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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蚌双珠 | 清明哀思 怀念母亲(上)

 乡土宁海 2022-04-01

我的娘于

两年前的清明节那天去世了

今以一篇长文寄托对娘的哀思

(今日发布上集)

我的母亲(右)与她40年没见面的堂妹

清明哀思 怀念母亲

(上集约5500字)

因文章较长  分两期发布

敬请关注




浮生冰底水

娘命我心知

我娘王氏(1933—2020),出生在奉化大堰山门村。确切地说外婆一家不叫村民,是地道的山民,外婆家是在离山门村一公里远的半山岙里,独门独户,地名叫“玉汤田湾”。

娘从五六岁起就在家附近放牛,牛在山上吃草,娘偷偷跑到村里学堂偷瞄偷听老师上课,回来时牛跑远了找不到了,遭外公外婆责骂。娘小时候放牛回家,外婆烧的点心没她份,她就跑到山上草堆里去躺着(小孩子的疗伤方式)。外公外婆一生一世只养育了娘舅和我娘一双人,他们给娘舅读书,娘舅放学回家,外婆总会煨好一砂锅鲞粥或咸肉粥给他当点心,娘舅读书很好,初中毕业后当了大队会计,毛笔字写得好,村里的红白喜事都请他操办,算是乡村里的知识人士了。

娘十六七岁那年,外公受了另一户山民人家的柴米油盐的礼物,要将她许配给那家当媳妇,那时青年男女的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婚前是没有见面和交往的。当娘得知那男人是个智障傻子,为了挣脱掉这桩婚约,夜里跑了七八十里山路。七十多年前林密柴茂,时有豺狼出没毙人性命,娘豁出去了。

其实,跟我娘同时代的女人,命运大都是悲苦的,有的是童养媳,有的是去城里一辈子做女佣,有的是被卖到青楼的,有的是被光棍租去“典子”的,有的是因生不出儿子一辈子受歧视的,还有很多是因难产而死的,剩下的大都是在婆婆虐待下战战兢兢生活着的。至于婚姻根本是没有半点自主的,那时的女人哪像现在的女人一样活着啊?她们像母猪一样生娃,像牛一样劳作

娘18岁那年经人介绍跟我爹结婚了。爹的身世比娘更惨,7岁没了我奶奶,被我爷爷送到寺里当小和尚。我小时候很纳闷,爹头顶上为何几粒疮疤排列得这么整齐?后来才知道,那是爹被老和尚用艾灸留下的香疤。爹5岁的弟弟被爷爷送到奉化大堰给人家放牛,一次山洪爆发冲走了,眼看要断香火了,爷爷被族长骂后,又把我爹从寺里领回来了。爷爷带着我爹到西店香山一户人家去做长工,做了十年,一年工钱是三块银子,父子俩包吃包住。童年的经历给爹烙下了无法治愈的心灵创伤,他胆小怕事,老实巴结,但十分勤劳,我猜想娘初见我爹是喜欢的,我爹浓眉大眼,肤白鼻挺,相貌堂堂,身材又好,为人十分厚道善良,一生从未跟村里人红过脸。

大蔡村(蔡振杰摄影)

娘心亭亭操

刚强能自持

娘一共生了九个孩子,成年的只有五个,由于孩子一个一个地到来,生活异常艰辛困苦。娘生小弟时已经41岁了,我记得小弟出生的前一个月,娘还在每天劳作,时节已深秋农历九月,娘怀着快要临盆的小弟,带着七岁的我到高山收割完的晚稻田里(属于邻村夏樟村的田)拾稻穗,夏樟村村民见几个村妇和几个孩子把他们刚出苗的草子踩踏蔫了,就追过来要夺走稻穗篮子,娘一边逃跑一边安慰受惊吓的我,可能大动胎气,不几天小弟就出生了。这一年我和娘拾到了满满一箩筐的谷子,一家人满满的成就感,这事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每每回忆起来仿佛是昨天。

