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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老街书茶馆

 艾俊民的游子报 2022-04-11

最后的老街书茶馆

■作者:杨火根

  旧时的黎川茶馆分作三种类型:清茶馆、书茶馆和茶饭馆。清茶馆只是喝茶;书茶馆内有艺人说书,客人要在茶资之外加付听书钱;茶饭馆除喝茶之外也可以吃饭,但提供的饭食较简单,不如专营饭馆品种多。

  解放后,山城人们的生活习俗逐渐发生了变化,茶馆行业萎缩了许多。到了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黎川老街只开着两家书茶馆,一家在贤市街,字号叫“福源茶馆”;一家在较场街滨河侧,字号“河上茶社”。河上茶社时间更早,我晚生了些年,到我懂事时,它已经消失了,故而对它了解不多。但“福源茶馆”的许多陈年往事,就像天空的片片轻云,时常撩拨我的心绪,想抹也不能抹掉。

  那时的“福源茶馆”,生意还很红火。我在县中读书,每天上学经过茶馆,总喜欢在这块热闹地方逗留一番。依稀记得,大门口挂副楹联:“金鸡未唱水先沸,旭日初升茶溢香”,店内两根立柱上也悬挂了一副楹联,写的是:“一杯仙露暂留客,满室清风几欲仙”,给茶馆平添了几分儒雅意味。

  三开间的门面,靠里边排着大货架和长柜台,陈列着茶壶、茶碗和装茶叶的瓷罐等器皿。大堂里摆着二十几张竹躺椅,每张躺椅边依靠着一方小茶几,正上方安放着一套八仙桌和太师椅,是供说书艺人用的。这套朴拙笨重的桌椅,老板娘说是茶馆的老前辈,做它、买它、最初用它之人都已经故去了,只有它孤独留世,仍在为老茶馆默默服务着。后门口的两只炭炉,从早到晚炉膛里总在熊熊燃烧,开水在锅里翻腾,热气在屋顶弥漫。

  年代久远刻下的灰黑颜色,是茶馆所有陈设的基本色调,就如同一张黑白老照片留在记忆深处。

  茶馆老板姓罗,年过半百,几根头发稀疏地贴在头顶,硕大的圆脑袋牵连着矮胖的身躯,就像西瓜搁在酒瓮上。老板不苟言笑,人们很难听到他的声音,倘若主动和他打招呼,那一声“嗯”字也是颇为艰难地从翕动的嘴唇飘出来。听人说,当年老板从老老板手里接过只有一开间的茶铺后,就和它相濡以沫,吃在铺里,睡在铺里,惨淡经营几十年,把茶铺一点点扩大成了三开间的场面。氤氲的茶雾,不知不觉中把老板从清矍消瘦的后生熏陶成了胖墩墩的老头。老板娘看上去比老板小得多,梳成发髻的满头青丝,没有一根白发,一双杏眼,好像总在对人笑。整天忙里忙外的,手快,脚快,嘴也快,茶客们开玩笑说,“你家老板三拳头打不出一个冷屁,他的话都给你说去了”。灰淡的茶馆填充了老板娘轻盈的身影和脆甜的话语,就有了许多温馨和亮丽。

  茶馆雇的一名伙计,是最辛劳的人物。肩上搭条白毛巾,整天在茶客间穿梭跑堂,客人进门招呼“几位?请坐啰”,茶客出门嘱托“慢走,再来啊”。一边嘴里迎来送往,一边手上为茶客续水。提尊大冲壶,走到茶座跟前,揭开碗盖,凝神屏气,将十几斤重的大锡壶高高提起,一条水柱冲向茶碗之内,滴水不漏,那手绝活,让我们过路小孩子看得目瞪口呆。

  白天,常来茶馆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老人们双脚跟敲后脑勺劳碌了大半辈子,终于把家庭的担子往儿女身上卸了。只要把老伴、媳妇吩咐的零碎杂事做完,就可以悠哉游哉地踱到茶馆里喝喝茶、聊聊天。在越来越寂寞的向老岁月里,这是老人一天中最容光焕发的事儿。

  老人以外的茶客五花八门。端着一碗茶,不管邻座是知己还是陌路,话匣子就打开了,老街的新闻、世事的变迁、人间的悲欢,无论正史还是野史,全在啜茶中互相交换着版本,神聊中夹杂着轻轻的叹息、呵呵的笑声或愤愤的詈语。生意兴隆的茶馆,便是一幅鲜活的“浮世绘”。

