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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应该去看看萧红

 刘艳琴07v97i5e 2022-04-12

当我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应该选择一个什么季节。萧红最喜欢秋天,所有的文字中,就属秋景写得最多,也最好,秋天的张家大院,也最符合萧红的荒凉。那就在秋天去吧。

当秋风一声冷笑,张家屋后园子里那棵大榆树叶子刷啦啦地就焦枯了,皱缩成无数灰褐色的卷儿,满院子不由自主地随风翻滚,胆怯的就龟缩到左门旁那堆乱砖头的脚下栖身,快乐的就与右门边那堆沙泥土上玩耍,荒芜了一春一夏的乱砖头、沙泥土也就因有了这落叶而不再寂寞。而且还有满园子的荒草,细长的狗尾草瘦得只剩下一个无力擎起的大脑袋,弯腰驼背地垂着,在风中颤抖成一个剧烈咳嗽着的老人,艾蒿卷起了叶子,把白绒密布的背面朝向人,像一个个冤死的女人瞪着的冷眼。蒿草中偶尔有一两声衰弱的虫鸣,那自然是落了单的蛐蛐了,那么多破房子——粉房、碾磨房、粮仓、赶车的人家、养猪的人家……不是都可以栖身吗?难道你也无处安身,注定要在严冬来临之前四处流浪直到在凄凉中死去吗?也许还能遇见一两只白蝴蝶,就是那种白粉蝶,是我所知道的蝴蝶中最耐寒的一种,也是最不漂亮的一种,白色的翅膀上只有不规则的几个黑色的斑点,朴素得有点苍凉,到了秋天,它不甘于身死心灰,萦绕在蒿草丛中的红蓼那米粒大的小红花上,自顾自地做着春天的梦。
那么夏天呢,夏天去似乎也不错。
夏天去可以看看那个既是花园、又是果园、更是菜园的后园,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快乐的后园啊!樱桃树、李子树虽然才两棵,可一到夏天也婆娑着叶子,玫瑰树可就不只是婆娑着叶子,还要开出满树红彤彤的大花来的。一想到这样大的花朵二三十朵挤挤挨挨地插满了一个近七十岁的老爷爷的草帽,老爷爷却浑然不知、闻见了扑鼻的玫瑰香还以为是远处那棵玫瑰树传过来的、自言自语的叨咕“今年雨水大”的时候,连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何况那园子还是那么蓬勃和随意,简直就是自由的天堂:“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接一个黄瓜,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也没人管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愿意长到天上去,也没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飞过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飞走一只白蝴蝶,它们从谁家飞来,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呼兰河传》)。也许赶得巧了,还能遇见一个扎着羊角辫子、辫梢翘着两个蝴蝶结的小姑娘,在菜地里草丛间翩跹穿梭,一窜一蹦地扑到一只金色的蜻蜓或者两只翠绿的蚂蚱,高举着向她胡子一把的老爷爷炫耀着呢,要是赶上下雨,还能听到酱缸帽子在雨打下那砰砰的闷响,那只“会走的蘑菇”,就又有机会长出地面了,那个叫张乃莹的小姑娘的天真和顽皮,就会重现在她家那片“太阳很大,天空很高”的后园里,那该是多么幸福的情景呢!
我愿意多想一会萧红的夏季,那是萧红最美丽的日子。那时的萧红还是富足的地主家的丰润的小姐,虽然她家并不是举世闻名的大地主,但从她祖母大躺箱上的雕饰、躺箱上那个画着古装美人的座钟、祖母屋里那显然是外国进口来的挂钟和总是祖父擦的摆在地榇上的一套锡器,以及储藏室里那些千奇百怪的“八百年前的东西”来看,她家还是颇有些家底的,而且还有个在当地教育界有头脸的父亲,一个能教她背古诗的祖父,和一个能给他讲《吊古战场文》的伯父,可以说,十九岁离家前的张乃莹(萧红)过的是那个时代的那个地方最好的生活,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从她因为争取到北京上学、因为婚姻与父亲爆发了不可调和的对抗后,萧红的秋季就不可避免地到来了。