娘一辈子日夜劳作,上山像男人一样干粗活,由于重担挑得过重过频,娘的右肩锁骨脱臼了,痛了好多年,娘还因此感到甚为遗憾,不能再挑重一点的东西了。在家里,娘要煮烧烤晒,缝补浆洗,安顿孩子读书起居,往往点着油灯做到深夜(七十年代末村里的电灯8.00要统一关掉了),娘一年到头听到村里第一声鸡啼就起床忙碌了,我印象中她是没工夫生病的,感冒发烧了最多稍微多睡一下,也从未见她进医院去给自己“浪费”一颗药,因为每一分钱要辦成几份计算着家里油盐酱醋的开支。

俗话说货是出村贵,人是出村贱。娘远嫁他乡,举目无亲,我爹又是一个一无兄弟与姐妹的老实孤儿,六亲无靠,爹娘实是一对孤苦无依的同命鸟,由于一天到晚疲于生计,一年到头劳于生存,娘哪有心思打理自己。加上风吹雨打日头晒,娘在村子里是卑微地活着,基本是有吃亏的不会轮不到我家,每当娘遭受欺辱时,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成了娘的个性了。

大跃进时期,大姐七岁二姐两岁,被饿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等死。爹也饿得浮肿在床,一家人吃了山上的草茎拉不出,娘也饿得腰像“刀箩捕”那么大,风一吹会倒下了,眼见一家四口就要遭灭顶之灾了。有天夜里同村一胆大妇女,她的三个孩子也饿得快不行了,就来敲我家的门,商量着去偷大队仓库里的谷,我那胆小如鼠的爹是竭力反对的,我娘想到同村跟我姐一样大的两岁小女孩,早上还在地上爬着抢洋芋皮烂叶子吃,黄昏就饿死了。大蔡村最多时候一天因饿死抬出的棺材有17具,抬棺材的人力气都没有了。娘就豁出命去了,娘爬进谷仓,那村妇在外面,两人里应外合(我在想,我娘是十分单纯没心机的人,可能那村妇多了根神经,在外面逃跑比较方便),刚爬进去还未装满一袋被仓库保管员逮住了,娘被带到公社受刑。公社干部胡某耿把娘倒吊起来,用刀柄那么粗的麻索抽打娘,叫她招出还有谁同伙,娘死也不招,说是她一人在偷,公社干部诱惑她说招出来就放了她,娘说家里三个人快饿死了,就偷点谷救救命,公社干部停止了抽打她,娘被打得软摊摊地半死。娘的命是九头鸟,我不知道后来一家四口是怎样逃脱掉阎王的魔爪的。

后来大姐二姐每与同村孩子吵架,总被骂成反革命的女儿,有时同村娃会把“反革命”三个最让人抬不起头的字随时砸向我的两个姐,两个姐是背着沉重的包袱长大的,她们恨娘,爹也时常怨恨娘干了这件蠢事,直到大弟长大后为娘说了公道话:“人饿死了吗是要去偷吃的呀!杀人也要杀嘞,不偷等死是呆大啦。” 大弟此说后,姐和爹怪怨娘的次数就少了,娘如释负重,有一次娘说起大弟为她开脱罪行而感动得哽咽。

我娘这辈子最大的缺陷可能是没有半点学会世故与圆滑,那些“精明” “心机” “犀利” “嫉妒” “敏感” “吝啬” “见风使舵” “察言观色” “拍马溜须”等词汇跟她前世有仇!娘又是一个十分单纯又大大咧咧,不知吃亏为何物的女人,小时候子女跟人吵架,吵赢了人家来告状了,她不问青红皂白打骂一顿来安慰人家,吵输了向她哭诉,她还要取笑“怎么不来打我呀?”

为此,前不久我的大姐又恨起娘来,大姐说她小时候被一家几个姐妹联起来打得头肿(大概她们嘲笑大姐是反革命囡而打架),大姐向娘哭诉,娘也是这么说的。

我的大弟媳家在西店靠海村,家境比我家好,又是九十年代初的大学本科毕业生,村里有个眼窝浅心地坏的人,特意到弟媳父母那里去“倒渍头”(搅坏别人好事)说:“你们家女儿怎么会许配给这种人家啊?”爹娘知道后也从未去问责,娘说:“度量大一点好了,随便人家怎么说。”娘一生傻不拉几的个性省了村里的许多口角。

