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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回忆:抢修永柔机场的日日夜夜

 千年的墨家 2022-04-21


      这是我爸爸荣获的抗美援朝的纪念章。他原来工作单位的领导,亲自给他送来,向他致敬,说他是本单位唯一的志愿军老战士。爸爸在朝鲜荣立三等功二次,荣获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奖章三枚。下面是他的几则战争回忆,其实那时他不过才18-19岁。我查到了,当年参与保卫永柔机场的有志愿军炮63师,他们的高射炮火,曾经救了老爸和他的连长等一命。

抢修永柔机场的日日夜夜

引子

      1951 年春夏之交,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正被我们打回到“三八线”附近,但前线及朝鲜北部的大部分空域,仍是美国飞机的天下。前线阵地上空不时出现的美国黑寡妇飞机低空飞行,对我喊话劝降;抓到手里的俘虏,押送途中又被敌人用直升机抢走。后方的铁路、公路、桥梁,无一日不遭狂轰滥炸,毛岸英、杨连第这些今天家喻户晓的志愿军烈士,都葬身于敌机在我后方扔下的凝固汽油弹、定时炸弹的火海之中。这是一场不对等的立体战争,分不清前方和后方。为了扭转被动局面,我年轻的人民空军试图扩大飞行半径,将机场前移到朝鲜境内,夺取制空权。机场选址在大宁江下游的永柔,所谓“米格走廊的南侧,利用原侵朝日军废弃的野战机场,平整出一条两千米长的跑道,铺上苏制钢板,轻型战斗机即可起落。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我们工兵十八团官兵的肩上。我们团原为第四野战军工兵重机械部队第一团,拥有抗日战争修筑滇缅公路后美军留下的一批工程机械。修机场任务紧迫,尽可能采用机械化施工,我们团正派上用场。

我们是活着的烈士

      我们于当年“5.1”劳动节抵达永柔,放下背包,当晚就去机场察看工地作业环境。连长、指导员领着我(当时的二连文化教员)、警卫员,在朦胧月色中,迎着寒风踏进坑洼不平的工地。刚站住脚,不远处就升起一排排黑色烟柱,伴随而来的是一连串震天巨响。不好,敌机来轰炸了!连长大吼一声:“跟我来!”惊慌失措的我们,便跟着他向炸弹爆炸的方向奔去。连长是一位有多年实战经验的老兵,事后告诉我们,敌机轰炸过的弹坑是最安全的地方。次日听说,这次有一辆拉石料的牛车被炸,跟车的战士们多人牺牲。

      我们施工刚一开始就被敌人盯上了,轰炸扫射成了家常便饭,我军的高射  炮群隐蔽在山谷里,随时出其不意地进行猛烈还击。狡猾的敌人,便在高射炮射程够不着高空水平投弹,或用低空突袭的方式扫射投弹,而且投掷的多是定时炸弹,给我们制造了不少麻烦。

      我们每天施工前,必须派侦查小组,到工地标示投有定时炸弹的位置,然后组织一个班或一个排前往,用铁锨洋镐从几米深的地下把定时炸弹徒手拖出,大型机械无用武之地。挖出的炸弹必须马上卸下弹头的引信,否则有随时爆炸的危险。天黑以后,全面施工,平整工地,为铺设跑道钢板做准备。

      这一连串的流水作业,每个流程都是对生与死的严峻挑战,战士们形容是 在刀尖上跳舞。你无法知道敌机何时飞临头顶,轰炸扫射时无处可藏,你更无法判断脚下的定时炸弹何时爆炸。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为了保家卫国, 为了保卫世界和平,我们都豁出去了。每个人都在军帽上、衣兜里的纸条上, 写上自己的姓名、血型、部队番号、籍贯等信息。每当收工回来,互相调侃:我们是活着的“烈士”。

      一天中午,我正和战友在跑道线上察看定时炸弹的投掷痕迹,一架F-84 战斗轰炸机突然从天而降,似乎正要对着我们俯冲扫射。心想这次可能凶多吉少, 难逃厄运。不料周围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一齐开火,在空中织成一道火网。敌机见势不妙,猛抬机头,仓皇逃窜。

      没过几天,我又经历了更为惊险的一幕。那天中午,我同一个班的战士挖出了一个重约 500 磅的定时炸弹。大家便在弹坑旁吃午饭,稍事休息。战士们有说有笑,我独自在一个土坎后盖着雨衣打盹。刚刚迷糊,就听见一声巨响,一股浓烈焦糊味的烟雾冲我而来,那颗刚出土的定时炸弹爆炸了,离我不过一二十米!硝烟未尽,几百米外的战友们发现一个人从地上站起来,都惊呆了,还有人活着!那就是我。大家飞跑过来一起收集烈士的遗骸,我惊魂稍定,发现自己的雨衣上沾着一片片的带发头皮和白花花的脑髓。刚刚十多条鲜活的生命已粉身碎骨,最完整的肢体是一只脚和一架脊椎。为防二次空袭,众人七手八脚把战士遗骸混装进 8 个草袋,临时掩埋在山坡的小松林旁。

