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观”

作者：侯莉

大观园，是一座奢华的省亲别墅，连接起了皇室与贵族；是一座世外桃源的园林，连接起了天上与人间；是一座世俗之中的花园，连接起了现实与虚幻。红楼中的人物就在这样一座舞台上演绎着各自精彩纷呈、千差万别的人生，但却同喝“千红一窟”的茶、同饮“万艳同杯”的酒，经历着人世的空无。 

大观，是景之大观，是人之大观，是事之大观，是情之大观。

在大观园里，可以看到繁华的虚幻与空无，可以看到生命的悲欢与离合，可以看到人世的起伏与变迁，可以看到一个家族百年的兴衰与挣扎，看到人生的波折与追求，看到努力之后的无奈撒手。目之所及，不过咫尺；心之向往，已在千里之外。园中一日，人世已百年；园中一事，人世已不堪回首；园中一情，人世已百转千回。

曹公也藉大观园之名提醒读者，大观园自然要“大观”。

“大”与“小”相对，此大观，不仅要“观”，还要“大”观。整座园子要全面地看，要仔细地看，每个建筑、每处景观、每个人物、每件琐事、每段情感都要仔细看，看过还要细细思考，贯穿起来，才能发现其中超出一般园林的意蕴。看这座园子，不仅要看到其中的个体，更要看到个体所代表的芸芸众生；不仅要看到个性，更要看到个性中所蕴含的普遍性。此大观之中，有当下，有过去，还有未来。目要观，心要观。目之所观，心之所思。管中窥豹，以小见大，由表及里，只有如此才能真正达到大观园所塑造的“大观”之境界。

大观园，首先是景之大观。

贾元春所题的七绝充分明确地说明了这一点，“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天上和人间的景致，大观园都已经具备，包括亭台楼阁、湖泊山石、草木花卉、楹联牌匾。不仅样式完备，而且构思精妙，布局合理，修建精良，景观疏密有致，断续交织。行于其间，人如在画中行走，步移景异，情随境迁，让整个园林的人文气质、诗画神韵完美地呈现了出来。大观园，既拥有皇室园林的奢华和气派，又有着文人园林的情韵和雅致。

每处景观和院落各具风骨特色，大观园正门的低调奢华，怡红院的富丽堂皇，潇湘馆的清雅幽静，蘅芜苑的别致清新，稻香村的质朴野趣，藕香榭的小巧精妙。将中国古典建筑美观雅致的方方面面，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园林一方，却纳多方胜景，晴川叠翠，飞檐画栋，秀山灵水，风雅情怀，意趣盎然。每处院落有着独特的个性、不同的风格，但却巧妙地融合在了同一座大观园之中，“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达到了和而不同。

每处景观和院落，在每个季节皆独成风景。春天里适合看桃花飞红，夏日里适合观荷听雨，秋日里适合赏菊品蟹，冬日里适合踏雪寻梅。每种植物各有寓意，怡红院中的芭蕉海棠，一绿一红，是生命洋溢着的热情；潇湘馆中的翠竹飒飒，是清高是幽雅是诗意；蘅芜苑中的香草，是道德与品行的代名词。迎春手中的茉莉花，是她柔弱微小的抗争；湘云醉卧芍药花下，是她洒脱不羁的宣言；麝月抽中的荼蘼花签，是这段故事不用言说的结局。

正如范仲淹所言，“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大观园中的“大观”，无一处不是美景，无一处不可观景。不仅展示出空间上的审美意境，南北风格相融；而且在时间的线条上把空间无限延长和扩大，四季与风物相搭配，更加深了园林的意蕴。

宝玉曾感慨，“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物是人非让人感伤悲痛；沧海桑田，人非物换又该是何等忧伤！大观园的美景，留不住无奈的人世变迁。当一切美好的人与事，都如云烟般散去，不知所踪，大观园的美便成了最深的伤痛。

大观园，是人之大观。

大观园的主人，是贾元春。但她却从未在园子中住过一天，正如她从未享受过青春的自由和美好一般，这是她的悲剧，“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

元春，不仅是贾氏姐妹中的老大，也是贾氏家族行将就木时期的“老大”，是贾府中身份最为尊贵、地位最为显赫的人。她付出了一生只有一次的青春，付出了一生的自由和无忧无虑，付出了与家人在一起能享受到的天伦之乐。她用自己的生命和幸福换取了家族的兴盛，成为了家族的靠山。而这座大观园，就是她青春的代表，就是她对于自由的向往。

