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岚：大明王朝的货币春秋

表面看来，明朝以“大明通行宝钞”和方孔铜币作为官方流通货币，然而历史实情却更为复杂。虽然明朝自洪武建元（公元1368年）铸造铜钱，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发行纸币，基准货币却是白银。由于国家没有真正地使用白银铸币，所有通过白银进行的交易，都是以银锭的形式称重进行。

明朝立国仅数月，便铸洪武通宝，试图恢复铜钱在全国范围内的流通，但很快发现当时的国力尚不足以确保铜币的稳定供应，于是改发纸币，民间乘机私铸或伪造铜钱以占领或弥补铜币不足的空间。

为了维护纸钞制度，朝廷下令禁止金属货币的兑换，换言之，明代的纸币不能折换铜钱或白银。此外，除了朝廷入不敷出、纸币过度发行等问题，还有很多原因导致纸币不断贬值，到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纸币很大程度被弃用。

明代的造币传统

明代钱币继承了中国几百年来的造币传统。采用铜合金（含铅青铜）铸币，其方法与选料起源于周代。周人以中心开有方孔的圆盘为范，铸造了最早的金属币。公元前4世纪，秦人沿用这一制度，将方孔圆钱推行全国，历代中国货币的铸造皆受此影响，直至20世纪初期。

明代钱币普遍铸有四字铭文，前二字为钱币铸造时的年号，后加“通宝”二字。后者始于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首次发行的“开元通宝”；前者则自北宋成为铸币标准。

英语中一般将钱币译为cash，法语以sapèque表示。这些都是在贸易往来中形成的语言：cash来自葡萄牙语caixa，又源于梵语的karsa，意为铜币。Sapèque则来自马来语sa pek，意指一枚硬币。

虽然这些贸易用语是后来才出现的称呼，但在明朝，中国的“铜钱”已闻名整个亚洲，中国的钱币和当地的仿铸币在亚洲地区广泛流通。

明代铜钱以“钱”或“文”（单个铜钱）及“贯”（串钱）为单位计算，这些词亦被用于纸币。其中“文”和“钱”同时出现于低面值的纸币上，“文”表示面额，“铜钱”则为说明性文字。历史上，一枚铜钱大多价值“一钱”或“一文”。现存的明代纸币，面值多为“一贯”，其上画有1000 枚铜钱的钱串，意味着每贯等于铜钱“一千文”。

实际上，这些纸币无法兑换银钱，汇率也经常变化。换句话说，铜钱和宝钞都是法定货币，它们仅具有抽象价值，这一价值由国家决定，并不代表造币材料的固有价值。

明代的铜钱

明代的第一枚钱币洪武通宝，始铸于改朝换代后仅几个月的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可能早在14世纪60年代初，朱元璋就在京师南京和地方各省设铸币厂鼓铸。和他早年铸造的“大中通宝”一样，新明钱“洪武通宝”共有5种面额（一钱、二钱、三钱、五钱和十钱），二者都在市场上流通。

“洪武通宝”铜钱 明代，洪武年间 直径2.3厘米 大英博物馆藏

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大钱改铸小钱，此后基本只发行“一钱”的铜币。但正如下文列表所示，明代历朝铜钱的生产标准和规模并不一致：

洪武年间（公元1368～1398年）：阶段性铸造，有几种不同的面值，铜币背面带有铭文，直到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弃铜钱而发行纸币。

建文年间（公元1399～ 1402年）：可能没有铸钱。

永乐年间（公元1403～1424年）：多年中只铸造过面值“一钱”的铜币，做工精整，背面没有铭文。永乐通宝曾被日本人仿制，读作“Eiraku tsuho”。

“永乐通宝”铜钱 明代，永乐年间 直径2.5厘米 大英博物馆藏

洪熙年间（公元1425年）：可能没有铸钱。

宣德年间（公元1426～1435年）：宣德八年（公元1433年）开始大量铸钱，品质远不及永乐通宝。

正统年间（公元1436～1449年），景泰年间（公元1450～1457年），天顺年间（公元1457 ～1464 年），成化年间（公元1465～1487年）：尚未发现有铜钱铸造。

弘治年间（公元1488～1505年）：弘治十六年（公元1503年）恢复鼓铸，改变了合金的成份，铸造了中国的第一枚黄铜钱。

正德年间（公元1506～1521年）：没有官方铸造的年号钱，却有不少刻“正德通宝”字样、护身符状的厌胜钱（也叫花钱，非流通币）传世，表达了民间辟邪祈福的思想。常见背面印龙凤图案者，可能用于婚礼。

“正德通宝”厌胜钱（正背面） 明代，正德年间 直径3.9厘米 大英博物馆藏

嘉靖年间（公元1522～1566年）：始于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种类和面值繁多。

隆庆年间（公元1567～1572年）：隆庆四年（公元1570年）铸隆庆通宝。

万历年间（公元1573～1620年）：万历四年（公元1576年）开铸，种类繁多。

泰昌年间（公元1620年）：没有铸钱。

天启年间（公元1621～1627年）：钱币的种类、面值越发复杂化。

崇祯年间（公元1627～1644年）：中国铜钱中最复杂的一种。

除了官方发行的标准钱币外，民间私铸引发一系列严重问题，这在明史上亦有诸多记载。

明代的纸币

明代的第一张纸币发行于太祖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意图作为交易的主要工具。但由于纸币的市场价值远远低于钞面价值，大多数交易仍使用银或铜钱，到了1430年代，纸币就几乎废弛了。

