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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往事】杨盛荣作品|生产队长|

 关山听风 2022-04-03

桥头水村生产队,大约有三十几户人家,百来口人,全村无一杂姓。六十年代,从外地迁来了一家姓胡的的移民户,全家四口:胡奶奶和她的丈夫外加两个崽。

桥头水村四面环山,山上古树茂密,遮天蔽日。楠竹漫山遍野,青翠欲滴。出春笋的时候,切莫到竹山里屎,否则青笋破土,如箭离弦,屁股扦烂,自认倒霉,莫怪别人不提醒。

一条小溪从村脚缓缓流过,溪上多处架了小石拱桥,桥下流水潺潺,小溪两边水草青青,正合那小桥流水人家的写照。绿水青山、花香鸟语,是个宜居的最佳村落。

桥头水村生产队长叫吴有德,长得魁梧健壮,四十八九、五十边上的人,已近知天命之年。有一儿一女,崽中专毕业,捞到张豆腐票,跳出了龙门,在外地当小学老师;女也出了嫁,已做了外公了。还有个亲弟弟叫吴有才,父母还在世时就分了家,早已成家立业。

时值七十年代,农村搞集体化,生产大合拢。劳动计工分,十分工一个劳动日,全劳动力计十分,老弱及妇女计七分。较好的年份,一个劳动日三角钱,算是收入好的生产队。生产队按月发放口粮。

发放口粮那天,是个吉祥日,队里好些新生的小孩,以发放口粮那天命名。把粮字的米旁去掉,叫什么进良、有良、善良、喜良、国良的都有。

傍晚,桥头水村家家在做晚饭,村里炊烟袅袅。大家晚饭吃了,有德的哨子也叫了,整个村上空回荡着悠扬的哨声,还夹杂些鸡鸡和狗的叫声。

社员们不用喊,习惯地拿起小板凳或搬个木坨到村中央的晒谷坪开会,无一缺席。在皎洁如水的月光下,鸦雀无声,像训练有素的军队,聆听队长的讲话。

有德队长讲话从不拖泥带水,到公社开会回来,先把会议精神传达了一遍。还是老一套:目前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越来越好。然后布置明天的生产任务,一个钉子一个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矮寨脚的水渠被牛踩崩了,世龙、世玉两兄弟干过泥水工,分配他俩去打扮水渠最合适。

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德兴和德旺去背风田堆草、水生和享享去水杉冲堆草,把草在田里堆成圆型宝塔似的。待草彻底干枯后,把草捆成把数再担回来,队里十几头牛过冬全指望它。

光盛、光考、昌贵、昌荣、国庆等五人出牛栏淤(编者注:牛栏内草和粪的总称),把牛木栏淤挑到村外叠成堆,经过发酵、日晒雨淋后,来年开春再挑到田里去。

有才和有田两人搞副业放松油,大半年没结过一次账,也该去松油站结一回账,兑点钱回来,队里等着这点钱分给社员买油盐。

剩下的劳动力,半劳动力,男的挖油菜田,女的晒谷子。晒燥后用风车吹去不饱满的谷再入库。

有德正要宣布散会,突然冒出个人提议说,好久没放假了,嘛蝈跳三步歇口气,后天是星期日,又是赶场的日子,能不能放一天假,让大家去赶场买点油盐什么的。

有德道:“麻老三提得对”,是我当队长的考虑欠周到,大家打谷子辛苦了。行!那就后天放一天假吧!"

麻老三还想说什么,旁边理舵子捅了他一捶,说他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大家等着散会回家睡觉。

麻老三道:“鸵子,你就知道躺尸,早死三年睏饱的!有些闲事还是要人管的嘛!”

宗理鸵子惹出火来了,双手捞起裤子道:“真是十个麻子九个怪!来来来,麻老三爱管闲事,我的卵壳子痒,替我来抓抓痒痒!”不管在场有没有女人,讲话痞,大家打着哈哈笑。

两人在一起抬杠惯了,张飞不服马超。有德大声宣布散会,让他俩吵场伙去,哪怕你初一吵到十五。

翌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也是个干农活的好天。

社员们吃过早饭,就听到有德吊在脖子上的哨子“嘟嘟嘟”叫了,比学校体育老师的哨子吹得还要响亮。

社员们戴上斗笠,拿的拿锄头、扛的扛脚耙,拿的拿抓把,扛的扛晒席,纷纷出工,有条不紊。

也有个别的动作慢,温热水不着急,跟不上节奏,端着饭碗正在吃饭,埋怨道:“催—催——催!雷公不催吃饭人,将军不差饿兵......”丢落饭碗没命地赶工去了。

有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家都出工了,唯独没见村档头寡妇翠花的影子。

翠花男人黑牯佬不到四十岁就得癌症死了,丢下个六、七岁的崽,翠花成了寡妇。翠花要送了崽去读书才出工,怪可怜的。

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有德是队长,不管那么多,来到翠花家,门还关着,伸手“咚咚咚”敲,翠花打开门。

有德道:“翠花,不是我说你,太阳都晒屁股了,大家都出工了,我哨子吹烂了!还不快点。”有德转身要走,翠花道:“队长,莫讲冤枉话,我比哪个都起得早,刚送儿子读书回来。队长,你进来一下,我又不是老虎,怕吃了你?”