常住在大观园的人，能够真正享受大观园的人，是贾宝玉和诸位小姐。

贾宝玉作为贾母的心头肉，在地位上是最为尊贵的。小姐们的身份地位，是有差别的，嫡庶之分，亲疏之别，因此有着各自相应的待遇。他们性格习惯各异，品行高低有别，学识经历不同，心胸态度有差。同样是春天，宝钗扑蝶，黛玉葬花；同样是茶，宝玉说好，宝钗说一般；同样是赏菊饮酒，湘云喝得酣畅淋漓，黛玉喝得小心翼翼；同样是一出戏，宝钗看到了理，宝玉看到了悟，黛玉看到了情。生活在同一个园子中人，注定要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但也注定要走向相同的悲剧宿命。

另一群虽然常住大观园处境却会变动的人，是围绕着主子们的一群丫鬟婆子，人数众多。丫鬟和婆子们，有三六九等之分，地位不同，分工不同，待遇不同。加之性格脾气不同，于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更是不可胜数。形形色色的人，就在大观园里来来往往，有着错综复杂的交集，上演着不同的人生。每一个人都是精彩的一出戏：袭人的温柔和顺，晴雯的风流灵巧，香菱的柔顺乖巧，紫鹃的聪慧忠厚，金莺的伶俐活泼，芳官的张扬放诞，龄官的细腻深情，小红的机智勇敢，李嬷嬷的顽固霸道。小人物，身微如尘埃，命轻如飞絮，却让大观园成了最复杂最悲惨的人间真实。

常常进入大观园的人，贾母、王夫人、王熙凤、邢夫人，他们进园子主要是为了游玩取乐。游玩取乐，不过一时的狂欢，都成为这个家族衰亡道路上的伤痕。当然，心怀不善的人，自然是带着挑刺找茬的目的而来。彼时，再好的风景，再可爱的人，也是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偶然来访小住的人，有史湘云、薛宝琴、邢岫烟、李绮、李纹。这些女子自带才气仙气，增加了大观园的秀美和灵性，更彰显出大观园作为女儿乐土的价值和意义。她们让大观园里那个“一夜北风紧”、白雪纷飞的冬天，格外皎洁和温暖。

住进大观园，就直接走向死亡的人，是尤二姐。她被王熙凤花言巧语骗了进来，以为是进入了世外桃源，没想到却是踏入了阴曹地府。尤二姐的经历，直接撕破了大观园华丽虚伪的外衣，告诉读者这座看似祥和静谧、与世无争的园子里也是有着权谋与残酷，有着血腥与无情。

在大观园启用之后，还能进入到大观园的外人只有一位，就是刘姥姥；还能进入大观园的男性只有一位，就是贾芸。刘姥姥代表了底层的劳动人民，没有高贵的身份和地位，一穷二白；贾芸代表了被排斥在主流之外的亲戚，也没有正宗的身份和地位，也是一穷二白。这两位都是底层的代表，都是有求于贾府的人，也都是机缘巧合进入到大观园的人，也都是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的人。抱着柚子的巧姐在大观园里遇到了抱着佛手的板儿，柚子换佛手，小儿常情，命运却从此纠葛。刘姥姥和贾芸，给读者展开了大观园之外的世界和生活，由他们让大观园的大门真正被打开了，看到了贵族之外的人，看到了普通的人。一墙之隔，两个世界，皆是红尘世俗，从未真正分离过。

不同的人，因大观园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让每个人的命运展示在了这“花柳繁华地”，“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曹公借宝玉之口，说出人世无奈，“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

大观园，是事之大观。

在这座诗情画意的园子里，雅人自为雅事，写诗填词、赏月饮酒、斗草簪花、读书写字、弹琴下棋、描鸾刺凤。在这座貌似与世俗相隔的园子里，俗人难逃俗事，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争吵打闹、偷盗赌博、欺压弱主、嫉妒陷害、遗帕偷情。

神瑛侍者在天上用甘露浇灌了绛珠仙草，绛珠仙草幻化成女子到人间来报恩，要把一生的眼泪都还给也来到人间的神瑛侍者。林妹妹在大观园里流尽了一生的眼泪，宝哥哥也在大观园里明白了各人有各人应得的眼泪。

在世外桃源之中，小姐公子哥生活在烟火之外，不识人间疾苦。他们不知道刘姥姥怎能吃得下半盘子点心，不知道二丫头的纺车要如何操作，不知道二十两银子可以做什么，不知何为当票又为何典当。而在这个所谓的世外桃源之中，还有另外一面，就是等级森严，就是黑暗残酷。李嬷嬷嫉妒袭人就无理取闹，金钏为了证明清白就跳了井，晴雯被诬陷和宝玉有暧昧关系就在病中被驱逐，芳官藕官和赵姨娘大打出手，尤二姐含恨吞金自杀，邢夫人捡到了绣春囊挑起矛盾，迎春的乳母赌钱偷盗主子物品。林林总总的矛盾冲突，和世俗百姓的大杂院有何区别？