娘的个性是豁达慷慨大度的,她有点多余的东西要是不跟人家分享,会觉得少了成就感似的,比如我家后院桃子熟了,她总要摘下几脸盆叫村里人来吃个爽快,有啥好吃的糕点,娘一定叫我们给道地里挨家挨户地去分享,我想要是娘这辈子是个富婆,她一定是个热衷于做慈善的人。

我的娘在那些世故圆滑,得理不饶人,不肯吃半点亏的人眼里是个傻不拉几的女人,但在正直善良,有知识的人眼里娘是一个高尚的人,她待人接物从来都没有半点杂念和提防。她上当过好多次,吃亏过无数次,幸好她忙碌的一生,宽厚单纯的一生只想着为别人付出,没计较自己有多少回报。有时别人教她脑子多长一根筋,这边教了那边忘了,好像属于基因缺陷似的。

娘得到的回报是两个弟媳从未说她傻,相反很敬重娘的为人,经常买吃买穿的去看娘,娘有唐突的想法时,弟媳像哄七八岁孩子那样讲道理给她听,娘也很相信弟媳。大弟媳不止一两次说过娘吃苦耐劳,坚强能干,高尚无私,既聪明又善良,大弟媳说她老早想打算写一篇关于老娘的文章,只是怕自己文字不力轻了娘的分量,而不敢贸然动笔。这可能就是佛说的好人终归有好报。     

如果说精明的最高境界是厚道,修养的最高境界是善良,如果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真正善良正直的人往往更加长寿健康,我那思无瑕的娘反而受上天的恩赐和怜悯最多,我只有这样想着来安慰自己。

由于两个姐姐没上过学,父母决定让我上学,一家人也好有一个识字的亮眼。我从九岁起,爹叫我给他记生产队劳动工账,等月底了去记工员那里核对工数,那时我用的大都是白眼字,例如✘月✘日,大岙山爬(耙)田更(耕)田。月底爹带我去核对工账,每月总有两三工错落没记的,没记等于白干,爹看着我拿笔会写字记工账,眼里满是欣慰。

我的爹娘由于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尊敬老师像尊拜他们心中的菩萨一样。我从小学到初中,最怕过立夏节和重阳节,每逢这两个节娘必定要叫我带麻糍给老师,娘早早准备好一张报纸,把十来块麻糍包好塞进我书包,叫我放学了一定不要忘记给老师,我一路忐忑不安,那小书包感觉也特别地沉,上课时,我哪里听得进老师的讲课啊,小心房扑通扑通地乱跳,仿佛老师窥见了我书包里的秘密,我从早到晚在琢磨着如何把麻糍送到老师手里。等到放夜学时,我终于鼓足了全部的勇气,跑进老师的房间,一放下麻糍飞也似地一边跑一边笑。老师每学期期末来家访,娘就提前十几天把几只母鸡下的蛋囥起来,吩咐我们不要炖蛋汤吃了。等老师到村口时或者在家访其他几户时,娘一骨碌去点柴火烧点心了,点心就是每个老师五六个水波蛋。

我工作七八年后,我的初三班主任戴老师刚满六十岁就去世了,出殡时娘一路送别一路抹眼泪,她不会用言语表达对老师的感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噶好的老师,罪过啊”。

娘去世前的几年里,隔三差五念叨着我读高中时的事: “侬在宁海(城里)读书三年多少罪过啦,买下饭的零用钱没有 ,整个学期吃点家里带去的笋烤咸菜株。”说着说着娘露出了好像欠我很深的愧疚表情了,我说: “好了,以后不用提了,人家也是这样的,那时条件都差的。”我的大表兄来医院探看娘时,说起了他在尚田读高中时,带去的咸齑吃了一星期,到第四五天咸齑发白毛了还在吃,以致吃得屁股生满了疔疮。其实跟我同时代的人绝大多数是带咸齑读完高中的。我记得读高一第二学期,娘给了我一元的零用钱,半学期过去了我写信给家里说一元的零用钱用光了,其实是买卫生纸的零用钱都没了,娘就到村里做豆腐卖的赛妙嫂家借了十元叫人带来,那年娘养的一窝小猪卖得87元,囥在碗橱缝里,快开学时一摸钱被人偷了,娘瞒着家人不敢出声做“暗消火”,要是我爹知道了要被他怪怨死的,娘感到十分愤恨又十分焦虑,人像癫掉一样难过(其实娘是心知肚明谁偷的,娘是一辈子怕吵架的人,就是明知自己有理了也忍着省事的人,农村里就叫“无用人”),那学期,娘只能歉意地给我一元零用钱,这件事可能给娘一生落下了愧疚我的病根。那个学期,娘为了能托同村在城里工作的人带些下饭给我,她当着热辣辣的太阳帮那家除草做农活。

