只做自己,只奉佛祖。 ![]() 入山又恐别倾城——佛心vs本心其实,相比于仓央嘉措成为六世达赖之后的压抑沉郁,他前十四年的生活可谓是多彩而丰富。 幼时的他十分聪颖好学,在接触文字的第一天就学会了三十个字母,并且可以上下加字,逐一拼读;7岁时开始跟随诗中僧人学习佛法,诵读佛经;8岁时接触到《诗镜注释》(藏族美学理论著作),并且产生浓厚兴趣,后期所作之诗也颇受其影响。 由于一直生活在乡村,在佛法课业的学习之余,他经常行走在田野乡间,去聆听欢快歌唱的溪流,去欣赏绚丽多彩的花朵,去感受最真实最奔放的自然之美,享受着最质朴最纯真的快乐。 等到再大一些,他有了自己中意的姑娘,便和她一起约会,一起唱歌,幸福而惬意。 可是等到14岁,他被接入布达拉宫之后,一切的美好都戛然而止,他的灵魂要被禁锢在那所华丽的宫殿,那被视为权力巅峰的宝座。 ![]() 他不看到童年少年时的美丽景色,寻不见真心相待的朋友玩伴,只能饱受孤独和煎熬。 后来,他学会了反抗,学会了虚与委蛇。白天执行着自己傀儡首领的职责,夜晚去寻自己心爱的姑娘,他想,至少这样可以得到片刻的解放。 然而,当一天天下大雪,铁棒喇嘛发现了地上有人外出的脚印,并且顺着脚印追索到了仓央嘉措的寝宫后,一切再次回到原点,甚至比原点还不如。 铁棒喇嘛用严刑处置了他的贴身喇嘛,还派人将他的情人秘密处死,堵死了他最后的希望。 此后,他只能做浪子,做一个看似无心无肺之人,这样才能避免无端的悲剧,避免希望的破灭。 ![]() “入山又恐别倾城”,入了权力漩涡和严苛礼法的山门,就只能与自己的红颜知己,往事凡尘彻底诀别,不然就只能上演一出出的悲剧,一场场的生离死别。 至此来说,做个端庄的傀儡,亦或是个风流的公子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不都是为了一个世俗框定的佛心去扼杀自己的本心吗? 十几岁的少年郎,本是最美的时光,值得最漂亮的姑娘,去远方进行一场探险,在游历中找到自己的方向。 “住在布达拉宫,我叫持明仓央嘉措。住在山下拉萨,我叫浪子宕增旺波。” ![]() 相比被困住灵魂的仓央嘉措,他更喜欢身体自由的宕增旺波吧,虽然都是不健全的他,但后者至少有部分的自在,而前者几乎丧失自我。 那么什么是佛心什么是本心呢?仓央嘉措在端庄傀儡和风流公子的交错转化之下,还能顿悟吗? 仓央嘉措答:“佛便是我,我便是佛”,大概,如是而已吧。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在仓央嘉措被束缚压抑的同时,黄教与和硕部的矛盾也越来越大。 直到康熙四十年,拉藏汗继承了汗位,桑结嘉措再也坐不住,开始筹划将和硕部赶出西藏。 康熙四十四年,筹谋已久的桑结嘉措率先动手,在和硕部首领拉藏汗的饭菜之中下毒,意图先拿下和硕部的首领。 ![]()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布达拉宫呼风唤雨,控制六世达赖的桑结嘉措并没有投毒成功,反而,被暴怒的拉藏汗将藏军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作为罪魁祸首的桑结嘉措也死于其中。 如果故事止于此,大概仓央嘉措还有机会跳出命运的束缚,去寻找一个双全之法。可现实世界里没有如果,这个从十四岁就献身给佛法和藏族的少年,终究要将悲情进行到底。 在铲除桑结嘉措之后,拉藏汗并没有停手,反而向康熙帝上书,说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沉溺酒色,不理教务,并不是一名真正的达赖,应该予以贬黜。 于是,一道名为“拉藏汗因奏废桑结所立六世达赖,诏送京师”的旨意传下,仓央嘉措也被蒙古大军所俘。 ![]() 也许在其他人的眼里仓央嘉措是荒唐的,窝囊的,是毫无建树功勋的。可在藏族人民的眼中,在无数藏族僧人眼中,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六世达赖,依旧是精通佛法,留下无数名句佳篇的大活佛。 在蒙古军队将仓央嘉措押到哲蚌寺下山时,寺里的僧兵们趁势救下了仓央嘉措,将他带到寺内暂避。 然而,凶悍的蒙古铁骑又怎么会就此甘心,他们追着这些僧兵大战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放弃对仓央嘉措的捉拿。 看着寺内慈悲的佛陀,看着为了他赴死的僧兵,仓央嘉措终是不忍,独自一人走出了哲蚌寺…… ![]() “白色的野鹤啊,请将飞的本领借我一用。” 在被困了十载之后,这个二十四岁的少年终于走出了身的牢笼,心的囹圄,同时也走向了死亡的召唤。 关于他最后的结局版本有很多种,大部分的都倾向于他英年早逝,也有一小部分坚信他获得了自由。 可是无论哪一种,他都没有找到一个两全之法,可以不负佛祖,不负他心中的卿。 因为他的卿,是美丽少女,是藏族百姓,亦是他自己,可他无一护住,纷纷离去,就连最后以身侍佛的心愿也成了一种空念。 ![]() 对于仓央嘉措来说,负了如来又负卿,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 命运对他何其优待,让他遇到了佛,成为六世达赖;命运对他何其残酷,让他遇到了佛,成为六世达赖。 摆脱农奴的身份固然让人开怀,可若用尽一生的自由和幸福去偿还,还有几人愿意呢?我想若重来一次,仓央嘉措一定不愿吧! 他想守着他心爱的姑娘,他想陪伴他可爱的儿女,他想在清闲修心之时读一读佛经,写一写情诗,做最风流最恣意的宕增旺波,做行走在世间最富生气的活佛。 ![]() 然,往事不可追,此情成回忆,今日的我们除了唏嘘感叹他的悲情一生外,还能做什么呢? 哦,对了,还有读诗,读他的诗: “你是金铸佛身,我是泥塑雕像,你我两个人不能同住一个殿堂。”不同的世界不同的阶层总不能相容,就像向往爱情和自由的他不能安心地存于布达拉宫; “我为了死,才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所以再痛苦,再压抑,他也选择了坚持; “如果落难,骨头越贱越硬,人与人越爱越轻。”危难之中,越卑贱越存活,爱也变得愈加轻飘无力。为了留存这最后一份美好,他终在死亡的威胁之前站了出来; ![]()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事不是闲事。”世间之事,唯生死是大事,终于在人生的最后,他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端庄傀儡也好,风流公子也罢,悲情也可,欢情亦有,到最后一切都是空,一切都是法,何必强求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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