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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缘同好契岑苔——诸乐三与黄宾虹的交谊

 攒菁堂 2022-03-31


选自 | 《西泠艺丛》2022年第3期 总第86期 |

文/周飞强
中国美术学院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文/诸正昊
诸乐三先生曾孙。


【摘    要】

      本文通过一些稀见的信札、文稿、书画作品等一手材料,简略爬梳诸乐三与黄宾虹艺术上的交往。由此可知诸乐三向宾翁问道山水技法、金石书法及画史画论等,同时亦为其提供了许多有益的帮助,并考证《画学篇释义》大略出自诸乐三之手。

【关键词】  黄宾虹 诸乐三 交谊 画学篇释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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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乐三曾问学于黄宾虹先生,但研究者似乎都不太清楚其中故实,忽略了他们之间的密切关系。王中秀先生的巨著《黄宾虹年谱》中,也仅录有1948年10月10日《民报》所登《艺专国画课同人欢宴黄宾虹教授》的报道,知诸乐三和吴茀之、潘天寿、潘韵、虞开锡、岑学恭及吴存模、张嘉言、田恒任等,在“十月六日午刻在杏花村公宴黄教授及其夫人”。

1962年10月号《东海》杂志,登有一篇《谈黄宾虹山水画的成就》的文章,是吴茀之、孙慕唐、潘天寿、诸乐三、王伯敏、陆维钊、谷斯范、邓白、方令孺等人当年关于“黄宾虹画展”的座谈发言内容。从诸乐三的讲话中可知,两人约相识于20世纪20年代中期。20世纪30年代初期,诸乐三任教于上海的新华艺专,而“学校经常请黄先生来讲些有关中国画的理论和技法,因此我常能和他见面,平时所谈的总是书画上的一些理论,我觉得获益不少”。抗日战争胜利后,诸乐三到杭州国立艺专的第三年,即1948年,黄先生也来艺专执教。“此后经常与他接触,畅谈有关传统笔墨技法如何与造化自然相结合的表现方法,因而理解到即使一划一点,也不能随意涂抹,眩人耳目”。

诸乐三认为,黄宾虹善于将前人的各种笔墨方法汇合在一起,并在高深的理论指导下,敢于创造性的运用和发挥,终于形成了他自己的独有面目:

黄先生几十年来的创作活动,并不是没有理论根据的。在他从事绘画创作的同时,也就在进行理论上的探讨。我们在他的作品题跋中常常看到:“巨然笔力雄厚,墨气淋漓”;“江贯道风雨泊舟图,耕烟翁见树影迷离,烟云无定,有神移鬼变之笔”;“画先求有笔墨痕,而后能无笔墨痕,起讫分明,以至虚空粉碎,此境未易猝造”;“巨然墨法,自米氏父子高房山吴仲圭一脉相承,学者宗之”;“宋元名迹,笔酣墨饱,兴会淋漓”,等等。

从中便可得知,诸乐三对黄宾虹的画作很熟悉,有一些图恐是如今我们已未能寓目的;且他对宾翁艺术成就多所会心,其所谓“经常与他接触”,所言非虚;非有深入之交往和学习,恐不能有此中肯的评价。那么,对于黄宾虹这样一位画家中的画家、这样一位画坛耆宿,诸乐三作为晚辈从他那里究竟学到了些什么呢?

如今人们只知诸乐三擅画花卉,其实,他亦旁涉人物、山水;尤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诸乐三所绘山水作品渐多,并有不少作品原迹和图版传世。很显然,诸乐三从黄宾虹学到的第一个方面,是作山水画,尤其是山水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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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图1

这一点,从上述所论已经可以约略知晓。诸乐三《我的艺术生涯》一文中,也明确写道,“五十年代初,在教务行政工作之余一度专攻山水画,经常向宾老请教”。1949年,黄宾虹已在诸乐三的一幅山水画(图1)上题曰:“笔力遒劲如古籀大篆,极槃礴之能事。乐三先生此帧最为合作。”这幅画,学黄宾虹的意味很浓。用笔上,正如宾翁所言,以篆籀的笔法入画,笔力雄强,有磅礴之气。墨色虽没有黄宾虹那样的黑密厚重,但也淡墨和湿浓墨互用,呈现华滋之韵,大概所绘乃雨后诸山。