身正不怕影子歪,怕什么?有德进去了。翠花道:“去年孩子上学借你的十块钱还你,放在楼上箱子里,等我去拿”边说边上楼,到了楼上,打开房门喊道:“有德哥,你上来拿钱吧!”有德上楼进了房,翠花“碰”地将房门一关,边脱衣服边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在我困难的时候帮我的忙,我记得你一辈子。钱我还不起,就用身子来还你。”千不该有德不该进屋,万不该有德不该上楼。

有德从没碰过这样的事,吓得打尿颠:“你——你这是干什么?我又没逼你还钱,你想要我犯错误?传出去我还有脸当队长!使不得。”有德行桃花运了,叫化子讨糯米——哪里得啊!

翠花道:“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看把你吓的,我是自愿的,没有哪个强迫你,不怪你。”

翠花三十七八,只生过一个孩子,长得并不难看,虽无“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风韵犹存。

有德不是登徒子,是个正派人,但他还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男子有几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有几只不爱的猫?有不爱大米的老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要才怂到了家!管他三七二十一,潇洒走一回。

温馨的时刻很快过去,有德飞快穿好衣裤:“翠花,快穿好衣服赶工去吧,以后别再提钱的事,下不为例!这事切记莫让我老婆知道”

翠花道:“你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有德从翠花屋里出来,脸红得像城隍庙庙里的关公,像做了贼,东张西望。做了风流事,失德的事,心中忐忑不安。

有德回家扛了把锄头,先到挖油菜田的地方——岩背脚。有的社员用锄头撑着下巴聊天、有的撑着胸脯讲白话,有德不作声,喘着干咳。见队长来了,才拼命地干起来。

有德干了一阵又来到修水的地方——矮脚寨,水渠塌方了好长一段,世龙、世玉两兄弟干得很卖力,自己也跳进沟里与他俩一起干了很久。问今天干得完么,两兄弟说干到天黑估计差不多吧。

挨进中午,太阳偏西了,有德回到晒谷坪,坪上摊了三四十床的晒席。金黄色的稻谷,在炽热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只鸡婆带着一群小鸡“咯咯咯”叫着啄食谷子。守谷子的春花坐在小凳上打瞌睡,做着黄粱美梦,口水滴起三尺长。有德也不喊醒她,只轻轻将鸡赶开。

晚上,有德的哨声响起,社员们拿着小板凳来到晒谷坪。晒谷坪的几十床晒席卷成筒子早收了,谷子挑到仓库里去了。

有德说:“今晚我不多讲,耽搁大家眼闭,只讲三点:一是挖油菜田的,有的用锄头柄撑着下巴,你就不怕把下巴撑脱?二是晒谷坪守鸡的打瞌睡,不怕鸡把队里的谷吃完?一滴粮食一滴汗,粒粒皆辛苦!今后大希望家不要这样,出工不出力,否则莫怪我当队长的都做得出:扣工分、扣口粮。三是明天放假,大家去赶场,早去早回,不然东西被别人都买完了啊。散会。”大家边走边议论被队长批评没点名批评的人。

翌晨,沉睡的村庄又苏醒了。社员们天刚发亮就起床,准备上街赶场去。早点去,到供销社门市部排队,兴许能买到不要布票的头子布。头子布又叫寸头布,是整段布撕剩下来的零头,买来做鞋面布最好。

其实对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准备的,男人无所谓,仍穿着那身汗巴巴的有泥巴的衣服;女的要讲究点,也不是为悦己者容,起码得换身用米汤水浸过的浆洗衣服。姑娘们头发梳了又梳,镜子照了又照,千呼万唤始出门。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三个一起,五个一伙,边走边笑打哈哈,哈哈打得天大一个,讲野话不打草稿。真是三个女人可唱台戏。

春花说:“秋月妹,你男人刚修电站回来,怕去了两三个月吧?昨夜两口子风流一宿吧?”

秋月道:“你个砍脑壳死的春花,炮打鬼、骚婆娘三句话有两句是野话,就不怕风闪了舌头?只有你才这样不怕丑!”

腊梅道:“整个桥头水村就数春花最骚!最不怕丑!”

春花道:“咳,这有什么丑的,这叫两口子的合理合法生活”。不瞒你们说,我那吊颈鬼男人是猪龙牯变的,一夜抱着老娘我到天亮。不过要我心情好就跟他来,心烦的话,我一脚踢他上云南四川!”

秋月和腊梅捧腹大笑,眼泪都笑出了眶,只催快点走,后背来了男客。

春花真是个长舌夫人,硬是管不住那张嘴:“秋月、腊梅,靠拢来点,我告诉你俩一个天大的秘密,队长和寡妇有一腿……”

秋月说:“春花,你莫乱嚼舌根,队长是个老实人,说别人我信,说队长我决不信。”

腊梅道:“我也不信。”

春花说:“信不信由你,说有德老实,怕是老实鼻子空,肚里打灯笼,老实老实,肚子里有把戏啊!”