想起娘,我这辈子倘若停止了努力就有一种罪恶感,娘一生都在raise me up,她的肩膀是我攀登人生最稳实的阶梯。娘竭尽全力地给我读书,让我步入知识阶层,享受知识的快乐,正因为这,我觉得对娘家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永远力度不够的,每当我感到有一点点占兄弟姐妹和爹娘的便宜时,我都有种犯罪感。

这里我顺便提几句,我的娘家大蔡乡,民风淳朴,耕读传家,特别尊师重教,即使到了现在,听说孩子的老师要来家访,家家户户会像盼着最尊贵的客人要来访一样,几家特别客气的家长会商量着这次谁招待老师,下饭像办年夜饭似的。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村里走出了许多人才,村民们往往为此自豪。

在此,我们这代人要感谢邓公的改革开放,使得千千万万两手空空唯有吃苦耐劳的社会底层子女有了上升的通道。


 

娘心慧巧

才技出乡里

我的娘是一个天赋极高的人,但凡农村妇女会做的传统美食她都做得无可挑剔,娘前几年来我家时,我有意识地学做各种传统美食,豆腐,米馒头,米鸭蛋,酱江,米酒,灰汁团,番薯麦酱,粽子等,我怕娘百年之后想学的话也没地方去学了。

许多手工艺制作只要让娘看看,她就会了,娘打的灶台比泥水匠要省柴,娘会砌猪圈,搭茅草屋,补碗补锅补缸补汤罐,一般不需要几年学的手艺,男人会做娘肯定会做,娘做起精细活来还有艺术欣赏价值,例如,她的纸雕白鹤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娘没学过裁缝,会做简易的衣服,会缝制蚊帐,娘出殡时,孝媳妇孝子孙们穿的耗斗麻衣,都是她生前自己缝制好的

在所有的手艺中,娘最拿手的是剪纸,从小到大,我看她用剪刀弯弯绕绕地剪出各种精美复杂的幡样(清明上坟用的),每年二十几支幡支支图纹不同。娘的晚年最大的兴趣和寄托是做纸衣,大概做了几百套是有的,伯父去世时,展出的几十套精美纸衣被村民们幽默地夸为可申请“吉尼斯”纸衣记录了。

剪纸(老蚌双珠作品)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我娘养过二十四五年的母猪,一家人的开支来源主要是靠一头母猪。每到猪仔出栏可卖时,爹犯难了,因为算猪账爹只会几加几,不会几乘几,这类复杂的数学题只能我娘来算,比如小猪32.8斤,价格是0.87元一斤,娘一边背着乘法口诀一边掐着指头算了出来,此时,爹眼神难得带有对娘的宠溺和崇拜。

我常想,要是外公外婆能像培养娘舅那样培养娘读书,娘一定是个才华出众的女子,或许是个书画家,或许是个工艺师,起码也可以在乡村里教教书当当老师,那个贫困落后的时代埋没了多少有才情的女子。

爹娘这对同命鸟,凡贫贱夫妻所有的哀事,他们都有,爹一辈子只跟一个人吵架——我娘,记得爹骂娘最多的一句话是: “我要打铜钩吗,侬偏要打铁钩。” 娘有时气愤难挡回敬爹:“侬去死掉好了,我不会吃带毛猪的。”二十年前爹因心肌梗塞,刹那间撒手人寰,道士和尚来给我爹超度时唱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娘出眼泪了。没了跟她吵架的爹,娘的生活从此好像是少了伴奏的清唱了,越唱越没趣了,娘漂到哪个子女家都是客居,都没了此心安处是吾家的感觉。

【未完待续,感谢您关注乡土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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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老蚌双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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