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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 模糊又真实的记忆

 大地菲芳 2022-04-11

这个早晨,头顶一阵喜鹊叫,嘎嘎嘎,咔咔咔,叫的欢实,离脑袋很近,扭脖子找,遍寻不见,嘎嘎嘎还叫,喜鹊叫,要有好事呀。能有什么好事呢?最好莫过一切如初,生活又回到以前,湖边扭大秧歌的锣鼓喧天;早市闹闹吵吵;大街上车水马龙……可是从小到大喜鹊报的喜在我身上就没应验过。反倒是我总在这叫声里满怀希望。

街边的榆树被修剪过了吧,每一根枝杈都很有型,纠结在一起就象一首有目的的诗。不敢摸树身的皱纹,它们一定是承受了太多的苦,又说不出,那么多心事遂长成纵横交错的裂纹。喜鹊就落在枝头,阳光把它颈项的黑羽磨成刀光,一颤一颤蓝荧荧的,方要站稳又飞到另一棵树上。它在围着我叫。莫不是我小时候的那只跑到这里和我相认?真说不好,这许多年兜兜转转我不是又回到家乡工作了吗,遇到三两个旧相识很正常。那我是不是应该打声招呼呢?

嘿,你好,老黑。

还记得我呢?

这么多年你可一点没变样。

我们家南墙外的那片树林子还在吗?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城里不安全。

你自己吗,你的伴呢?

树林里的童年应该是最安稳的。那片杨树很高,很直溜,里面很宽敞。可以跳皮筋、捉迷藏,抓特务。这些游戏都和我无关,也几乎和我二姐无关。我不记得除了二姐还有谁背着我在里边转,我只记得她一个人头发的味道,蓬蓬松松的,里面蓄满阳光和风,清新而温暖,弄得我鼻子痒痒的总打喷嚏。我就是在这片杨树林里认识的老黑,那时候它还年轻,身边有个形影不离的伴。它总是第一个发现我,一看见就招呼它的同伴,咔咔咔,快看,那个抽风的孩子又来了,成天让她二姐背着,不害臊不害臊。老黑在我家院墙边上的一棵树上搭了窝,乱乱糟糟的很大一团树枝,站在院里看就像一个黑球。老黑对我家的事一清二楚,我猜别的喜鹊也一清二楚,因为老黑成天叽叽喳喳的四处说。

那天我正在柴垛边扒秸秆,找一种白白胖胖的虫子,这小虫能让夏天来的鸟舍身忘死,它们太爱它了,馋的走不动道。明明旁边的夹子上已经躺着一只同伴了,还是抵挡不住美味的诱惑。这些鸟中我最喜欢一种从下颌开始肚皮全是红色的鸟,我们叫它“红马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但是觉得很恰当,很贵气。为什么呢,一个小鸟和高头大马联系在一起,能不骄傲吗。我是打不到它们的,事实上我一只鸟也抓不到,我还太小了。我给哥哥扒很多很多虫子,装在妈妈的药瓶里,求哥哥给我打一只,我要活的,死的鸟除了烧了吃没意思,软塌塌的小身子,羽毛一点精神都没有。哥哥真的用扣网给我捉到一只活的“红马料”,可是没养两天它就死了。“红马料”在秸秆扎的鸟笼子里不吃不喝,不停的飞,东突西撞,把小碗里的水、虫子撞得到处都是,最后累死了。它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呢?我把它埋在菜园子里,希望它像人一样,变成鬼。

喜鹊在它家的树枝上嘎嘎嘎地招呼我,告诉我我妈回来了。她去很远的市里看病,走好些天了。我记事的时候起妈就总有病。我家柜盖上总摆着一些药盒、药瓶,我总是忍不住偷偷的吃些中药丸。妈看见了只是无耐的说那是药啊,你以为是啥好吃的舍不得给你吗,会吃死的。随即又自言自语似的,我这老儿子太小了。她的这句话让我很难过,比掐我还难受,是心里生出的不得劲。