最初看到萧红的名字,第一感觉并不是现代文学老师解释的、与萧军合称“小小红军”的含义,而是“萧萧落红”,尽管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只活了三十一岁,而缪斯女神也只给了她九年的艺术生命。十九岁的张乃莹几度求学都因家庭的经济制裁而未果,饥寒交迫中又陷入了未婚夫汪恩甲(或者是王恩甲、汪殿甲,资料不确)的感情圈套,将临盆在即的她丢弃在旅馆里,连同很大一笔债务(写下汪恩甲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想到辜负杜十娘的那个男人叫李甲,叫“XX甲”的男人,我只知道这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之后又和萧军恩恩怨怨了几年,过着始终是“只有饥饿,没有青春”的生活,有一次,住在一个旅馆里,饿得她甚至想去偷别的旅客预定的面包,一次再次,她终于没能迈过那咫尺之遥的天涯,只好瞪着过分突出的大眼睛,饥鼠一般地四处搜寻:“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如此弱智的问题,若不是饿到极点,谁会提出,而从曾经是衣食无忧的张家大小姐嘴里说出,更让人酸泪盈眶!
但与萧军这唯一的真爱分手的原因倒不是这贫困,对于分手,萧军说:“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萧红说:“我爱萧军,……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表面上是萧军不能忍受她的单纯、敏感、不会做妻子、萧红的“痛苦”在于那个房东的小姐“汪林”和那个“南方姑娘”等“沙粒”的入眼,但骨子里他们是不协调的,一个热血贲张、时而还舞刀弄剑的拼命“三郎”,怎么能跟荒凉入骨了的“悄吟”一生同路呢?(注)倒是性情随和的端木蕻良,更适合做“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和体贴”的老百姓式的寻常夫妻,所以,即使朋友一致反对,倔强的萧红还是怀着四个月身孕与端木蕻良举行了她一生唯一的一次婚礼,虽然此时她已经是两度新娘。萧红还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汪恩甲的,因无力抚养而送人,一个是萧军的,生后不久即死去,而生这两个孩子的时候,却都是跟他们的父亲分手以后的事了,一个女人,面对丈夫却生着别人的孩子,那是怎样的一种伤心、无奈和尴尬呢?萧红的文字里未著一言,她都自己默默吞咽下去了。两番失子,一个生离,一个死别,对于一个母亲来说,那是怎样的人间炼狱,想想都让人战栗!
岁月的皮鞭,残忍地抽碎了原本就稀薄的阳光,严寒一次次猝不及防地摧残着这朵尚未盛开的花:最爱她的祖父去了,父亲般关爱着她的鲁迅也去了,兄长一样呵护着她的情人萧军也分手了,萧红此时是彻底的一贫如洗。只一年多,就在贫病交加中死在战火中香港的一个临时医院里,死前的萧红被庸医误诊为喉癌,生生地切开了喉咙,已不能出声,她写下了“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的绝笔,死时的身边只有照顾她的朋友骆宾基。公元一九四二年的一月二十二日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香港这家由法国圣士提反女校改建的临时医院里,一株高大的木棉树落红如雨,每一个花瓣上都写着“不甘,不甘”!
如果你只看到了萧红的可怜,那就错了。萧红虽然也如柳絮一般地被风胁迫着到处漂泊,甚至时常有零落成泥碾作尘的险情,但她从不悲叹今生的谁舍谁收,她的今生仍然是自己的,她就像生长在白山黑水间那高高山脊上的一棵美人松,迎霜送雪,沐雨栉风,依旧是傲然挺秀,本色不改,在荒凉的季节里,用一身铮铮傲骨,打造出一尊宁折不弯的雕像。
为了精神的翱翔,萧红亲手掐断了物质的线绳,一个失去了家的护佑的女儿,她所能拥有的只有爱情,但萧红似乎总是遇人不淑,靠倒,靠水水流,再加上家国沦丧,饥寒交迫,丧亲失爱,弃儿离友,苦难如此排山倒海地袭来,她都默默地承受了,悄悄地消解了,连萧军都说:“她真想得开,”,连丁玲也说她是一个“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寥寥可数的女作家。在这样的苦难中,萧红挣扎过、悲哀过,甚至痛哭过,但从不绝望。她总是一事不成,再谋一事,一人离去,再近一人,不犹豫,不听从命运的摆布,更不委曲求全,有时候,她让我想起秋瑾。