黄宾虹曾在其国立北京艺术专科学校金石学讲义《金文著录》中提出“考书画之本原,必当参究籀篆,上窥钟鼎款识”[1],而诸乐三素来对古籀文字研究有着浓厚兴趣。1949年后,在写意花鸟画领域,诸乐三以籀篆入画的功夫已至上乘,及见宾翁以籀篆之笔写山水,这籀篆与山水间的不可言说之妙,或多或少激发了诸乐三跨领域研究创新的艺术本能。究其20世纪50年代初“一度专攻山水画”的内在原因,不知是受宾翁的导引和鼓励之故,还是对于籀篆与山水互通性探索的兴趣使然,又或是二者兼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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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图2

在一帧1949年题赠诸乐三的作品(图2)中,黄宾虹也写道:“隶体证士习,前身钱玉潭;维虔如可作,峦影写江南。”钱玉潭即元代画家钱选(舜举)。赵子昂曾问钱舜举曰:“如何是士大夫画?”舜举曰:“隶家画也。”子昂曰:“然,观王维、徐熙、李伯时皆士夫之高尚画,盖与物传神。在尽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画者,其谬甚矣。”黄宾虹1925年的《鉴古名画论略》中也早已谈及了“士习与作家之辨别”:

中国鉴藏古画,常重士习而轻作家。蒐求中国古画者,欧美诸邦,专崇作家而遗士习;东瀛海国,既尚士习,兼收作家,采取虽宏,而精鉴不远。中国之画,有离作家之面貌,合士习之精神者,此其上乘;兼作家士习之形神者次之;仅守作家之矩矱者又次之。欧化东渐,莘莘学子,习西画者,初犹不免诋诽国画。
近数年来,东西学术沟通,远识之士,稍知国画之神味,而苦无鉴别之明识。盖中国作家之画,本与西法画为近,然甚不易学。以作家兼士习者,东瀛间有之,时谓之折中画。留学东瀛者尝工此,而多不合于古法。至于士习之画,其高者本不经见于朝市。而朝市之所谓士习画者,非师石涛,即仿石谷,仍不脱朝市气。其他狂悖盩古之作,非不名高,皆非士习而袭士习之名而已。欲明国画之旨,非精于鉴古不为功。[2]

行家、隶家,在画史上是一个存有争议的话题,黄宾虹精熟于画史画论,此处题画诗中运用此典故,仅短短四句话,便点出自己长篇文章论述的观点,这当然也可视为是对诸乐三学画的指导。前述诸乐三所作那帧山水,即较多这幅宾翁用笔用墨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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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3  黄宾虹致诸乐三手札

从一些未曾发表的信札和“诸乐三日记”中,还可见不少黄、诸两人交往的珍贵记录。比如黄宾虹1953年参加第一届“全国国画展览会”的作品,是由其代为转交的。宾翁致诸乐三的一通手札(图3)写道:

兹有学校限期十九日前要交画稿,祈代为缴去,并希指正。前承属画山水贰条,业已点染竣工。册页计十二纸,勾勒轮毂之后,再加皴法浓淡数遍,先奉鉴评,后备用墨,浑成一气,略补小景,即可完卷。此上。诸乐三先生。宾虹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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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4  拟米氏晴山雾霭 黄宾虹 

◎ 图5  西溪水源 黄宾虹

札中所及,黄宾虹讲述了一些山水作法,而所赠的山水应是《拟米氏晴山雾霭》(图4)和《西溪水源》(图5)。而代为转交的其中一幅渴笔山水,题有“古来画重笔墨。渴笔渍墨,元季梅沙弥最为擅场,明倪鸿宝自称学元人,善变而出乎其上。兹一拟之”。此帧原迹不知所踪,因此所载题款文字亦足称珍贵。而从《全国国画展览会(作品目录)》看,黄宾虹入展有两幅,另一帧大概便是印在《一九五三年全国国画展览会纪念画集》的这幅,上题曰:“涑雨初歇,凉飚欲流。以浑厚华滋之意写之。辛卯八十八叟宾虹。”