妈的脾气并不好,她似乎对什么都缺少耐心。她从来没有跟我讲过道理,也没问过我为什么。我的童年是伴随着她的病和她的掐一起成长的。农村有个不成文的管教孩子理论,“孩子是掐不坏的”。妈掐人的手法大概只有我懂,除了我,她好像没掐过别人。她把我按在炕沿或者腿上用拇指和食指扽着你身上的一块小肉拧,就算你终于挣脱了,那滋味还能让你疼得直跺脚。

妈供着一桌神龛,据说是老辈传下来的,一路黄仙。黄仙也就是俗称的黄皮子(黄鼠狼),小时候农村有胡、黄、白、柳、灰一说,说的是狐仙,黄仙,刺猬仙,蛇仙,这四路仙我在感情上还能接受,毕竟没有那么烦人。灰是耗子,老鼠也能成仙?凭什么呢!长这么大,我最膈应(是怕加上恶心的感觉)的就是耗子。

那天半夜,耗子在我家的棚里打架,可能战斗太过激烈,竟从棚纸里掉了下来,正落在我的被子上。当时我睡得正香,就感觉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迷迷糊糊随手一戽掳,耗子掉在一旁老姐的被上,老姐也醒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被窝里乱窜,她尖叫着又蹬又踹,耗子给吓蒙了,到处乱窜。自那以后,我就做下病了,看见死耗子都不行,身上好像被什么施了法术,脚都不听使唤。有一年我们在野外施工,立水泥杆。同志在培土的时候挖出一窝耗子崽,还没长毛,漂白。他惊呼一声,看!耗子窝,有好信的就问哪呢?哪呢?他就用铁锹端出一堆东西。我慌不择路,竟然徒手爬到水泥杆顶上。这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呢?

最难忘小时候大舅背来的那些鱼!恐怕我这一生吃过的所有的美味也没有比过它们的了。那时候大舅在渔场上当会计。开江了,你等着吧,要不了几天大舅就会来了。他背来的草袋子里啥样鱼都有,所以我很小就认识很多鱼,也会吃鱼。三花五罗十八子七十二杂鱼,虽说不上认全,但平常见的我全叫得上名字。大舅就我妈这么一个妹妹,他们还有个亲弟弟不知道什么原因走散了,好像是在黑龙江的什么地方,长大后我听哥哥说起过。可是为什么会走散呢?为什么妈和大舅从不唠这个弟弟呢?我好像从来没和妈去过大舅家,总是父亲带我去大舅那打草,串门,吃鱼。有一年过年,吃年夜饭,桌上有一条大舅年前送来的“大草根”,特别好吃,吃到吃不下,拿舌头舔舔嘴唇还是香的很。毫无征兆,父亲喝着酒突然哭了起来,父亲平时寡言少语,从没打过我,也没有过大声喊叫的时候,就更别说当我们面哭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停下碗筷瞅着我妈,大气不敢喘。妈沉着脸,似乎忍着含在嘴边的话。父亲边哭边说他大舅也苦啊!妈怕他再说下去,一下拦过话头,说父亲,你别一喝点酒就说这个。后来我隐隐觉得,他们没说完的话很可能和那个失联的舅舅有关。

上小学的时候我养了一条狗,叫花花。这是条特别老实的狗,很少很少听见它旺旺。妈说狗性随主人,你也不是个蔫巴孩子呀,怎么养了条这么熊的狗。花花熊吗?我怎么没觉得呢。再说了,我不是老实孩子吗?她只看到我淘的一面,可我自己知道,我实际很懦弱,很敏感,也很自卑。花花不也是吗,谁问过它为什么不旺旺吗。也许就是小时候妈那些不讲理由的掐和打吧,造成了我的困惑和压抑。也有可能是我更小的时候那场几乎要了命的病,她们给了我了太多的迁就和溺爱。我经常处在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时候,有时温顺,有时暴躁。我就像一个开关坏掉的收音机,总是混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拿出勇气,就如花花不知道它承受的是鄙视。