       我的幸存虽说只是一个幸运,但我在这个事件中,表现得还算镇定从容吧,这被许多被战友视作英勇。崇拜者还包括一位女战士,最后就是她成为了我相爱一生的老伴。

抓特务

       每当夜幕降临,机场附近的红绿信号弹就会此起彼伏。这是敌特们在互相  联系,大家已司空见惯。敌人在挖空心思,想搞到我们施工的情报。

       一个月白风清的午夜,轮到我和机枪班长彭斌查哨。哨位分布在小山岗高  处,我俩来回巡逻。走到一处,哨兵小声告诉我们有异常情况,仿佛山脚下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有几个家伙在向上挪动,是敌特来摸哨了。我和彭斌立马决定两人各据一哨,便于相互策应。彭斌离开不到 10 分钟,就传来哒哒的机枪声。原来几个特务在向他逼近,彭斌沉不住气,立即举枪扫射。这时,我也瞅见了逃窜的敌特,便扣动手枪扳机,连发数枪,敌特滚下了山, 而我手中的驳壳枪也忽然成了哑巴,原来震断了撞针弹簧。敌人没打着,报废了一支老式德造驳壳手枪。

       我们的宿营地在一座苹果园里,内面是地窖式的防空洞,园外路口设有哨  兵。炎夏的时节,来往行人往往在这里歇歇脚,凉快凉快再走。一天中午,烈日当头,两个母女模样的朝鲜妇女,头顶包裹,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离岗哨不远处。一会儿,年轻的一人挪过来,有意找哨兵搭讪。用生硬的中国话问这问那。哨兵逐渐警觉起来,仔细打量,这位年轻女人下肢的汗毛又粗又黑,皮肤粗糙;脖子上还有男性特征的喉结。两个哨兵相互递了个眼色,一人上前一把掀开其人的头巾,果然现出男扮女装的原形。伪装母亲的特务欲趁机夺路而逃,哨兵立马举枪喝住了他。

      上级得知抓到了敌特,命令立即上送处理。押送的战士换了人,也是两个20 来岁的小伙。他俩端着冲锋枪,一人押送一个,一前一后,走在蜿蜒的山间小路上。来到一处山脚拐弯处,前面的战士纳闷,久久不见后面的人,便带着俘虏转身回头接迎。刚露面,就看到两人扭打在小沟里,眼看敌特就要夺走战友手中枪了。前面的老特务又认为时机已到,拔腿就跑。战士二话没说,一枪撂倒了他,急忙又跳下水沟,摁住了夺枪的特务,解救了战友。气焰嚣张的特务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乖乖地上了路。

无师自通的“拆弹专家”

       五次战役的末期,前线战事犹酣,上级想培训一批能到第一线枪林弹雨中采访的人员,大概领导认为我还有些胆量,选我去短期学习,主要由新华社战地记者介绍经验培训的地点在一个小山谷里,旁边是一个军部的电台。我们这几十号人进进出出,还有电台活动,目标很大。学习结束那天,我们前脚离开山谷,后面的敌机就跟上来了,扔下凝固汽油弹、子母弹、定时炸弹,把那里夷为平地。我们感叹真是命悬一线。

       回到连队,正赶上学习拆弹的热潮。此时都懂得了,挖出定时炸弹的第一时间,就要把炸弹引信卸下,炸弹就不会爆炸了。可是卸引信是人命关天的危险活儿,只能由各连的技术干部(当时叫工兵教员或技术助教)带头。

       二连的助教王建寅,是我的湖南老乡,同住在一间茅草房里,朝夕相处。  我连的文化干事刘海军,镶着金牙,平时有点儿吊儿郎当,有空就抱着他的二胡去树下演奏,吸引着朝鲜儿童们围观。没有想到这两位像吃了豹子胆,同时研究起定时炸弹来。他们到各处去搜集定时炸弹的引信,拿来拆卸。这些引信有大有小,圆柱形的,大的高约 10~15cm,直径约为 3~4cm。内面还有炸药。

       一次,我趴在破桌前写字,脑后砰的一声闷响,马上听到王建寅的呼唤:“快来!快来!我的巴掌炸烂了!”我跑去一看,一只手掌血淋淋的,连掌骨都露了出来,便立即撕破自己的衬衣为他包扎,呼卫生员接走紧急处理。这次我又捡回一命。如果他拆卸的引信离我再近半米,我的后脑勺准会开瓢儿。

       两位逆行勇士的苦心没有白费,不仅很快地能熟练拆卸炸弹引信,还能分  解引信构造。他们将拆卸下来的引信零件,在连里举行展览,告诉大家去掉恐惧心理,挖出炸弹立即取下引信,就可以安然无恙。这一来,提高了排弹的安全系数,我们连前前后后,共挖出 49 颗定时炸弹,创造了全团各连排弹的最高纪录。兄弟连队也纷纷派人来参观学习。两位无师自通的“拆弹专家”声名鹊起。

        一天黄昏,刘海军神兮兮找我,严肃地说:“我们可能要永别了,五分部仓库附近扔下了不少定时炸弹,点名要我领人去排除。”五分部是志愿军后勤系统的一个大兵站,储存大量军用的物资。打仗打的就是后勤,如果粮食弹药不能及时供应前线,那将不战自溃。刘海军郑重告诉我,他是辽宁人,如有不测, 托我代告家人,死而无憾。我安慰他,凭他的经验,准能凯旋而归。两人以水代酒,我为他壮行。话虽这么说,我的心情十分复杂。“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身边的战友你真的能全身而归吗?不几天,刘海军满脸堆笑地回到二连,远处树下又传来昨日的二胡乐声。

       刘海军声名远播,后来听说军委抽调他,以拆弹专家的身份应邀去越南,  排除美机扔下的定时炸弹,因工作出色,受到胡志明主席的亲切接见。

      附记:本文第一稿写于抗美援朝战争胜利50周年之际,收入在《震撼世界一千天》等公开出版物中。2020年,又进行了补充修改,是为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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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野鹤闲云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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