1953年12月20日,“诸乐三日记”有:

过黄宾虹先生处,据谓昨日名伶盖叫天与其子顾谈艺事,宾老叩以“表演孙悟空舞通天棒时的精神应注意哪里的一点方得生动之趣?”盖氏默然久之,宾老谓:“我认为舞棒时,演员的双目应看棒的棒头,眼睛的视点,须随棒头旋转,才得神气十足。作书作画,用笔亦然。不足则难免轻佻之病。”

12月29日,黄宾虹受寒腹泻,诸乐三为其开药方。病症缓解,宾翁与之谈及用笔之法,认为“笔着纸,宜万毫齐力,执笔用力在腕,笔宜转动,否则毫易倒而无力矣”。

1954年6月2日,则又有:

往访黄宾老,见十余年前在北京所写之山水尺册十余帧,均系随意钩点,据谓是自己用功时所作,不与示人,自家看看。有仿古人之原作而钩之,有依照原作之巨幅者缩小而钩之,不必全似,得其大意。间有山石轮廓用墨钩后,其中皴点用汁绿或花青者,虽随意游戏之作,而别具风格也。

另据孙晓泉的文章可知,诸乐三藏有许多宾翁的书画作品,“有三十多幅是山水册页,而且都是精品”[3]。这也印证了黄诸两人非凡的私人关系,这批册页今后如能面世,无疑能大大推进相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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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6  诸乐三与黄宾虹在灵隐飞来峰下写生

20世纪50年代,美术界特别强调写生。如今人们较为多见的,诸乐三陪宾翁在西湖边及灵隐等地写生的照片(图6),也即在1954年10月。毫无疑问,诸乐三从黄宾虹那里学得了一些中国山水画的写生之法,但在实际运用中则有不同的表现。在1935年的《国画笔墨概述》一文中,黄宾虹曾说:

写生法,须先明白各家皴法,如见某山,类似某家皴法,即以其法写之,盖习中国画与习西画不同,西画之初学者,间用镜摄影物质入门,中国画则贵神似,不必拘于形样,须运笔用墨自然入妙,故必明各家笔墨及皴法,方可写生,写生须知法与理,法如法律,理如物理,无可变易。语云,山实虚之以云烟,山虚实之以楼阁,故云烟楼阁,不妨增损,如山中道路必类蛇腹,照实写去恐妨过板,尤须掩映为之,以破其板,乃画家造诣之极,此言江山如画,正以其未必如画也,如此乃妙。[4]

刘江的《诸乐三美学思想初探》,也谈及业师诸乐三对写生的理解。在写生初学阶段,形似是须重视的,但过分强调,就会变成纯客观的描写对象。而诸乐三在授课时看到学生们都具备一定写实基础,所以提出“不能百分百的描绘对象,要有取舍”。“取”与“舍”的标准在于“要抓住对象中美的东西”即对有“生命力的地方”要强调,那些与主体“无关的要削弱或减少,达到以形传神的目的”[5]。类似“取与舍”的美学思想,也见于1955年3月4日黄宾虹在病中对王伯敏语:“对景作画,要懂得'舍’字,追写物状,要懂得'取’字,'舍、取’不由人,'舍、取’可由人,懂得此理,方可染翰挥毫。”