  福源茶馆有说书,老街人称“讲传”。每当夜幕降临,随着醒木“啪”的一声脆响,过往路人便知茶馆讲传开场了。

  茶馆讲的传,大都是人们有所知但不尽知的故事传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三侠五义》《杨家将》《薛仁贵征东》等。“四大名著”好像就没有讲《红楼梦》,兴许是山乡小县,茶客大多是引车卖浆者流,不待见娘娘腔的宝哥哥和小心眼的林妹妹。

  茶馆门前挂块黑漆木牌,上面白粉彩书着当天的书目,就同剧院的海报一样。

  光顾书茶馆的茶客平日就不少,如果请来了名嘴讲传,生意就更火。店里座无虚席,骑楼廊下还站满了听众。讲传人坐在八仙桌后,面前摆两样简单的道具:一把折扇、一块醒木,外加一杯浓茶,便将各款英雄传奇,拟声绘色地敷演起来。挽着货篮的小贩,游走茶座其间,侦察着茶客们的手势眼神,不失时机地兜售小包瓜子、花生。茶客们惬意的躺在竹椅上,边嗑着瓜子花生,边饮茶听书。随着故事情节起伏跌宕,时而开怀畅笑,时而蹙眉蹇额。长年的劳碌奔波,身下的酸甜苦辣,此刻满天乌云一扫而光。

  到了夜深沉时,讲传正到高潮处,人们紧张地伸长脖子,屏住呼吸,静待下文,艺人站了起来,拱揖拜四方,朗声言道:“诸位客官,欲知后事如何?明晚早请。”醒木“啪”的一声响,声音嘎然而止。茶客们无可奈何的“唉”一声,恋恋不舍的起身散场。老板夫妇同伙计收拾一番后,也就上好门板,结束一天的操劳。老街几家长年很晚才打烊的商铺中,福源茶馆便是其中之一。

  书茶馆不光与讲传艺人合作共赢,还与一些小摊贩形成生意上的互补。每天卖香烟、瓜子、花生、炒豆的小孩、老妇,进进出出,以馆为市,又帮茶馆增添了不少人气。记得书茶馆斜对面有一家烧饼摊,摊主是山东人,六十多岁,高高大大、胡子拉碴的,人们叫他老袁。老袁烙的烧饼,里面抹了猪油,表面洒着芝麻,二面烤得金黄灿灿,香气飘散半边街。茶客们挡不住香气诱惑,就穿过街来买几块,用枯干的荷叶包了拿进茶馆,就着烧饼边喝茶边听书。以后茶馆老板还每天从老袁摊上批百十来个烧饼,放在柜台卖。一石三鸟,既方便了茶客,又让茶馆和老袁双双得利。

  当年,我家老父亲是茶馆常客,“当街一茶馆,从早坐到晚”。家里人对此颇有微词,哪里不可以喝茶,为什么就要到茶馆去喝?母亲时常对父亲唠叨:“你老是到茶馆去喝茶,什么时候,把你的那班朋友叫到家里来,我泡茶给你们喝,省得去花冤枉钱。”父亲总是笑笑说:“在茶馆喝茶与在家里喝茶是不一样的。”至于哪些地方不一样,父亲没讲清楚,母亲也懒去寻根究底。现在我想,家里与茶馆喝茶的不一样,恐怕主要在于文化精神方面。书茶馆里茶香悠悠,一派温馨,茶客们享受的是这样一种氛围,凑拢着这样一种情趣,“茶翁之意不在茶”呀。况且那年头,茶馆收费低廉,茶水一般收4分钱1碗,白开水2分钱1碗,茶客们也可自带茶叶,只收白开水钱。老人们花一、二角钱就可以在茶馆泡半天,既结交了朋友,听说了外面的世界,又不会有囊中羞涩的尴尬。

  春秋代序,韶光流转。不经意间已过去了五十多年。如今,货山人海织繁华的老街风光不再。“文革”后期,相伴着染布行、汽灯出租铺、货郎担等一批旧艺业的消逝,“福源茶馆”已成为了老街最后的书茶馆。

  而今,同老街隔河相望的新城区,高楼林立,华灯璀璨,新开的饮茶去处一家比一家“高大上”,仰视着“××会所”“××轩”“××吧”等富丽堂皇的招牌,山城的平头百姓望而却步,年迈的老人却是心存不屑、身与绝缘。在他们眼里,这些“会所”“茶轩”“茶吧”,根本就同老茶馆异类,在那里,老茶馆大众休闲的本色和淳朴恬淡的平民化韵味,已经荡然无存。

  呵!老街的书茶馆,山城父老们梦忆深处的畅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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