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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版《红楼梦》剧本(十九)

 宁似卿 2022-04-24

第十六集 怡红夜宴

(对应电视剧剧集: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1 潇湘馆 院内

  宝玉徐徐穿过竹林,来到黛玉卧室外边,隔窗张望。

  字幕(叠): 

  第十六集 怡红夜宴

  

  紫鹃坐在回廊上,手里做着针黹。

  宝玉走来:“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 

  紫鹃:“好些了。”

  宝玉:“阿弥陀佛!快好了吧。”

  紫鹃放下针线活计,看着宝玉,抿嘴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

  宝玉也笑了:“所谓'病笃乱投医’了。”

  宝玉见紫鹃穿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套着青缎夹背心,伸手向紫鹃身上摸了一摸,关心地:“穿得这样单薄,还坐在风口里,你再着凉病了,越发难了。”

  紫鹃身子微微一偏:“以后咱们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瞧她近来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起身,拿了针线进别的房间去了。

  宝玉象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发起呆来。

  2 沁芳亭后 桃花树下

  雪雁手里拿着一包人参,匆匆走来。

  桃花树下湖山石上,宝玉两手托着腮颊出神。

  雪雁走过来蹲下,诧异地笑问道:“怪冷的,你坐在这里作什么呢?”

  宝玉回头见是雪雁,忙又扭过头去,冷冷地:“她不许你们理我,你又子什么来找我?难道你不是女儿?你快家去吧,免得又生口舌。”

  雪雁听了,莫名其妙,只得走开。

  3 潇湘馆

  雪雁进门:“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

  紫鹃忙问:“在哪儿?” 

  雪雁:“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4 沁芳亭后 桃花树下

  紫鹃匆匆走到宝玉跟前,轻轻推了一把,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到这风地里来哭。” 

  宝玉:“谁赌气了!我听你说得有理,想着将来姐妹们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所以自己伤起心来。”

  紫鹃索性挨着宝玉坐下。

  宝玉推着紫鹃:“方才对面说话你还要走开,这会子干吗又来挨我坐着?” 

  紫鹃神秘地一笑:“我想问你一句话……”

  宝玉疑问地:“什么话?”

  紫鹃:“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日送一两燕窝来?” 

  宝玉拍了拍后脑勺,笑了笑:“噢,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若只管和她要燕窝吃,也太实心眼儿了。是我跟老太太说的,让老太太跟凤姐姐说,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

  紫鹃恍然:“原来是你说的,这又多谢你费心。”

  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

  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哪里有闲钱吃这个?”

  宝玉不解地:“谁?往哪个家去?”

  紫鹃:“你林妹妹回苏州家去。”

  宝玉摇着手笑道:“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 

  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她年纪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所以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还要送还林家的。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也必有人来接的。前儿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她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她。她也将你送她的打叠了在那里呢。”

  宝玉听了,好比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震惊得目瞪口呆。

  紫鹃默不作声,看他怎样回答。

  晴雯忽然走来:“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在这里。”

  紫鹃笑向晴雯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吧。”说着自己走回潇湘馆去了。

  晴雯见宝玉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忙摇着唤他:“宝玉,宝玉……”

  宝玉仿佛没有听见,傻了一样地呆坐着。

  晴雯急得忙把宝玉搀起来往怡红院方向走去。

  5 怡红院 宝玉卧室

  宝玉仰卧床上,两个眼珠儿直直的,口角边津液涔涔流出。

  袭人连声叫唤:“宝玉!宝玉!” 

  宝玉不答。

  李嬷嬷急忙赶来,边喊宝玉,边用手摸了摸宝玉的脉门,又在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

  宝玉全然不觉。

  “可了不得了!”李嬷嬷搂着宝玉放声大哭起来。

  袭人急得忙拉李嬷嬷问:“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伯?”

  李嬷嬷捶床捣枕地哭着:“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 

  袭人一下子软瘫在床上。

  6 潇湘馆 黛玉卧室

  黛玉坐在床上,紫鹃正服侍她吃药。

  袭人冲了进来,劈头责问紫鹃:“你才刚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毕一下跌在椅上,泪流满面。

  黛玉慌忙问道:“宝玉?他怎么了?”

  袭人:“不知道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已死了大半个了!”

  黛玉一听,“哇”的一声,将刚吃的药全都呛出,抖肠搜肺地大嗽了几阵,顿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

  紫鹃忙上来捶背。

  黛玉边伏枕喘息,边推紫鹃:“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紫鹃“呜”地哭了:“我不过是说了几句玩话,他就认真了。”

  袭人跺着脚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听了玩话就认真的!” 