但萧红远比秋瑾更天真,更小女人化,因而也更庸常凡俗,更可爱。
萧红是很有诗人气质的,深重的苦难并没有异化她分毫,她始终本色地活着。中国传统诗文熏染出的萧红骨子里其实是个倚门望夫的闺阁女子,在与萧军生活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她乖巧得如同一个只知道伺候丈夫的小妇人;萧军身边蝶舞蜂飞,她吃醋,她猜忌,她吵闹,甚至出走异邦;躺在香港的皇后医院里,她空落无依,偷偷地以护士的名义打电话,骗端木蕻良来看她,见端木上当而来,她却只是咯咯咯咯地笑,这个往祖父头上插玫瑰的小丫头到了三十一岁,还是个讨人怜爱的促狭鬼;困在战火中的香港临时医院里,萧红又想起他第一次临产、身无分文的萧军用武力强行把她送进哈尔滨医院里的情景,说:如果萧军在重庆我给他拍电报,他还会像当年在哈尔滨那样来救我吧……”而此时的萧军已经另觅了新妇。
病中的萧红似乎从没意识到死神早已在她的床前徘徊,她还计划着胜利之后约上几个朋友重走长征路,完成冯雪峰没有写完的“半部《红楼》”,而她自己还有“半部《红楼》”《马伯乐》没有完成,病中不能执笔,她还口述了一个短篇《红玻璃的故事》,我们完全可以推断,假如上帝真的慈悲,能够给予这个被鲁迅称为“最有前途的女作家”以应有的时日,中国的现代文学史必将会因了萧红而锦上添花。而此时的萧红已经感觉到刻骨的寂寞,让我们看看她这个时间写的《呼兰河传》和《小城三月》就知道了。
然而萧红终究是刚强的,也因了这刚强,就更加寂寞了。寂寞的萧红,她曾经等着多少人去看她呢?她当然不会想到这想去看看她的人还有我。
我是该去看看萧红,我有充分的理由注释这个“该”字:我也出生在那片黑土地上;也是祖父最溺爱的第一个孙女;也调皮捣蛋恶作剧不亚于男孩子;也好奇心奇强,听见一点稀奇事耳朵里都能钻出脚来;也把“犟”字写在脸上;也是十九岁外出求学,而且如今正走着萧红没有走完的路……还有,有个作家告诉我“你的风格与萧红相近,你该看看萧红(他当然指的是萧红的作品),当我真的想重温一下萧红的生活时,却发现我实际上已经无处落脚。
萧红的一生,除了前十九年住在呼兰外,还至少住过北京、哈尔滨、青岛、上海、日本、临汾、运城、西安、武汉、重庆、香港,而且不是寄寓在朋友家就是栖身于下等旅馆,短的几天,长的也不过三年,如今时过境迁,足迹早已无存,也许呼兰河北岸还能找到一小部分萧红,可我又不敢贸然前往,半个世纪过去了,那些原本就东倒西歪的、漏了屋顶的、用木棍支撑着的碾磨房、粉房、粮仓、赶车人养猪人住的房子,恐怕早已塌圮成一堆泥土了,也许连泥土也不会有了吧。她出生的老屋、祖父母、父母住过的房子,历经沧桑,或许早就毁于人手,即使有幸保留了下来,蚁蛀虫咬、风雨剥蚀,也应该是面目全非了,还能找到当年的影子吗?急忙上网查找——呼兰还真保存了萧红故居,打开一看,还有一张大图片,一个油漆得红红艳艳的崭新的五间大瓦房,院子里还有一个汉白玉雕成的少女的坐像。故居一片明丽和清新,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完全不是我心目中的样子,一下子就失去了驱动脚步的力量。
失望之余便转而想去拜谒萧红墓,能够在萧红墓前神握那只苍白而枯瘦的小手,也可以聊慰一点她的荒凉我的倾慕吧,但从查得的资料上看,萧红有三个墓,一个在她去世时住的香港圣士提反女校,如今已找不到了,一个在香港的浅水湾,于五十年代末迁至广州的银河公墓,而埋在她家乡呼兰的是端木蕻良奉献的萧红的一缕青丝——只是一个青丝冢。冰雪的女儿,至今却还埋骨在南国的椰子树下!一身三冢,头北脚南,万里关山,铺排得太遥远也太零落了,难道萧红注定要生前颠沛流离,死后也不能将遗骨聚拢、将灵魂汇合成一缕?半个多世纪了,萧红就这样成了无所依傍的孤魂野鬼,每年的七月十五,当呼兰河里河灯摇曳着飘忽的红光,一个个鬼魂头顶河灯去寻找转世投生的路途时,半个萧红却只能挂在风里,或者依附在老榆树的梢头,用她那嘶哑的喉咙,六十多年来重复着那一句泣血相告的“不甘,不甘”,可她那衰弱的呼声却总是淹没在阴冷的风里。
呜呼,我该到哪儿去看看萧红?
 
(注:萧军与萧红相遇时,萧军笔名三郎,萧红笔名悄吟。)
 
(《山东文学》2007 /4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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