赶了一天的场,来回二十多里,买东西是虚,逛街是实,看热闹的多,人却搞得精疲力竭。回家搞饭吃了,洗个澡,天墨古黑了,夜雾已徐徐降临。

队长有德的哨声又响了,大伙又拿着小板凳到晒谷坪。反正有人说生产队会多、旧社会税多、矮子婆崽多,抱鸡婆粪多。

有德把上午到大队部开会,汇报了挖油菜田种油菜的亩数和落实计划生育的户数,然后布置明天的劳动。有德说,妇女仍晒谷子,趁天气好晒燥了好入库。除了挑牛栏污的继续外,堆草的、修水渠和昨天拕油菜田的劳动力,明天暂时放一放,挖口鱼塘准备喂几千条鱼,过年每家分几斤鱼吃,年年有鱼(余)嘛。还说了些鸡毛蒜皮的事就散了会。

会后,有德等大伙走完了,一个人遛到翠花屋门前,从门缝里塞进去几块钱,轻轻敲了下门,很快走了。

有道是没有不渗水的埧,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哪个嚼舌根的漏了风,有德老婆秋菊晓得了。人们以为两口子会吵得五鼠闹东京,有把戏看了。

世界上总有些这样的人,吃饱了撑着,唯恐天下不乱,谁知却风平浪静。若是换了另一个人,自己的男人有这种事,不跳起五尺高,不骂上三日六夜才怪!

有德老老实实将事情发生的经过从头到尾告诉秋菊,求得老婆的宽恕。秋菊通情达理,没责怪丈夫,反而怪自己身体不好,不能满足丈夫。也没找翠花算帐,人家孤儿寡母不容易,只劝丈夫一队之长,注意影响,寡妇屋里少去沾花惹草,路边的野花不去采。多么善良的女人,多么贤达的妇女。

有德没去赶场,到大队开完会后,下午到河里捞了半筛虾子。老婆秋菊说:“你知道我不爱吃虾子,吃了一身发痒,你爱吃留下一点,其余全给有才弟家送去吧。”

有德提着虾子来到弟弟有才家,有田也在,有德说:“你俩都在,松油站给你们松油付什么等级?”

有才爽朗地道:“我有才出马,一个顶两。什么等级?甲等!不信你问有田。”

有德道:“头没发烧?你就吹吧!早几年哥我也放过松油,甲等稀少,乙等丙等居多。”

有田道:“队长,是真的。起初油送到松油站,任你质量如何好,无一杂质、色质白里透黄,满以为甲等,谁知都是乙等丙等到底。等与等之间价钱相差悬殊,其实不论什么等,今古老龙归大海,统统倒在一个池子里。多亏有才脑瓜子灵、鬼点子多,次次都是甲等!否则害得脱裤子。

有德问有才什么鬼点子?不要乱来损害国家利益。有才道:“怎会损害国家利益呢,我有才不是那号人。因每次都是乙等丙等,我不心甘,得想个办法。我俩在大山里钻,割了几百兜树,荆棘扎,蚊子咬,口渴了喝松油筒里苦涩的水,从笔陡的山上百多斤一担挑到马路边,再用板车拖到松油站,千辛万苦。结了账一分钱不是自己的,全数交生产队,我俩容易吗?便到松油站老侯家转了转,发现他屋里空荡荡的,连像样的家具没一样。”

有德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有才道:“关系可大啦,关系到松油的等级。我和有田在大山上放油,顺便砍了两栋梓木两栋楠木,送油的时候用板车拖去送给老侯。老侯瞧得两眼发呆,高兴得要吼,像得了珍珠宝贝,当场数钱给我们,我们哪要他的钱,几栋木算什么,山上万千。他见我们不肯要钱,赶忙吩咐老婆煮饭炒菜,请我俩喝酒。从此以后,我俩送的松油,他只看一眼,甚至看都不看就过秤开票,甲等!从此以后,我们还成了好朋友。”

有德道:“还好朋友哩!你俩这叫贿赂国家干部,今后千万注意!”

有才有田同声应道:“晓得了。”

有德从有才家出来,来到移民户胡家,见胡奶奶抱着孙子在月下哼着催眠曲:“月亮日堂堂,堂到街上,街上有个老和尚,眼睛鼻子生在背上。”哄孙子睡觉。

有德笑道:“婶子,你哼的曲子真好听!有眼睛鼻子长在背上的人吗?肯定是个怪物!国庆在家?”听到队长喊声,国庆从房里彪了出来。

有德道:“国庆,明天你不去挑牛栏污了,拖辆板车到供销社仓库去拉两袋尿素,这是提货单。”

国庆接过提货单,竖起拇指道:“队长真行!能弄到这样的紧俏货。”

有德道:“少拍马屁,走了。”

作者简介:杨盛荣,苗族,年过八旬,绥宁县武阳镇人,湖南绥宁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著有民间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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