Image◎ 图7  烟霞洞 诸乐三 

◎ 图8  灵隐前石佛 诸乐三

虽说诸乐三与黄宾虹在美学思想上高度一致,但二人在山水画实践中所反映出来的情趣、取舍的对象却是各有不同的。诸乐三钟情于小景山水,他的取法对象往往是一座山体里某个局部正在发生的场景。在一个描绘的场景里,诸乐三尝试选取他认为美的核心做一些意趣化的处理,舍去不重要的细节,将场景内的生机最大化,在场景内做取舍。在一个个小场景内构筑对于整座山体的想象。1958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刊印的《山水小品》中,收有诸乐三绘制于1954年11月的《烟霞洞》(图7),图像稀见且珍贵,多少说明了其山水作品受到了某种程度的认可。而未曾公开发表的一帧1954年所作《灵隐前石佛》(图8),则黑密厚重、笔苍墨润,更可视为曾向宾翁请益山水写生的直接证明。当然又兼具个人特色,古木苍岩,佛龛内造像身姿各异,颇有异趣。诸乐三曾有言:“画面看起来很丰富就很美。”刘江对此则作如下解读:“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画面所表现的内容很丰富,很有内涵、耐看就美。前者是景物的表象,后者是景物内在的精神。当然所要重视的也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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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9  小龙湫 诸乐三

1955年雁荡写生的《小龙湫》(图9),就有了更多自己的面貌,盖因不同景物的写生,需用不同的笔墨皴法之故。1958年还有一帧《千万渔船出海头》,写舟山岛上所见的景象,风格又有一变。很显然,除因贴近生活所反映出的个人面貌以外,诸乐三跟吴昌硕学花鸟,跟黄宾虹学山水,均在袭其貌之外,更重取其“神”。而要做到这一点,则根源于其在金石篆籀上的精深钻研。

黄宾虹富于玺印收藏,亦长于金石文字之学。诸乐三与宾翁的交游,这方面收获的教益显然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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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0  黄宾虹题《篆刻蒭言》

1923年诸乐三最早执教上海美专时期,曾编有《篆刻蒭言》,分“审名”“历代印变迁”“印之制度”“印之格律”“印之章法”“印文笔法”“刀法”“识款”八个章节,是上海美专将篆刻这门艺术正式纳入美术高等教学范畴的首次尝试。从现存诸乐三所编的《篆刻蒭言》油印本看,它最初用于上海美专暑期讲习会。1948年时,诸乐三可能想把它重新编订扩展成书,并请黄宾虹题语(图10),全文曰:

自元代吾邱衍撰《三十五举》,续谈篆刻诸法者,不乏其人。至前清道光间,金石学盛,潍县陈簠斋作《印举》,千玺万印,系之考释,惜未卒篇,近多散佚。今当古物出土,玺印尤夥,乐三先生将由此编而扩充之,幸甚。戊子八十五叟宾虹。

这篇文字已见录于王中秀主编的2019年版《黄宾虹文集全编》之“题诸乐三编篆刻蒭言”。从这份珍贵的手迹中,不仅进一步见证了两人交谊,也可知诸乐三仍在不断完善个人篆刻教学理论,也在印学方面向宾翁多有请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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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1  黄宾虹题《吴缶老自写诗册》

而1949年,诸乐三曾编订《吴缶老自写诗册》,黄宾虹又为之手书长文(图11),曰:

曩赵㧑叔与魏稼孙论金石之学,最相契合,书问往还,络绎不绝。严筱舫观察得其尺牍,爱而付诸石印,以广流传,人艳称之。吴缶老篆刻书画声名藉甚,不亚于赵㧑叔,此与其桑梓耆旧,商订韵语。所录自作诗,乐三先生得之,中多已刻,遗集未经睹,什袭装池,宝爱为何如也,因题而识于后。己丑八十六叟宾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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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2  黄宾虹赠诸乐三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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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3  无声诗思 黄宾虹

这段珍贵文字失收于《黄宾虹文集全编》,实是黄宾虹的一份重要研究文献,也可视为一件重要的书法作品。而很显然,黄宾虹是很看重诸乐三诗书画印的全面修养的。在题赠的一幅对联(图12)中,宾翁曾写道:“乐三先生文词书画俱臻上游,因集古籀文字,撰为楹语,以志纫佩,即希粲正。拙笔荒率,不足观也。”1952年赠诸乐三《无声诗思卷》(图13)又有:“此余前十余年旧作,乐三先生六法精妙,兼善鉴别,见而爱之,愧不能佳,书此志感。”诸乐三则在1953年与宾翁的对谈中,也用诗点出了黄宾虹对古文字的看重。《黄宾虹先生画赠白门清凉山居图,并示和刘均量诗依韵奉答》如此写道:

不谈图画谈文字,画即是字取之意。间有至理难尽言,唯内美者寿万年。墨渍满纸碑三老,知者颔之昧笑倒。昧笑倒,翁勿奇,笔趣郁律蟠蛟螭。山川灵秀集腕底,诗中有画画中诗。

同年宾翁九十上寿纪念,亦作诗《寿黄宾虹先生》:

九十几人寿,黄公厚得天。虚怀抱风月,静趣狎山川。

画索自然理,心原上乘禅。岭霞映筇屐,晚色更鲜妍。

诗中对宾翁极尽溢美之词。“诸乐三日记”中还记载了黄宾虹九十寿辰纪念的一些情况:

华东美术学院为黄宾虹老先生祝贺九十寿辰,余亦筹办之一。其本人画件有三十帧,书法三件,及其诗稿画稿(包括游历所钩的稿及临古画稿)和其收藏秦汉印谱文字考释等著作。同时陈列其收藏的书画一部分,收藏的名作如:明张恂《设色浅绛山水》、清王石谷《竹石图》、明吴涛《拟米法》、明查伊璜《山水》、明汪家珍《移居图》等。

从中亦多少可看出,诸乐三对宾翁艺术与学术的兴趣和关注点所在。

此外,诸乐三还参与到了黄宾虹晚年画史画论的研究、记录、誊抄、释义等工作。这或许也是之前的黄宾虹,及诸乐三的相关研究中所未涉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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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4  画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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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5  《画学篇》第四版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1953年诸乐三对黄宾虹《画学篇》的整理。《画学篇》长歌为画史要略,意在就“中国画学升降,略贡臆见”,是宾翁晚年对中国画学的概述。根据王中秀在《黄宾虹年谱》一书中对《画学篇》的存考:“对于'中国画学的升降’的关注,自1912年在《真相画报》发表那一组未终篇的的相关文章伊始,一直贯穿在老人中国画学的整合活动之中,伴随着对中国现代画学探索的每一步深入和取得的悟解,老人都有新一轮的梳理。”宾翁据其晚年所悟,提出“道咸画学中兴说”,这为中国画学升降打开了新的研究方向,同时也“激发了老人撰《论道咸画学》和重写《古画微》的愿望”。明知自己年迈目疾,虽有心却已无力达成上述所愿,但在人民政府及友人众望之下,“写一首关于中国画学升降的长歌便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画学篇》长歌应运而生,于1953年春作成。

在宾翁致郑轶甫信中有言如下:“如近作《画学篇》一首,交研究人转抄付刊,分赠参观典礼各友,闻散出百余份之多。事先既不经意校对,或交作者过目,现今各处纷纷函诘错误,始悉句亦遗漏不少,咎归自己粗疏,目疾之害如此,学院诸教职茫然不知,仆亦以为忙中未刊,今知大误。除北京李副主席、上海文化局赖局长与尊处自抄外,改正寄出,余由仆自行觅印刷处,今在动手中。而干事人误认仆之脑筋过旧,伊再翻新出奇云云,因之草率了事,岂不可叹。”[6]正因《画学篇》在研究人转抄付刊时出现了严重的纰漏,使得黄宾虹不得不对其进行二次修正且不得再有遗误。或因诸乐三早年有国文教学的经历且诗歌功底扎实,又或因私下交好且同居杭城的缘故,黄宾虹找来了同在浙江美术学院任教的诸乐三共同完成《画学篇》的二次校订工作。诸乐三共藏有四个版本的《画学篇》稿件,较王中秀《黄宾虹文集全编》所收多两份。上有很多其修改的内容,材料很珍贵。第一版(图14),名为“画学歌”,区别于其他版本“画学篇”的命名,通篇有大量诸乐三笔迹的文字修正及语句补充。虽不易判定诸乐三的批注是出于宾翁的授意,还是自己个人行为,但所展现的情况与宾翁致郑轶甫信中“纷纷函诘错误”“句亦遗漏不少”的描述相吻合,此版修正内容多,且诸多批注、补充、修正,在另外三个版本均以正文内容出示,故我们认为这便是引起各方诘难的那一版《画学篇》。关于王中秀《画学篇》存考中“现存多种印件哪一份是最合老人原意”的疑问,我们认为应是诸乐三所藏第四版(图15),系为《画学篇》最终定稿,全文无任何纠错,且钤有宾翁自用印四方,“黄宾虹”“长生安乐”“冰上虹飞馆”“会心处”,及一方似为饕餮纹的古玺。相同文字内容还可见于黄宾虹赠程啸天《画学篇》版本,仅钤印内容略有不同。对照之下,王中秀所收“其一”对应的是第三稿,“其二”大略同于第四稿,但亦仍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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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6  画学篇释义