“大明宝钞”一贯纸币 明代，发行于公元1375年 纵34.1厘米，横22.2厘米 大英博物馆藏

明代所有纸币上都印有“大明通行宝钞”的字样，简称“宝钞”，“宝”传达珍宝之意，而“钞”则指纸币。就像铜钱上的铭文，明代宝钞的命名反映了中国纸币的历史和发展。明代纸币沿用了元世祖忽必烈在至元二十四年（公元1287年）发行的“至元通行宝钞”的命名方式，仅以明朝年号取代元朝。

“至元通行宝钞”是忽必烈发行的第二种纸币，其命名是从中统元年（公元1260年）发行的第一种纸币“中统元宝交钞”发展而来。“至元” 指的是统治时期（公元1264〜1294年）；“元宝”指银锭；“交”表明其用于交换的功能；而“钞” 同样指纸币。

此种命名源于更早期的纸币：比如金代纸币上印有的“宝券”，以及自宋朝起用于指代纸币的“交”和“钞”。纸币上的“通行宝钞” 一词与铜钱上的“通宝”含义相近，而“大明”作为国号有着广泛的使用，譬如瓷器上的款识。

从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开始发行的纸币有六种不同面额，分别是一百文、二百文、三百文、四百文、五百文和一贯。洪武二十二年（公元1389年）又加发小面额纸币，分别有十文、二十文、三十文、四十文和五十文。在发行者和使用者看来，一贯钱的纸币与1000枚铜钱（重量约为4公斤）相比，优点显而易见。

纸币的面额印在票面中央，下方则绘有相应数量的钱串图样。现存大明宝钞大多面值一贯，对应图案为“品”字形铜钱十串，每串一百枚，共计一千。

然而由于宝钞不可兑换，这种图案是具有误导性的，当需要用它来充当不同形式的现钱（例如以国家指定的形式纳税）时，一贯的实际价值需由当时的汇率决定。

钱文两边各有一竖式长栏，内书四字，右为“大明宝钞”，左为“天下通行”，以九叠篆文书写，这种字体常见于明代官印。

钱文以下为自右向左竖读的行钞令文，最右侧是发钞机构的名称。1375至1380年间（译者注：公元1380年，即洪武十三年，废中书设六部），大明通行宝钞以中书省的名义发行，此后改为户部，现存的大明宝钞多属后者。

在江苏江阴附近的陵墓中，曾出土少量由中书省发行的纸币：其中有2张来自1988年发掘的陆桥陆氏家族墓，位于江阴城区以北约28公里处（“壹贯”1 张，“贰佰文”1 张），另外3 张出土于2004年发掘的长泾夏氏家族墓，距江阴往东南约40公里（“叁佰文” 3 张，“贰佰文”2 张）。其余铭文，如行钞令文在每张纸币上都完全相同：

户部/ 中书省 奏准印造 大明通行宝钞与铜钱相通行使用 伪造者斩 告捕者赏银二百十五两 仍给犯人财产。

最后一列是用于标识发行日期的“洪武 年 月 日”字样，但这三个空格并无人填写，年号也从未变更。下图所示为这一时期印刷纸钞的铜版。

铜制钞版 明代，刻于公元1375年 长21.5厘米，宽11.85厘米，厚3.7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大明宝钞上共有三个方形朱文钤印（两个在正面，一个在背面），均为六字九叠篆文，正面印文为“大明宝钞之印”和“宝钞提举司印”，背面为“印造宝钞局印”。

研究认为，颜色深沉、纸制柔韧的大明宝钞，是从桑树皮中提取纤维制作而成，但具体是何品种不详：可能有桑白皮（Morus alba）、小桑树皮（Morus australis,原名Morus bombycis，也称中国桑葚）、构树皮（Broussonetia papyrifera，也称纸桑），或楮树皮（Broussonetia kazinoki，也称日本纸桑）。

大英博物馆和大英图书馆藏明代纸币，正在以可变压扫描电子显微镜和单机数码显微镜为辅助技术进行分析，从而确定造纸钞所用的植物纤维。这是在全世界范围内，首次对明代纸币采用联合显微镜技术进行检测，其结果将对开拓中国造纸史的研究产生重要意义。

明代的银锭

尽管国家没有铸造银钱，但白银才是明朝实际流通的货币，并且沿袭了一些旧有的惯例。白银被铸造成银锭，依据重量单位“两”（英文常译为tael，另一个由马来语tahil 至葡萄牙语taeis 演变而来的词汇，意为重量）进行支付。

银锭通常被描述为“腰锭”（译者注：银锭中间束腰，两头弧形），其外表可直观地反映出金属的品质。由于都是模具铸造，经验丰富的银官可以从银锭顶部的纹理，底座的气泡和侧边凸起来判别银锭的真伪与质量。

银锭的名称与用途有关。“解银”专指从各州县上解到京师的银锭，每件重五十两，以20件为一杠，置于挖空的圆木内，密封两头，由官兵护送到京师。

“镇库银”是存放在中央国库以彰显国家财富和威严的硕大银锭。

“税银”是指向国库（在首都或地级）缴纳税款的银锭，国家征收的税银会作为官员薪俸、军队饷银等再行分配。

“碎银”则是普遍用于民间商贸的小银锭或银片。

锭面所刻文字常常记载有银锭的铸造信息，如20世纪50年代在北京十三陵发现的明代解银，其刻文不仅记录了银锭的用途，还包括制造的地点、时间、重量以及工匠姓名。

五十两银锭 湖北梁庄王墓出土 明代，公元1424〜1441年 长14.8 厘米，宽11 厘米，厚5.2 厘米 湖北省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