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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2022年第1期丨朱恒夫:谫论富连成在上海的演出

 顺其自然h 2022-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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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中央戏剧学院学报电子版

谫论富连成在上海的演出

朱恒夫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内容提要丨Abstract

“富连成”自1934年首次以集体的名义到上海演出后,不断地到沪上献艺。影响最大的当是1934年5月由李盛藻等人挑班在天蟾舞台、1940年11月由叶盛章等人领衔的在黄金大戏院和1943年7月由社长叶龙章亲自带班来天蟾的演出。他们在沪演出的成功除了由于自身具有高超的表演艺术之外,新闻与剧评界的宣传与评论,也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在演出之前、之中,出专刊宣传,煽动观演热情;评析表演特色,揭橥艺术魅力;报道观演关系,表现观众对他们的深情厚谊;在多种报刊上反复登载演员小传,以发挥名人最大效应。富连成对于上海京剧的发展也起到了促进的作用。当然,他们在剧目与表演风格上也受到了海派京剧的影响。

Since its first show in Shanghai in 1934, Fuliancheng Society had put on many impressive performances, among which the most influential were the shows led by Li Shengzao in Tianchan Theater in May, 1934, by Ye Shengzhang in Gold Theater in November, 1940 and by Ye Changlong, president of Fuliancheng in Tianchan Theater in July, 1943. With excellent acting skills and attention from media and critics circle, it’s no wonder Fuliancheng’s performance were successful in Shanghai. Before and during each performance, articles were written with content most appealing to audiences, hailing performances, recording actor-audience interactions, and injecting a heavy dose of celebrity appeal by listing the biographies of artists. Fuliancheng has fostered the development of Peking Opera in Shanghai, while at the same time its repertoire and performance style were influenced by Shanghai-style Peking Opera.

关键词丨Keywords

富连成  沪上  演出  成功  经验

Fuliancheng, Shanghai, performance, success, experience

现代著名的京剧科班“富连成”与上海的关系十分密切。自马连良于民国十一年(1922)三月二日在亦舞台亮相,让沪地观众领略到富连成艺术教育的成果之后,富连成便进入上海大众的视野。随着从富连成出科的“喜”“连”“富”“盛”“世”等辈的名角和打着富连成班社旗号,成建制地不断到沪演出,在上海几乎到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程度。富连成不仅给上海的戏曲舞台艺术添光加彩,还对上海自身的京剧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可以这样说,富连成在上海的演出活动,是富连成发展史与上海戏曲史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然而,学术界对此研究不多,更不深入。笔者不揣简陋,利用民国年间的报刊资料,以富连成集体到沪演出的活动为研究对象,力图再现彼时的真实状况。

一、富连成到沪的主要演出活动

早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富连成就有了到上海演出的动议,起因是那年“'丁国服’(光绪和慈禧相继去世。那时皇帝去世,全国都要戴孝,停止娱乐活动,名为'丁国服’),京中戏班一律停演。搭班学艺生徒,学习期满的出科、在科的学生只好在社每日排练,为时数月。长期停演,食指浩繁,于是筹划上海之行,但不久官厅即许开演,沪行作罢。”[1](P5)

那么,第一次去上海是在什么时候呢?据新闻报道,在民国二十三年(1934)五月初,《时报》号外在四月中旬就透露了即将来沪的消息,云:

北平养成名伶之所有二:一为富连成,一为中华戏剧学校。戏剧学校之学生,一度由程艳秋率领南来献艺,誉之者有人。富连成为最有历史之科班,班中人才辈出,如谭富英、马连良等是。惟最近出科者有二十余人,亦将南下献艺。其献艺场则在天蟾。包银计一万一千元。大约朱琴心、常立恒走后,即由富连成班补缺也。[2]

来沪演出第一场的状况,《时报》发表了署名拙庵的述评:

富连成为北平著名之科班,闻个中执教鞭者,颇能因才器使,循序渐进,教法良佳。予十年前在北平视该班各良角,大都年龄在二十岁内,观众亦以童子班目之。此次来沪之数十人,询之在科七年,出科数年,均弱冠以外之成人矣。四日晚,为该班来沪登台之第一夕,观客如荼如火。花旦刘盛莲演《打刀》,正值纷纷上座之际,是剧几为人声嘈杂所掩。次杨盛春演《连环计》,工架武打,悉能动中之窍,各种姿势、边式,皆能动观,的是后起武生俊秀。次陈盛荪演《女起解》,嗓音清脆,唱法亦甚规矩,且胡琴托腔严密,弥觉动听。大轴为全部《借东风》,李盛藻先饰鲁肃,后饰孔明。盛藻动作活泼,念唱响堂,但刻意摹仿连良,竟可称为马连良第二。余如贯盛习之孔明、刘盛常之黄盖,各能描摹尽致。王盛奎之曹操,嗓音亦颇雄健。该班高材生大率如此。[3]

由此可知,富连成来沪演出的具体时间为5月4日。优秀的演员有刘盛莲、杨盛春、陈盛荪、李盛藻、贯盛习、刘盛常、王盛奎等,皆为“盛”字科出身。“盛”字科招收于民国六年(1917),共有120人,到沪演出的只有20余人,然皆是出类拔萃者。

当然,也并不是人人都夸赞其演艺。剧评家马二先生的意见就和大家不完全一样,他在《时报》号外上说道:“日来友人觌面辄问:'看了富连成的戏没有?’……就未曾看过北京的科班来说,固未尝不可一看,若其曾在北京看过者,则固平淡无奇,正不足多谈也。有誉李盛藻者,谓其神似马连良,夫谭派老生而至马连良,亦诚所谓'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经此一誉,余乃弥不欲观之矣。”[4]马二先生的看法是个别的,绝大多数上海观众还是持热烈赞扬的态度。这一报道即说明了当时的盛况:“富连成班在天蟾连演七天满座,老板顾竹轩允于临行送每人袍褂一套,以资奖励。”

对于这次组班来沪的原因,沪上之人也做了探究。剧评家哈沙黄署名“杀黄”在题为《富连成卒业生来沪原因》中说:

富连成一部分卒业生如李盛藻、陈盛荪、刘盛莲等二十余人,由蔡荣贵及其侄婿于连平率领,自平赴沪,不知者以为“分包”,据熟悉其内幕者言,则为反抗“少社长”之强权,愤而脱离也。

近年来富连成从宣传及设置之表面上言,似已趋向革新,实则骨子里仍不免腐化积习,如一部分强实力压迫社中生徒,即其一端。过去如小生萧某,仗恃其伯父之教习奥援,于“派戏”及待遇上,胥善其所善,恶其所恶,措置之荒谬,久为一般习知该社内部者所不满。其后改革管理制度,由社长叶春善董其事,此辈伎俩亦为之稍煞。

去冬该社出演济南时,其夕演《雁翎甲》,届时剧中主角少社长叶盛章(彼于该剧中饰时迁),遍觅无着,社长异常焦灼,以是撄疾,归平后即入某医院调摄静养,社中事务,归由盛兰、盛章掌理,设施上尤多失当。于诸生间,有时以稍有过失,即口出不逊,盖已忘却师弟之立场,俨然欲以社长之尊严控制诸生焉。李盛藻、陈盛荪等公演全本《黑水国》之日,突与彼等意见相左,临场未到,致一般人企望之全本《黑水国》,大哂其台,未饱观众之耳福。目即声明脱离,时适海上有人来平,乃经蔡荣贵之介绍,商有成约。传闻演期为半年,社中生徒从行者,如花旦刘盛莲、贯大元之两弟盛吉、盛习等,几二十余人。此二十余人中,在该班坐科尚未期满者,即暂行请假手续也。

富连成纯具旧式科班精神,在过去并无所谓“台柱”制度,迨近年来,为时尚习俗所熏染,李盛藻、袁世海、刘盛莲辈,均以摹拟名伶戏路,博顾客之赞许,今遽然脱离,该社营业上,或不免受相当影响,而生角胡盛岩嗓音尚未复元,傅世兰、毛世来之旦角,演戏虽佳,均嫌幼稚,此后该社维系顾客,只赖以盛章为主角之新排本剧及大打特打之大武戏矣。[5]