而《画学篇释义》一文,是对《画学篇》内容的解释,共存三稿,我们认为乃出自于诸乐三的手笔。这可从王伯敏《画学篇释略》一文中得到印证:“黄宾师于一九五三年春作《画学篇》,付梓后,口释其意,由诸乐三先生记录整理成文,成《画学篇释义》一卷。”既有先前《画学篇》二次校订的合作经验,二人在《画学篇释义》的再度联手也就顺理成章了。原题“画学篇解释”的初稿(图16),乃诸乐三手迹,上面则有宾翁的修改字样,最终成为如今大家所见的模样。全文曰:

上古三代,汉魏六朝,画先象形,本原有法,而不言法。故老子曰“圣人法天”。燧人氏钻木取火,画有起点,始言光线,以开文明。灯火炉火,皆具五色,女娲氏炼石补天,彩绘五色,今之颜料,如丹砂、曾青之类。《虞书》十二章,山、龙、华、虫,分山水、人物、花卉、鸟兽、鳞介。藻、火、粉、米,分青黄黑白。黼、黻、絺、绣,分别疏密,笔墨章法,法已完备,凤苞五彩,合于乐舞,龙马河图,合于算数。
三代金石,锲刀雕刻,即有柔毫。国族标帜,今称图腾。春秋而后,封建破坏,君相失学,道在师儒。六艺之文,礼、乐、射、御,是为君学。书、数二者,是为民学。画学为书、数之余事,人民共习,宜必修科。唐画十三科,虽祖唐虞,崇尚丹青,专重外美,已失古法。汉魏六朝,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展子虔,画与书法合,是重内美。唐画十三科,山水打头,界画打底,虽言丈山尺树,寸马豆人,界画偏重仪器,(画)失自然生动。此明董其昌所谓唐画刻划不足学也。
唐太宗改晋魏书体,务在均匀,为干禄书,又名算子书。钞写文字书,便于胥隶,又称奴书。画拜阎立本为右相,而阎初不识张僧繇之壁画、大小李将军金碧之画,王维以粉涂为雪景,吴道子时称画圣,宋米元章自称无一笔吴生习气。玄宗尝与诸兄弟王侯妃嫔宴饮,魏徵侍座赋诗,而阎立本跪而写图,骇汗不已。此唐人尚外美。而惟郑虔、王维作水墨画,合之于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及至唐末五代,荆浩、关仝、范宽、郭熙、李成、董源、巨然,俱以文学博雅之士,追究六法,写大江、黄河流域之名山真迹,各具面貌,兼得情趣;又合米元章、元晖父子为一家法,是能山川浑厚,草木华滋,为唐人所不及。
宋末元朝,高房山、赵子昂、柯丹邱、方方壶、黄大痴、吴仲圭、倪云林、王叔明,崇尚北宋。明初虽不为作者所喜,而吴伟、张路辈起,识者号为野狐禅,赖有文、沈、唐、仇纠正之,尚犹不足。万历间,有董玄宰师法董巨。天启、崇祯,士大夫正人黄道周、倪元璐,俱多杰作。毗陵邹之麟、恽道生,泾阳张洵,莱阳姜实节,黄山李永昌、程嘉燧、李流芳,新安四家僧弘仁、查士标、汪之瑞、孙逸,绣水项元汴、子德纯,均收藏丰富,评论精确。润州笪重光,刻《鬰冈斋帖》,著《书筏》《画筌》。檇李朱彝尊著述宏多,诗、书、画三绝。清代故宫收藏朝臣院体画,以《石渠宝笈》为宗,渐由市井以开江湖,积习既深,沦于甜赖,民族性画,不可多见。
娄东王时敏、王鉴,虞山王石谷,声名藉甚,而风骨柔靡。云间凄迷琐碎,浙闽粗恶,金陵、扬州流派,皆有偏蔽,虽或诗胜于画,画非其至。及道咸间,金石学盛,画艺复兴,安吴包慎伯著有《艺舟双楫》,古来笔墨口诀,昭然大明于世。吴(熙载)让之先得其传。赵㧑叔与戴望字子高,同习公羊学,倡言排满革命,著《鹤斋丛书》,善画山水,为仁和许增交善,所作尚存,多写花卉,是其诙谐游戏之笔而已。河南胡义赞,字石查,精古泉学,画法玄宰,提倡笔墨古法甚力。
近廿年来,良渚夏玉,长沙周缯,古物出土,可见古人精神文明。学者取长舍短,由师古人以师造化。卷轴流传,俱供参考。见大理石斑斓五色,用作水彩水墨法,改变前明兼皴带染之习,力追晋、魏、六朝、唐、宋、元、明笔墨精神,创作空前绝艺,是在立志奋发有为而无难也。

