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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埃及分数的现代奇遇

 返朴 2022-04-11

将整数表示为分数和,可以追溯到3000多年前古埃及中的数学问题,而与之关系密切的古埃及分数,至今仍激发着数学家的好奇心。上世纪80年代,著名数学家埃尔德什·帕尔猜想,任何“足够大”的整数集合都能通过对其倒数求和最终组合成,1但他并未证明自己提出的猜想。最近,这个延续了40年的猜想得以解决。

撰文 | 张和持

古埃及分数

考古发现,数千年前的古埃及人就已经熟练掌握了相当程度的数学知识。纵然历经沧海桑田,仍有文献流传了下来,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莱因德古本(Rhind Mathematical Papyrus)和莫斯科古本(Moscow Mathematical Papyrus)。这些莎草纸上记录了数十个问题及解答,其中一题是:如何让 个人平分 片面包?就其涉及的数学而言,这个问题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似乎过于显然了:只需要每人分 片就行了。但是考古学家们发现,在古埃及,并没有 这个数字!在现存文献中,除了 以外,所有的分数都是以 的形式出现的。这可能是因为,在分面包的时候,将一块面包平均分成 份更容易操作。古埃及人在计算的时候,似乎需要借助分数表,这也在上述古本中占据了一定篇幅。而对于上面的问题,古埃及人给出的答案是

也就是说:将 片面包中的 片,每片平均分成 块,这 块每人拿 块;剩下的 片,每片平均分成 块,这 块中的 块每人再拿 块;最后还剩的 小块,每块 等分,最后每人拿 块。今天,我们把形如 的分数称为古埃及分数。当然,每一个分数都可以拆分成古埃及分数的和,因为

这自然没有什么难度。这说明古埃及人的分数虽然复杂,但跟我们今天所使用的分数表示的东西是一样的:一块面包不管怎么等分,得到的都是有理数。但要是反过来问的话,难度就大大提高了:假如选定一组互不相同又大于 的整数,那么能否用它们的部分倒数和组合出一块面包呢?或者说,对于集合 , 是否存在子集 满足

如果 是有限的,那肯定存在固定的答案,只需要穷举就行了。比如,当 时,我们可以借用上面的例子

但是这只是运气好;如果 ,那就根本凑不成 , 毕竟这 个数全加在一起也比 小。你肯定会说:这是因为 太小了,要是 再大一点不就有了吗?

那这回我们取 为所有素数。存在无穷多个素数,但是素数的子集没办法构造出上面的等式:假如存在互不相同的素数 满足

那么

这说明 整除 ,这与他们是互不相同的素数矛盾,说明上述等式不存在。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难道素数的集合还不够大吗?

集合论中,一般通过映射来比大小:如果两个集合 之间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则称二者等势。如果 的某个子集等势,则 。但是对于无限集和,它却有可能与自己的子集等势。可以证明,在等势意义下,自然数集 是最小的无限集,而它包含的所有无限子集都与 等势,这就包括了素数集。但是就上文中遇到的问题而言,素数集显然是不够大的。那么我们就需要定义新的大小概念。

莱因德纸草书记载的奖有理数表示为分数和 图片来源:Alamy Stock Photo

自然密度

那么我们所需要的“大”是怎么个大法呢?其实核心诉求是:我们不管 是奇是偶,是素是合,只要它刚好包含了我们需要的几个数字就行。这其实跟概率的观点不谋而合:随手抓一把数字,要是抓的比例够大,就更有可能抓到满足要求的数字。

这个概率该怎么算呢?我们定义 中不大于 的数的个数为 ,那 在整个 中被随机抽出的概率就是

这里 被称为自然密度。不过这个极限并不一定总是收敛的,所以一般使用的是上极限

称为上密度,以及下极限

称为下密度。当数列不收敛的时候,会趋于上下摆动,而上下极限就是摆动的上界和下界。自然密度的概念非常符合我们的直观,比如偶数集和奇数集的自然密度都是 , 刚好一半一半。那么质数的密度呢?根据著名的素数定理,当 足够大时

也就说,素数的自然密度是 。这与我们所预想的是相符的:素数集的确太小了。那么究竟一个集合的自然密度得有多大,才能起码装下一个倒数和为 的子集呢?对此,两名数学家大胆提出了猜想。

在1980年的一篇文章[1]中,匈牙利数学家埃尔德什·帕尔(Erdős Pál,英语中写作Paul Erdős)与美国数学家罗纳德·葛立恒(Ronald Graham)提出了将 分解为古埃及分数的问题,使用上文中的符号,可以分为两个版本:

  1. 如果把大于 的整数分成有限个 份(或者用数学家们的话讲,把数字染成 种不同颜色),那么是否必有一份包含了我们想要的有限子集
  2. 如果 ,那么 中是否包含了我们想要的

前一问中分出的 份中,起码有一份的自然密度是大于零的。所以如果证明了后一问,也就证明了前一问。这样的二连问并不是无中生有。在数论中,每一个涉及染色的命题,都对应着一个涉及自然密度的命题:虽然证明前一问并不能推出后一问,但用到的方法却能把我们引向更远的地方。

寻找解析数论的新方法

不过即便是证明第一问,也并非易事。这种涉及加法的数论研究一般将其称为加性数论或堆垒数论。这个分支相信许多数学爱好者有所耳闻,因为中国解析数论学派的代表人物华罗庚、陈景润等人,都在这一方面作出巨大贡献。华罗庚还写过《堆垒素数论》一书;大家熟知的哥德巴赫猜想也属于这一领域。

对于加性数论的大多数问题,常用初等方法乃至代数方法接连失效,剩下能打的就只有解析数论了。所谓解析数论,就是将数论问题转化为对某个函数或积分的估计(所谓解析就是分析,即涉及极限,微积分及其衍生产物的学科)。这也是加性数论对外行来说过于抽象的原因:明明是一个数论问题,证明过程却全是积分和估计式。

埃尔德什和葛立恒的猜想也是如此。埃尔德什于1996年与世长辞,他一生未婚,也没有儿女;只留给人类1525篇论文,他也因此成为了发表论文数量最多的数学家。直到生命的尽头,他都没有看到自己的猜想得到证实。几年后的2003年,欧内斯特·克鲁特(Ernest S. Croot III)的论文[2]横空出世,证明了猜想的第一问。值得一提的是,早在2000年,克鲁特就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证明了这一结论。克鲁特引入了强有力的调和分析方法,既优雅又极富技巧性。这让学术界对这位新星大为期待。

所谓调和(harmonic),在物理中一般翻译为谐波,这门学科来自于傅立叶的惊人发现——很多周期函数都能分解成三角函数的无穷和,也就是傅里叶级数。更加神奇的是,傅里叶级数和傅里叶积分可以用来估计数论中的一些函数,这就将调和分析和解析数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从那时起,这两门学科就互相支撑着向前,并在二十世纪现代数学的抽象浪潮下飞速发展。

但面对第二问,克鲁特的巧妙方法失效了。不论他如何摆弄现有的工具,都没办法取得更多进展。此后,克鲁特转向了其他问题的研究,我们的猜想也在二十年中停滞不前。到了2020年,葛立恒因病去世,他也没有能够看到猜想的解决。

转机发生在2021年。九月的一天,牛津大学的博士后托马斯·布鲁姆(Thomas Bloom)接到了一项任务,给他们的讨论组讲解二十年前克鲁特的论文。在准备的过程中,布鲁姆突然灵感乍现——克鲁特的方法并没有走到尽头!他马上着手这项工作。

在这二十年中,虽然猜想并没有进展,但调和分析等前沿数学并没有止步不前。现在,布鲁姆的手上掌握了更多工具。他采用更先进的组合数论/解析数论技术,改进了克鲁特的方法,最终在几个月内完成了证明。

布鲁姆证明的结论甚至比原来的猜想更强——只要 就行了。也就是说,数列并不一定要收敛,只需要在某个正数附近无穷震荡即可。这是一项非常出色的成果,虽然目前还只是挂在预印本网站上没有正式发表,但已经获得了很多数学家的认可。

那么现在,这个跨越了40年的猜想总算告一段落。不过数学是没有止境的;除了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我们还剩下一些问题:哪些集合的倒数和凑不成 呢?如上文所说,素数集不满足要求。但是并不是所有自然密度为 的集合都不满足要求。

更多的新问题又将把我们引向何处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参考文献

[1] Erdős, P. and Graham, R. L.: Old and new problems and results in combinatorial number theory. Enseign. Math. 30-44 (1980) 

[2] Croot, Ernest S., III (2003). "On a coloring conjecture about unit fractions". Annals of Mathematics157 (2): 545–556. arXiv:math.NT/0311421. doi:10.4007/annals.2003.157.545. MR 1973054. 

[3] Cepelewicz, Jordana (2022-03-09). "Math's 'Oldest Problem Ever' Gets a New Answer". Quanta Magazine. Retrieved 2022-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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