对科班内部情况能作如此详细的描述,非有内部人告知不可。所述的“集体出走”的原因并非虚构,事实就是如此。1917年入科的“盛”字辈学员,七年学习期满后,许多人仍被要求留在社中演戏,然而,物质待遇却没有提高多少,远低于在其他班社的演出,于是引起了这些出科留用学生的不满。1934年1月,富连成到济南演出,社长叶春善突患脑溢血,此病是否由叶盛章误场引起,不得而知,但出现了《黑水国》罢演事件,确有其事。叶春善由脑溢血引发半身不遂,回京调养,不能料理社务,此时总教习萧长华在梅兰芳的承华社中出京演出,也不能管事,只得由叶盛兰、叶盛章暂管社务。然而,他们二人缺乏管理经验,所作所为不孚众望,积蓄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了。恰好于此时,上海天蟾舞台邀请“盛”字辈中优秀者南下,于是,这些人便开了富连成以集体形式来沪演出的先河。他们在天蟾舞台演到7月16日,回北平后,除了少数人仍到班社继续习艺演戏外,李盛藻等人则离开班社,另行组班。

这次演出,给沪上观众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人们对富连成班社的表演艺术念念不忘,因而,其他剧院也热情邀请他们再次来沪。李盛藻、杨盛春、陈盛荪、刘盛莲等人离沪不久,叶盛章、叶盛兰便带队应“荣记大舞台”之聘,来沪演出。[6]

之后,来沪演出的人员越来越多,如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底,应更新舞台邀请,富连成“世字科”全体学员来沪演出:“富连成当局,鉴于上次'盛字辈’来沪名利双收,所以最近又有率'世字辈’南下演剧的动机,地点本拟仍假四马路天蟾,但当该班派人来沪接洽时,已被赵如泉捷足先登,所以临时改变方针,决定先往南京福利大戏院演唱月余,然后来沪,改在更新舞台出演。”[7]

富连成班到上海的演出,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到黄金大戏院登台的这一次。黄金大戏院在旧法租界恺自尔路敏体尼荫路转角上(今金陵中路1号),于1930年1月建成开业,创办人是黄金荣。该戏院初时放映电影,后改演京剧。1937年戏院改由金廷荪、孙兰亭等海上名票经营,先后邀请京剧四大名旦及马连良、周信芳等名角登台献艺。从民国二十九年(1940)十一月二十六日到十二月底,富连成由苏富宪领队,叶盛章挑班,驻场演出。早在该年的十月,京沪许多报刊就对这次来沪演出进行宣传。

《庸报》较早地报道了即将来沪的消息:“富连成大班赴沪出演之事,酝酿已久,……现因叶盛章恐关外天气寒冷,影响其新愈足疾,且条件亦未商妥,故决作罢。于是遂与黄金大戏院订立一月合同。此项合同,已于二日在该社由马治中与叶龙章签字。大班角色,因黄金已有底包之故,并不全往,赴沪出演者,仅为叶盛章、叶盛兰、叶世长、叶世华、高富全、李盛佐等及场面管事人等而已。包银闻为三万余元,日内即可汇京。叶盛章等约在本月二十日前后首途。南下一行人等,特于今日下午赴大北照旅行证上所用相片。外传小班将继大班之后赴沪出演之说,并无此议云。”[8]

去沪的人员有多少呢?比较准确的报告是:“富连成大班以叶盛章、叶盛兰、叶世长、阎世善等为主,连同主要硬配李盛佐等及场面管箱人共五十余人,由管事苏富宪率领。”[9]

实际启程的时间是在十一月十五日,离京时富连成还设宴招待有关人员,以求得到照应:“富连成大班叶盛章,应沪上黄金戏院之约,于十五日全体启程,由京开发,登乘101次浦口车,前往演唱。行前并在喜来顺宴别京地闻人及各关系方面,用以联络感情,藉求沿途关照。届时富社大师兄如雷喜福、侯喜瑞等均出席招待,备极周至。……叶定二十日乘飞机去沪。”[10]

在黄金大戏院的首场演出为11月26日,演出的剧目有茹元俊主演的《白水滩》、阎世善主演的《蟠桃会》、叶世长与芙蓉草的《打渔杀家》、叶盛兰的《辕门射戟》、叶盛章的《时迁偷鸡》等,观众反响热烈,且兴趣始终不减,“富连成在黄金票价高至四元,可是每天还卖十二成,原定为三元。”[11]按约演满一月后,“经挽留续演短期。黄金方面预定旧历腊月二十三日封箱,二十五、六日,由沪乘盛京轮北返。”[12]

1940年代之后,富连成成建制地组班来沪演出也有若干次,如社长叶龙章于1943年7月亲自带班来天蟾演出。其间,还与上海戏剧学校师生举行了一次交流活动,被外界称之为:“两班小天使的握手”,交流活动的具体情况,《海报》有生动地介绍:

富连成科班“元”字辈学生,日前已经从北平到了上海。自十三日起,即在天蟾舞台上演。前日上午十时,他们曾由社长叶龙章、教师王连平、李盛传等率领到上海戏剧学校,特作一次拜访。

上海剧校的教师,大多数是富连成前几期的毕业生,所以,和富连成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特地筹备了一个欢迎会。因为校舍太狭的缘故,就假隔壁“老大华”舞厅举行。剧校大门挂着一条大横幅:“欢迎我们的同志富连成科班”。

南北两大科班的学生,都穿着蓝布长衫,分左右排列,每个学生都精神奕奕地站着,他们所不同的地方,富连成都是男生,而剧校却有一部分是女生。

仪式开始,是双方学生向教师致敬,又互相行“相见礼”。接着是剧校校长陈承荫致欢迎辞和富连成社长叶龙章致答词。他们的意思,都认为剧校与富连成是有着密切的关系,希望以后能携手合作,使南北的艺术界打成一片,且认为这次的聚会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见。

演讲完毕,剧校备茶点招待。两班主脑人物交换了许多意见,并且由剧校副校长黄宪中提议,两班在上海合演几次义务戏,显示两家就是一家。经双方同意后,就这样决定了。

时间快近中午,叶龙章起立告辞,率队回到天蟾去,剧校师生恭送如仪。[13]

然而,到了富连成的后期,由于时局动荡、经济萧条,导致整个戏曲界观众锐减,富连成去上海的演出便越来越困难了。有一篇报道反映了上海剧院对富连成态度的转变:“叶盛章、叶盛兰、李世芳、袁世海与陈永玲、胡少安合作期间,叶盛兰一度向天蟾提议,在陈永玲、胡少安下来后,可接毛世来、李盛藻来沪合作,以清一色富连成师兄弟,与沪上戏迷会见,使十年前富连成四科弟子出演天蟾之盛况,重现于今日。结果因某种关系,未蒙天蟾当局采纳。最近叶盛兰又提新议,希望把李盛藻、毛世来、孙盛武接来,留下阎世善、袁世海、郭元汾,以富连成社友名义,通力合作。据天蟾当局表示,尚需慎重考虑云。”[14]十年前的富连成,上海的剧场竞相以重金礼聘,即使是童伶,亦得到青睐。然而,十年之后,已经誉满京沪的叶盛兰两次主动提议由富连成的名角组班演出,却得不到积极的回应,真是有霄壤之别了。

二、上海对富连成的宣传与评论

富连成在沪演出的成功,自然主要是他们的表演艺术所致,但新闻与剧评界也功不可没。这些宣传与评论,对于今天的戏曲传播,都有值得借鉴之处。归纳他们的方法与特点,大概有下列四个方面:

一是出专刊宣传,煽动观演热情。隶属于黄金大戏院的黄金出版社,相当于今日一般剧院的宣传组,但他们所做的工作,是今日一般剧院的宣传组无法比拟的。他们在富连成于本戏院演出期间,出版了《富连成专刊》,内容有:富连成科班的特色、本次来沪演出的阵容、主要演员小传、富连成科班的故事与演员的逸闻、剧照、剧目本事、专业剧评等等。每篇文字不长,平白如话,能迎合观众想了解富连成历史、挑大梁的演员、所演剧目内容等方面的心理。任何人看了这些文章之后,心里都会痒痒的,急切地想到黄金大戏院一睹他们的风采。如介绍本次来沪演出的人员特色的文章《四科大会串的富连成社》:

“富连成”三字给予上海人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因为过去有不少南来的名伶,都是出身于该社的。凡艺名上有“喜”“连”“富”“盛”“世”字样的,十之九是该社出科弟子。至于以整个富连成团体名义来沪表演,那也不止一次,不过,若论人才之盛,那么,当以这次叶盛章领导在黄金演出者为最,因为我们试看黄金预备的那张演员名单,计全体三十余人中,竟混合了“富”“盛”“世”“元”四科精锐弟子,通力合作演出,其范围组织之大,可见一斑。