《黄宾虹文集全编》中所收在着重号处,与之略有不同,盖修改稿与传抄稿之别也。另可见有诸乐三手书的黄宾虹《古文字始原》一文,与后来“古文字原始”文同而标题略异。按王中秀所说,黄宾虹自己存有此文手稿,约作于1954年,其中有些字迹难辨。如此看来,诸乐三所录应该只是誊抄稿;当然,也有可能是按黄宾虹的初稿改写而来。无论如何,可视为一份比较阅读的资料。

总而言之,诸乐三在黄宾虹艺术研究中的重要性被大大低估了,同样被低估的,还有诸乐三与黄宾虹艺苑交游留存于世的一些珍贵艺术作品!

诸乐三也始终对黄宾虹情感深沉,1963年宾翁百岁冥诞,还曾撰诗纪念,感慨系之:

三绝谁能并驾驰,晚年气节更矜持。纵然画比琼瑶贵,不易青蚨润笔资。

我缘同好契岑苔,纵许登龙愧不才。卅载论交敦道义,何时杖履复追陪。

画理精微禅可参,不从形似致雕锼。羁笼摆脱宁无法,自得天机非外求。

精辟一庐岩涧阿,琳琅遗著足观摩,光风霁月人何在,庭树春来自发柯。

名场从未竞奔驰,冲淡襟怀想见之。范水模山宁止画,更传佳咏蜀游诗。

兜率归真七载过,期颐觞寿隔山河。平生胸次饶邱壑,留得丹青永不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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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中秀编:《黄宾虹文集全编·金石编》,荣宝斋出版社2019年版,第243页。

[2]黄宾虹:《鉴古名画论略》,《东方杂志》1925年第22卷第3期,第101—102页。

[3]孙晓泉:《“霜叶寻不到,期尔一流人”——忆诸乐三先生》,《永远的怀念:诸乐三诞辰一〇五周年纪念集》,第40页。

[4]黄宾虹:《国画笔墨概述》,《民报》1935年11月25日,第10版。

[5]浙江省中国花鸟画家协会编:《中国花鸟画论文选——纪念诸乐三诞辰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专辑》,2002年,第14页

[6]王中秀编:《黄宾虹文集全编·书信编》,荣宝斋出版社2019年版,第369—3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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