大观园中发生的事，“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不过是家庭闺阁琐事，不过是现实社会的缩影。既有美好，也有丑陋；既有风花雪月，也有严霜酷暑；既有深情专一，也有冷酷无情。大观园里的事，二分是青春，二分是诗意，二分是情深，二分是冷酷，二分是离别，终究不过是尝尽人生五味，感怀人世冷暖，终究不过“美中不足，好事多磨”，“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大观园，是情之大观。

大观园中的每处景观院落，或宽敞或狭小，或明亮或幽暗，或富丽堂皇或质朴无华，不论诗外景还是内饰，都会让人产生不同的心理感受，引发不同的情感和体悟。贾政和众清客验收大观园时，贾政对每处院落的评价正好表达出他的情感变化。五间正门，给贾政的感觉是“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进入潇湘馆，贾政立刻发出“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之叹；来到稻香村，贾政顿生“归农之意”；看到蘅芜苑的外景，贾政觉得“无味的很”，进入之后，又觉得“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看到省亲牌楼，贾政评价“只是太富丽了些”；怡红院中的布局设计，让大家都赞叹“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贾政这一系列的情绪感受的变化，是完全沉浸于其中之后产生的反应，被景观和院落的风格所影响。

可见，大观园的空间艺术感染力极强，每处景观院落风格各异、个性突出，能对游览者的情绪、情感产生直接的影响。

曹公不仅让大观园中的每个院落具有了鲜明的个性和风格，而且让未来居住其中的人，与院落产生了不可分割的联系，融为一体。院落的个性，正是主人的个性。

怡红院的富丽堂皇、复杂的格局、繁复的装饰、众多的摆设，体现出贾宝玉在贾府中高贵的地位和身份，体现出他细腻的心思、丰富的情感以及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也暗示了他生活中纷扰繁多。潇湘馆中布局简单，一片森森翠竹，一道曲折的回廊，彰显出黛玉的清高、目下无尘、清幽柔婉的性格特点，也暗示她如同娥皇女英的悲剧命运。蘅芜苑内的各色香草，暗示出宝钗是一位低调藏拙的香草美人；内部装饰的雪洞一般，暗示宝钗待人处事有规有矩，分寸得体的冷静态度，也暗示未来她独守空房的孤独命运。秋爽斋内部的家具、摆设都以“大”为主，家具大气，材质大气，摆件大气，充分展示了探春的性格特点：大气、豪爽、开朗、干练。藕香榭的地理位置比较独立，周边无遮挡，比较开阔，暗合了惜春的性格：孤僻自傲，不愿与人交流；周围荷花遍布，暗示惜春未来的命运，与佛结缘。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大观园中的女子，出身不凡，相貌出众，才华横溢，但都逃不过“薄命”二字，“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宝玉“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他的出身，让他享尽富贵荣华，但也让他经历了很多的离合悲欢、兴衰际遇，让他不断地寻找生命存在的意义。他的一路，起起伏伏，跌跌撞撞，在繁华中经历荒凉，在喧嚣中经历孤独。最终，宝玉明白了，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只是对生命的直视。不论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还是 “茅椽蓬牖，瓦灶绳床”，都让他看清了生命的无常和无奈，接纳了自我的命运，像是抗争又像是和解，放下一切曾经的痴迷和执念，斩断一切地牵挂和不舍，穿越真假空无，走入白茫茫一片之境。

大观园，源于自然，而高于自然。其中的每处景观和院落，都是人工设计建造而成，也是被调整和安排出来的，但却顺应着自然之法，“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从园林建造角度看，并不是简单地从大自然照搬照抄，而是对自然进行了人文的调整和概括，形成了具有人文情怀和气息的意象。

老子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大观园的园子只是一个空的外表，空间被使用，被赋予深意，就在于园中的人，园中的事，园中的情。

曹公用他的笔墨，设计和修建出一座大观园，源自现实，但高于现实。他把人物和建筑融合在一起，把人物的个性和命运加诸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之上。不停留在大观园的形式美层面，而是让读者进入到内在的意蕴层面。大观园的亭台水榭是美的，翠竹红梅是美的，听雨赏雪是美的，居住其中的女孩子们是美的，她们吟诗联句是美的，但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却凄凉悲伤，等待她们的终究是一场场悲剧。斯园依旧，斯景依旧，人已逝，唯心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眼睛，看到的是大观园的美景，看到的是女子们的如诗如画，看到的是她们的笑和泪；心，感受到的是欢喜和悲伤，感悟到的是生命的短暂与无常，是历经繁华之后的淡泊与无奈。大观园，是虚幻的，也是真实的；大观园，是用荒唐言搭建而成，凝聚了他和她们的一把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