在三十余位演员中,我们该特别举出几件事来,便是这次挑大梁、唱大轴的,既不是青衣花旦,又不是文武老生,而是一个武丑,他就是这次领导全团的团长叶盛章。夫以武丑而悬正牌,作中流砥柱,这是打破剧坛历史记录的。可是事实上,他已在北方挑了几年的大梁,号召力之大,反超越同科诸子。上海人听厌了须生戏、青衣戏,如今换换口味,来欣赏这王长林后只此一家的武丑戏,是多么新鲜而有味的。还有一位从未来过上海的须生叶世长,我们该特别对他注意一下,因为“世”字辈须生三鼎甲的沙世鑫、迟世恭,我们都见过了,惟有这叶氏门中的一杰,却还待我们去欣赏之后,作一番新的评价与认识。

同来的叶盛兰与阎世善,在上海是唱得红极红极了,毋须记者作详细的介绍,不过一件,叶盛兰鉴于这次同来诸人中缺乏正梁旦角,所以,他以后将于小生戏外,尽量的演花旦戏,这又是可一新耳目的。

最后,记者还得提出几个人来,便是“富”社“元”字科的小辈英雄。新近有几个出科了,不过在上海却还未曾发现过“元”字辈的踪迹,这次却一共来了茹元俊、王元定、王元福、钱元通等四人,他们将给予上海人以对“元”字辈子弟一个新的认识。[15]

真可谓要言不烦,不到700字,就把本次来沪演出的班子特色、主要演员的特长提挈了出来,而且因只点到为止,起到了诱导观众到剧院去观赏的作用。

二是评析表演特色,揭橥艺术魅力。戏曲虽然是大众喜闻乐见的艺术,但对于多数人来说,还是处于“看热闹”的欣赏状态,即使是对水平高超的表演技艺,他们也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然而,他们也希望自己具有“看门道”的能力,因为他们知道,若是能“看门道”,会获得更多更大的美感。剧评界的专家们深知普通大众的要求,于是撰文揭示富连成表演艺术的特色。如张肖伧的《看小翠花》:

北方来到上海的角儿,我们都应该注重听,惟有对于小翠花,应该注重看。小翠花是菊部中当代花旦圣手,名气虽然不及梅、程、尚、荀,论玩意的真实功夫,小翠花那才可算是第一。

首先,小翠花的跷工太好了。譬如《拾玉镯》,可以任意把跷立在一只玉镯中间,《小放牛》向后退走的碎步,《文章会》采樱桃时,以一足腾空,一蹴而上椅子,都是他跷工的绝活儿。他还有一样好处,唱《鸿鸾禧》《得意缘》,立在台上说一大套念白,双跷并立,毫不移动。就是唱《醉酒》,虽不上跷,他走的台步,比别人家上跷的台步还要好上几倍。所以,我说看小翠花,第一要看他的跷工和台步。

第二,要看小翠花的身段。譬如坤旦章遏云、金素琴,他们的扮相身材都很好,可是讲到身段一层,便有缺憾。唱旦的身段欠佳,戏就难达到玲珑活泼,尤其是花旦戏,一举一动,要有花枝摇曳之态,方见好处。小翠花的身段,就是在北地胭脂和南朝金粉的队里去找,恐怕也找不出比小翠花身段佳妙的人。这并不是我捧过小翠花的话。

第三,小翠花的神色特别的好。小翠花不仅脸上有戏,他的眉目传神,气色表现,能随时变化而又确合分寸。你看他《醉酒》之意淫,《双钉记》《双钤记》之杀气森森,《拾玉镯》的一片闺女情状,一一均能于神色上绘画出来,恰到好处。

第四,是小翠花的意态和丰姿,真像北方的女儿样子。凡是到过北方的人,大概都能承认我的话是不差的。

第五,他唱戏除嗓音带涩外,其做戏是一丝不苟的。前年他到上海新光和马连良同台,他看见连良的马虎,不把唱戏当一回事,便很忠实地对马说道:我是不必靠上海吃饭的,马老板你可不比我。这一点,也就是小翠花唱戏的长处。[16]