同样被忽视的还有奶奶。那时候她已经八十多了,很少下地走动,我家的正屋侧面隔出一间下屋,奶奶终日就在那间不见太阳的小黑屋里躺着,屋里弥漫着腐朽的味道,离远就能闻到,让人无法久留。妈每次送饭都是草草了事,快进快出,虽无微词,也谈不上关心。我们也都极力躲避着这间小黑屋,仿佛那里住着的不是曾经给我们摊鸡蛋饼,抓头发里的虱子的奶奶,而是一个等死的人。只有老姐,还时常忍着难闻的气味给奶奶换洗些东西,父亲偶尔给奶奶送过去几颗糖块,一瓶白酒,或者煎两条小鱼。我偷偷尝过奶奶吃剩的鱼,一点味没有。奶奶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就像我们不知花花失踪了多少天。有一天花花又出现在院里,我们没有惊喜,它亦没有悲伤。奶奶去世时我还在学校,中午放学看见父亲头顶着白布,腰缠着白布,家里很安静,我意识到有事情发生了,小黑屋已经空空如也,外屋地上堆着床单裹着的一大包东西,奶奶的东西都没了。我忘了自己哭没哭。

如果我听我哥的,中专毕业就回家,在哪个乡镇政府工作,也许现在就是另外一个样子,(没有也许,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子。)我可能早就是个小领导了,也有可能早就身败名裂了。可那时候怎么甘心呢,好不容易上回学,又回农村了,那还不如不念了嘛!当然,我没有回去。而市里的生活却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美好,它让我充分体验了无家可归的感觉,无论吃还是住对我都是一个大问题,上班合计吃什么,下班琢磨在那找一宿。这个城市对于我,仍就是一个名字。

那年父亲陪大舅来市里看病,那时候不兴打手机、发短信,哪有那东西啊。大舅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在农村实在是拖不起了,他应该是想到城里还有我这么个外甥吧,就来了。那天我并没在单位,我和刚处的对象在她家鬼混,我那个对象是医院护士,总倒班,平时见个面都难。等到父亲他俩见到我时已经黑天了,父亲啥也没说,看得出来,他喝了不少酒,见到我的时,通红的脸上如释重负,又满是愧疚和遗憾,我明白那代表什么。大舅早已经不复当年的硬朗魁梧,整个人小了一圈,除了一如既往的笑容没变,走在街上我肯定认不出这是当年给我们送鱼,我一去就让表弟上房抓鸽子给我烧了吃的大舅。我们爷仨点着烟,各自埋在缭绕的尴尬里,找不到话说。

我记得大舅家的三间半房,房檐下全是鸽子窝,鸽子每天晚上咕噜噜、咕噜噜的一宿一宿地叫。我一去,表弟就把它们赶到天上,鸽子吹着口哨迅速消失在天边,旋即,天边又出现了它们的身影,兜来转去,最终落在原野的什么坡上或者大地里。我知道表弟心疼这些鸽子,但是最后总要有几只倒霉的家伙成为灶坑里的美味。表弟不敢不听大舅的话,这个我心里有数。有一次我指着天空盘旋的鸽子问表弟,六子,你说它们会认得我吗?表弟说,它们不认得谁也会记住你。你一来它们就倒霉。

记忆就像遥远的鸽哨,鸽子消失了踪影,天空仍然回响着清晰的哨音。大舅是循着鸽哨来的,我却像鸽子一样消失在天空。我们老家有句老话,外甥狗,外甥狗,养不熟,吃完舅舅他就走。这话在我身上再次得到证实。大舅回去不到半年就没了。

不知道我那些乡下的表弟表姐怎么看我,大舅不会和他们说我什么,但越是话少的人越容易让人们猜测隐忍那部分的故事。这些年,大舅家没有一个人和我有过联系,我相信他们不少来市里,他们知道这儿有我,就像我清清楚楚地梦见遥远的乡下,鸽子窝,浩渺的水面,波浪一样的芦苇。我们明知道彼此,但是无法靠岸。我有点明白了母亲和大舅失落在人间的弟弟。岁月的锯齿足以锯断亲情,当初那些感情在生活里终究会成为回忆,不是我们变了,是生活改变了我们

作者简介

小白(赵东海,国家电网吉林白城公司,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在吉林日报《脊梁》《散文百家》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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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菲芳文学微刊

总607期

2022年0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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