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借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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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借园

作者：罗德树

余之祖屋，已历数代，几近倾圮，难蔽风雨。庚子仲秋，与诸弟计议重修。乃兴土木，卜日开工。棠棣同心①，一载功成。

余素爱中式庭院，自绥宁贾得整座木构，增其旧制，五排二层，耍楼罩檐，曲槛迴廊，饰以东阳木雕，风格古雅。友人摹荆浩②匡庐图，山雄水秀，题为萧爽福地，悬于中堂，仰之胸襟开阔，神思悠远。摘先贤名句作楹联，以为警策。书斋轩敞，一桌一椅，一墨一砚，半窗烟雨，四壁图书，号曰四箴斋。古云择友三益，克己四箴③，此之谓也。朝门半阖，窗牖虚开。虽处闹市，亦属清幽。

庭前有园，阔十数丈，前置照壁，环以围墙，雕镂精致。掘小池，汲夷水④灌之，潺潺有声。筑假山，植松竹梅数十本及四时花木。虽池水浅窄，不足以享渔钓之乐；园圃狭小，不足以供朝夕之膳。然登楼而望，夷水似带，越城⑤如聚。群山苍莽，泉涧争流。望远山而心旷，闻流水而神怡。晨晖夕照，变幻万象。渔歌牧笛，蛙鸣虫唱。书声琴韵，如相和答。

园虽陋，不能无名，名之曰借园。何哉？天之所覆，地之所载，莫不为造物所赐。人之悲欢穷达，国之荣枯得失，世之盛衰兴废，盖由天定矣。万物可归我用，而不归我所有。生命，无非所借之光阴；万物，不过暂用之家什。知其为借，则有所乐之心，而无累心之物；明其暂有，则以心役物，而不为物所役。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纵属吾之暂有，虽一丝而勿恋。虚明应物，慈俭不争⑥。乐天安命，顺乎自然。何必心劳日拙，枉用心机？

余宦游卌载，荏苒蹉跎。世波万顷，尘路千歧，而终归一老。今退闲息影，避世墙东。揽镜鉴形，艾发衰容。垂暮之年，得借此园，以享馀生，于愿足矣。当春日和煦，月白风清，雨打芭蕉，岁寒雪飘，邀三五文友，村中野老，聚于此园，煮酒烹茶，共话桑麻，颂南风之诗⑦，歌窈窕之章⑧，不知老之将至也。

借园主人记于辛丑冬月谷旦

注释：

①棠棣：典出《诗经·小雅·鹿鸣之什》，诗中有“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后以棠棣比喻兄弟。

②荆浩：五代后梁著名画家，博通经史，博雅好古，善山水画，吸取北方山水雄峻气格，为北方山水画派之祖。

③三友、四箴：三友，孔子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指交朋友要交三种对自己有益的朋友，即正直、诚信、见闻广博的人。四箴，指克己修养的四条规箴：傲不可长，志不可满，欲不可纵，乐不可极。

④，夷水，即夫夷江，又称夷水。笔者家乡新宁县的一条河，是资江右源。

⑤越城，即越城岭，是五岭之一，新宁县位于越城岭主干的西麓，笔者房屋前面是夫夷江，对面就是越城岭山麓。

⑥慈俭不争。语出《老子》：“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⑦南风之诗：相传舜作《南风》诗：“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相传舜南巡至新宁一带，境内有舜皇山。

⑧窈窕之章：指《诗经·陈风·月出》，该诗第一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译成现代诗就是：“月亮出来光普照，佳人仪容真美好。身姿窈窕步优雅,让我思念心烦扰。”

 

译文：

我的祖传老屋，住过几代人了，已经歪歪斜斜，连风雨都挡不住了。农历庚子年九月，我与弟弟们商量重新修建，于是择吉日动工。兄弟们同心协力，一年以后，大功告成。

我素来喜欢中式庭院，从绥宁县买来整座木屋材料，扩大了原来的规模。共有五排两层，修建了耍楼和罩檐，还有走廊和围栏，用浙江东阳木雕装饰各处，显得风格古朴雅致。朋友临摹五代画家荆浩的《匡庐图》送我，这画山雄峻，水清秀，重新题名《萧爽福地》，挂在中堂，仰望此画，使人胸襟开阔，神思悠远。我选了古圣先贤的名句做楹联，挂在各处，作为警示和鞭策。书房高大轩敞，里面陈列了书桌、椅子和文房四宝，四面墙壁陈列了图书文玩，隔着轩窗望到外面，眼前是若隐若现的烟雨。我把它取名叫“四箴斋”。古人说择友要选择三种对自己有益的人，律己要遵守四条箴规，“四箴斋”就是取的这个意思。房子的朝门和窗户半开半掩，虽然处在闹市，但还是十分清雅幽静。

前面有一个园子，方圆约十数丈大小，设置了照壁和围墙，装饰了精致的徽派砖雕。挖了一个小水池，从夫夷江里引水灌溉，潺潺流淌。修了一座假山，园内栽松树、竹子、梅花以及各个季节的花木。水池虽小，无法享受钓鱼的快乐；园子尽管狭窄，连吃菜都不能供应。但是登楼远望，清澈的夫夷江像一条蜿蜒的带子，巍峨的越城岭群峰攒集汇聚，莽莽苍苍，万壑争流。望着这远山，听着这流水，使人心旷神怡。早晚霞光阴晴变化，透着无穷的景象。渔父的歌声，牧童的笛声，蛙鸣鸟啼虫叫声，与读书声和抚琴声，就像互相应答一样祥和融洽。

园子虽然简陋，也得有个名字，就叫它“借园”吧。为何这么叫呢？天所覆盖、地所承载的一切，都是造物主赐给人类的。小到人的悲欢苦乐和困顿显达，大到一个国家的兴盛存亡，世道的兴衰变化，都是由天命所注定的。我们可以使用万物，但万物并不归我所有。我们的生命，无非是暂时借来的一段光阴；万物，不过是我们暂时使用的器具。知道了生命和万物都是借来的和暂时归我所用这个道理，就会为能够借用而快乐，用我们的心来支配物质，而不为物质欲望所累。不属于我所有的，哪怕是一丝一毫都不要妄取和留恋。虚怀明达，顺应事物。仁慈节俭，不与世人相争。以乐观的情绪安于自己的处境，接受命运的安排。何必汲汲于名利，为虚名微利而枉费心思？

我为事业奔走四十年，光阴荏苒，岁月蹉跎，经历了种种艰难曲折，终究到了老去归田之时。现在退休隐居，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两鬓白发，面容衰老。然而在垂暮晚年，能够借得这个园子，享受余生，已经非常满足了。每当春日和煦，或者月白风清，或者雨打芭蕉，或者冬日下雪之时，邀上几位文友或乡中老农，在这里煮酒烹茶，闲聊些农事，品诗谈文，朗吟虞舜的南风诗，诵读《诗经》的篇章，都忘记自己已经老了。

  【作者简介】罗德树，原湖南省新华书店集团党委书记，曾任湖南省委原书记熊清泉同志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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