作者张肖伧何许人也?此公生于1891年,逝世于1978年,江苏常州人。自小受祖父影响,对戏曲有浓厚的兴趣。自1913年在上海银行界供职后,工余时间从谭派名师陈秀华学《捉放曹》等须生戏,并广交伶、票两界,与溥侗、朱素云、孙菊仙、赵子敬等均为知交。遍听京华名角,常写剧评、剧讯。民国四年(1915)手撰《燕尘菊影录》,书写伶人小传。民国十五年(1926)编著《菊部丛谈》,由大东书店出版,梅兰芳题签书名,贾璧云画封面,论述逊清一代“歌剧之趋势、伶工之派别、艺术之源流”,颇为翔实,为我国的戏曲保存了大量珍贵的资料。民国二十四年(1935)前后,主编《武进商报》“戏剧特刊”。之后参与《戏剧旬刊》《十日戏剧》《半月戏剧》《戏剧旬刊》编辑,时称“四大评剧家”,主要著作有《谭剧精微》《歌坛绝响录》《论韩世昌》《评杨宝森》《告伶界及梨园界》等。这样的深谙戏曲之道的人,加之以独到的眼光,准确地把握演员的表演特点,写出来的剧评,自然能切中肯綮,语语中鹄;人们看了他的剧评,当然也就大涨了“见识”,触摸到一些“门道”了。

不过,剧评界也并不是一味地吹捧,而是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富连成演员表演上的缺点也会直言相告,如梅花馆主(郑子褒)在《送阎世善北归》文末说:“世善的面貌娇好如小女子,可惜脸上略微板一些,武工样样都好,就是缺少鼎工(有是有的,不过不怎样到家就是了),此番荣归以后,倘使能够于面部表情加以研究,武工方面,再加练些新玩艺,等到将来嗓子一出,再多学几出文戏,到那时不但武旦行可以独步,就是花衫队里,亦准有他的份儿呢。幸世善勉之!”[17]有好说好,有差说差,这样的评论,既能取信于读者,也会让受批评者心悦诚服,努力改进。

三是报道观演关系,表现观众深情厚谊。上海的戏迷不仅看戏、评戏,还因出于对名角浓郁的感情,在品性上、生活上予以热情的关心。新闻报刊为了反映大众对富连成演员友好的态度,常常刊登观众的来信。有一位叫于邦杰的观众给李世芳的信中这样说道:“杰于剧艺,因无研究,不足以言切磋,惟念艺人非谨致力艺术,又须注意品学修养。婉华先生誉满中外,其艺固堪钦佩,其学问人格,亦有足述者,生平待人接物,和蔼雍容,亦为其成功之要素。其所以为人推重者,亦在此。盖敬人者,人恒敬之,欲求人重,必先自重。故于研究艺事之余,尚盼多读书,多交益友,多作有益身心之事,进德修养,温恭谦让,奋勉求知,虚心求教,勿骄矜,勿自负,庶几学艺兼优,声名自彰。沪上为罪恶渊薮,稍不自俭,即贻失足之恨,君秋、德珠,私生活均欠检点,识者鄙之。君诚朴方正,为人器重,尚祈善自约束,勿为环境诱惑,致贻白圭之玷,此杰所望于君者四。杰私衷倾慕,不惮烦言,得毋讥其狂妄絮聒,幸甚!倘蒙不弃,时以近况见示,尤所企盼!此致,并祝,进步!”[18]真是字字珠玑,句句箴言,语语入心。读者读了之后,不惟对这封信留下深刻的印象,更激发出到剧场里见一见李世芳这人真面目的强烈欲望。

四是在多种报刊上反复登载演员小传,努力发挥名人最大效应。富连成科班每一次来沪之前、之中,许多报刊都会刊登主要演员生平小传与艺术特长,随着报刊的广泛发行,这些角儿便成了人们聊天热议的话题。黄金大戏院于1940年邀请富连成班社来沪演出的这一次,《力报》以“富连成科班本届南下人物小志”为题,每日介绍一两位演员,先后有叶盛章、叶盛兰、阎世善、茹富兰、李世霖、叶世长、马世啸、苏盛轼、张盛余、高盛虹、孙盛云、高富全、沈世启等近二十人。《富连成特刊》除了上述人等,还介绍了张连廷、韩盛信、苏富息、李盛佐等。至于主角叶盛章、叶盛兰等更是连篇累牍。所撰写的人物小传,极有特色,我们以袁世海的小传为例:

目今梨园行的花脸人才,死的死了,老的老了,最吃香、最走红的,该推袁世海。袁世海是富社第五科“世”字辈的唯一花脸。原籍河南洪县,是北平袁记马车行的幼主,人称“袁小开”。十二岁入科,初学老生,后改花脸,是萧长华、王连平开的蒙。便宜在天生一条高嗓子,高而且亮。高亮不足贵,贵在高亮而浑厚自然,大气磅礴。无论各行角色,看就是看一个大气。扮相英伟,英伟不足贵,贵在英伟而雄武有劲。嘴里,喷字吐音,高低疾徐,字字有力,不胜清爽之至;身上,举手投足,规矩端方,不胜写意之至。并且脸上有戏,状奸雄豪侠,各极其妙。换句新名词的话说,富有“阿克丁”艺术。周信芳之所以能自成“麒派”,就是因为他能在“做戏”的“做”字上着力,人们都说周信芳浑身有戏,而袁世海仿佛如之。世海对于大动作,绘声绘色;小动作,丝毫不苟。曹操戏之好,好得旧京顾曲家都说他是黄润普后第一个“活曹操”。《浔阳楼》李逵、《空城计》马谡、《四进士》顾读、《赠绨袍》须贾、《芦花荡》张飞、《法门寺》刘瑾、《别姬》霸王,尤为拿手戏中之最拿手者。初次南下,是战前随同尚小云隶黄金,已博好评。二下江南,是去年跟宋德珠来,后又佐章遏云。今番第三次南游,先和马连良配戏,黄金当局留着不放,接着是毛世来、李盛藻、新艳秋,未来以前,都要求前台把袁世海留着。今届叶盛章率领富连成班高材生六十余人南下,世海又给挽留下来。要不是他艺术佳妙,何致会连中五元般的连了五期?如此看来,继侯喜瑞、郝寿辰后执架子花脸之牛耳者,舍世海莫属了。[19]

小传以极精练而生动的语言描述了袁世海在表演上的过人之处,又将他和周信芳等红角比拟,并誉之为“活曹操”,任何人看了这个小传,都会生出向往之心。没有时间的,会千方百计地挤出时间;经济不宽裕的,也会设法省出钱来,去一饱这位花脸带来的耳福与眼福。

余 言

富连成科班不仅让上海观众欣赏到了精彩的京剧艺术,还送来了长期驻沪演出的杰出人才;传授了表演技艺。除了成建制的组班来沪之外,许多出科后的演员个人长期在上海搭班献艺,如马富禄、陈喜新、马连良、于连泉、刘盛莲、高盛麟、王盛意、陈盛荪、裘盛戎、孙盛芳、毛世来、李世芳、杨盛春、叶盛兰、阎世善、王盛奎、韩盛信、袁世海等。因在沪的同学较多,马盛龙竟于1948年初联络在富连成科班毕业之人“在申组织校友会”。[20]

由于富连成除了演出传统剧目外,还创演新剧目,这些剧目在上海演出时,为上海京剧界艺人模仿学习,如阎世善在沪上演的《杨排风》,“为海上顾曲家一致所公认。廿九年夏,阎在更新时,此剧一月之中,演过十数次,几驾头牌黄桂秋而上之。……可知其艺术之佳,锋头之健,号召力之大。去岁宋德珠隶更新,其三天打泡戏,第一日即为是剧。南国名武旦景妍娇,其学《杨排风》也,乃经世善所传授,于以见步武效颦者,实繁有徒,影响所及,凡今之习武旦者,几乎无人不学《杨排风》,无人不演《杨排风》,大有不能《杨排风》一剧者,即非武旦或无武旦资格之观,亦可知其流风余韵,感召之深而且巨。”[21]上海开办了戏剧学校后,因为敬重富连成的教学方法,聘请的许多专业教师即为富连成的毕业生,如梁连柱、关盛明、吴富琴、李盛佐等,谭富英、马连良、叶盛兰、萧长华等也到该校短期授艺。

当然,富连成到上海演出后,也会受到海派京剧的影响,剧目和风格上有所变化:“富连成社亦未能免俗,海风北渐,《酒丐》《藏珍楼》等剧不过以彩景砌末相点缀。近更排演《广成子三进碧游宫》,公演数次,九城轰动。广成子一角由叶盛章、江世升分饰,蓬头银冠,佩剑、云帚,白缎绣金八卦道衣,扎黄鸾带,面上搽金脸。姜子牙一角,扮相与上海麒麟童所演者相似,由叶世长、迟世恭双饰。申公豹之扮相,彩妆异常特别,正面挂红蓬头,脑后则挂绿脸子,由詹世辅、艾世菊分饰。……至于机关布景,新奇彩砌,如《诛仙阵》中鬼火,万道幽光,阴森明灭,群妖啸聚,风雷齐鸣,如三教主空中斗法,各祭飞剑,种种幻术,亦如上海某舞台广告中所谓'苗头非是一眼眼’者焉。”[22]尤其到了末期,学海派尤劲:“近年北平富社,一度为吃饭问题,号召顾客染成海派,如演《西游记》《封神榜》等连环大本戏。”[23]

因上海与富连成关系密切,故当北京的华乐戏院于1942年中秋节前失火,将富连成存放于此处的全部新旧戏装、道具砌末、彩头布景全部烧毁时,上海伶界联合会主动举行义演活动,在天蟾舞台连演三天,上海许多名角如周信芳、吴素秋、赵如泉、李宗义、李玉芝、芙蓉草、盖叫天等参加了演出,票房收入全部救济富连成,表现了上海对富连成的深情厚谊。[24]

参考文献

[1]叶龙章.喜(富)连成科班的始末[M]//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京剧谈往录.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

[2]富连成班南来献艺[N].时报(号外),1934-04-18.

[3]拙庵. 富连成来沪演剧记[N].时报(号外),1934-05-16.

[4]马二先生. 富连成究竟如何[N].时报(号外),1934-05-30.

[5]杀黄. 富连成卒业生来沪原因[N].时报(号外),1934-05-01.

[6]富连成现况[N].戏剧专刊,1934-11-03.

[7]未央. 富连成南下之谜[J].星华,1936,1(23).

[8]富连成大班即赴沪[N].庸报,1940-11-05.

[9]富连成大班后日赴沪[N].新北京,1940-11-10.

[10]富连成赴沪的前戏[N].天声报,1940-11-16.

[11]古人.富连成在黄金[J].十日戏剧,1940,3(2):5.

[12]富连成大班定期北返[N].新北京,1941-04-09.

[13]笑荷.上海剧校与富连成:两班小天使的握手礼[N].海报, 1943-07-14.

[14]富连成重临天蟾[N].罗宾汉,1946-12-25.

[15]九公. 四科大会串的富连成社[J].富连成特刊,黄金出版社,1940.

[16]张肖伧. 看小翠花[J].半月戏剧,1938,1(8).

[17]梅花馆主. 送阎世善北归[J].半月戏剧,1940,2(11).

[18]于邦杰. 致李世芳艺员[J].半月戏剧,1943,4(11).

[19]禹公.谈袁世海[J].富连成特刊,黄金出版社,1940.

[20]马盛龙联络同学在申组织校友会[N].中南报,1948-0201.

[21]鹿原学人. 阎李《杨排风》之比较[J].半月戏剧,1943,4(1).

[22]彤. 富连成大排海派戏[N].晶报, 1938-11-20.

[23]富连成解体后沪戏校动态[J].新中华周报, 1945,1(5):12.

[24]上海伶界联合会为北京富连成小科班灾后事举行义演[N].戏剧周讯,1942-11-01.

学报简介

《戏剧》(中央戏剧学院学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主管,中央戏剧学院主办的戏剧影视学术期刊,1956年6月创刊于北京,原名《戏剧学习》,为院内学报,主编欧阳予倩。1978年复刊,1981年起开始海内外公开发行,1986年更名为《戏剧》,2013年起由季刊改版为双月刊。

《戏剧》被多个国家级学术评价体系确定为艺术类核心期刊:长期入选北京大学《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南京大学社会科学研究评价中心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2015年入选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综合评价AMI”核心期刊,成为该评价体系建立后首期唯一入选的戏剧类期刊。现已成为中国戏剧界最具影响力的学术期刊之一,同时作为中国戏剧影视学术期刊,在海外的学术界影响力也日渐扩大。

《戏剧》旨在促进中国戏剧影视艺术专业教学、科研和实践的发展和创新,注重学术研究紧密联系艺术实践,重视戏剧影视理论研究,鼓励学术争鸣,并为专业戏剧影视工作者提供业务学习的信息和资料。重视稿件的学术质量,提倡宽阔的学术视野、交叉学科研究和学术创新。

投稿须知

《戏剧》是中央戏剧学院主办的戏剧影视艺术类学术期刊。本刊试行《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检索与评价数据规范》,作者来稿须标明以下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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