  黛玉推着紫鹃:“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释,他只怕就醒过来了。”

  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急步走出去。

  7 怡红院 宝玉卧室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尤氏、李纨、探春、宝钗、湘云等人围在宝玉床边哭泣叫唤。

  袭人拉着紫鹃急急走来:“紫鹃来了。”

  贾母一见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

  紫鹃:“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玩话。”

  宝玉见了紫鹃,“哎呀”一声,呜呜咽咽地哭出来了。

  贾母等人一见,都松了一口气。

  贾母拉住紫鹃,送到宝玉跟前:“宝玉,她怎么得罪你了,你打她,打她一顿出出气就好了。”

  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大声嚷道:“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不解地看着紫鹃。

  紫鹃嗫嚅着:“才刚我说了几句玩话,说'你妹妹要回苏州家去’,他就认真了。”

  贾母:“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你这孩子素日伶俐聪明,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薛姨妈:“宝玉本来心实,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兄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这会子热剌剌的说要走,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就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

  正说着,麝月进来:“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二爷来了。”

  贾母道:“难为她们想着,叫她们进来瞧瞧吧。”

  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拉着紫鹃,满床翻滚,哭闹起来:“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她们来了,快打出去!”

  “快打出去,打出去!”贾母急忙吩咐,又安慰宝玉:“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她的,你只管放心吧。”

  宝玉紧紧拉住紫鹃,高声喊着:“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

  贾母忙说:“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又悄悄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不许说'林’字。”

  众人纷纷答应'是’,想笑又不敢笑。

  宝玉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光闪亮的西洋自行船,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她们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

  贾母忙命:“快拿下来!”

  袭人把金自行船拿下来,宝玉伸手来要,袭人递过去。

  宝玉一把接过自行船,赶紧掖在被中,傻笑着:“这回可去不成了!”

  “王太医来了。”麝月进来回道。

  贾母:“快请进来。”

  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到里间回避,贾母端坐在宝玉身旁,紫鹃低头站在旁边。

  王太医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溶化痰迷者;有怒脑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

  贾母半认真半打趣地:“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药书呢。”

  王太医忙躬身笑笑:“不妨,不妨。” 

  贾母追问:“果真不妨?” 

  王太医:“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

  贾母起身让着:“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

  王太医躬身拱手:“不敢,不敢。”

  贾母打趣说:“要是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 

  王太医只顾点头哈腰,满口里说:“不敢,不敢,不敢。”

  贾母和众人听了,不禁笑了起来。

  王太医自觉失言,尴尬地笑笑。

  紫鹃也要跟贾母等人出去,宝玉死死抱住不肯放,口中仍胡说道:“她这一去,准是要陪林妹妹回苏州去了!”

  贾母回过身来吩咐:“紫鹃,你就留下守着宝玉吧,叫琥珀去伏侍黛玉。”

  8 潇湘馆 黛玉卧房

  黛玉歪在床上,雪雁在给她捶背。

  琥珀走进来,向黛玉笑笑:“宝玉清醒过来了,不肯放紫鹃回来,生怕你们回苏州去。老太太让紫鹃留在宝玉身边,叫我来伏侍姑娘。”

  黛玉笑笑:“多谢姐姐。”又对雪雁:“雪雁,你去告诉紫鹃,要好生照看宝玉,别着急回来。”

  9 怡红院 宝玉卧房(夜)

  自鸣钟响了三下。

  宝玉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两手向空中乱抓挠,口中哭喊:“不好了,有人来接了,林妹妹已经坐船去了……”

  袭人连忙起身披衣:“宝玉,宝玉,你醒醒。”

  宝玉睡眼惺松,一把搂住袭人,哭道:“紫鹃,你别走,我不放你回去……” 

  袭人一边挣脱,一边笑着:“我的好二爷,你睁眼看看,我哪里是紫鹃……”

  宝玉费力地瞪大眼睛,死劲盯了一眼,惊恐地:“啊,袭人!紫鹃呢?她走了?” 

  紫鹃披着衣裳跑来:“宝玉,我在这儿呢。”

  宝玉一把抱住紫鹃:“你不能走,林妹妹更不能走!”

  紫鹃:“我不好好儿在这里吗。林姑娘也没有走,她还让雪雁来告诉我,要我安心伏侍二爷呢。”

  宝玉听了放下心来,松开了手,拉紫鹃坐下。

  紫鹃伸手从被中摸出自行船来,摇晃着对宝玉说:“你看,船不是在这里吗。你搂着它,放心睡吧。” 

  宝玉乖乖地接过自行船,掖在被中,安然入睡了。

  紫鹃、袭人悄悄走开,相对一笑。

  袭人向紫鹃笑着:“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洽,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往后可怎么好?” 

  10 怡红院 后院

  蔷薇架下,紫鹃看着两只蝴蝶在花间飞舞。

  宝玉走来,拉住紫鹃的手问道:“那天你为什么唬我?”

  紫鹃笑笑:“不过是哄你玩的,你就认真了。”

  宝玉:“你说得那样有情有理,怎么是玩话?” 

  紫鹃:“那些玩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在没了人口。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不放去的。”

  宝玉:“就是老太太放她去,我也不依。”

  紫鹃又试探地:“你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你如今大了,连亲也定下了,等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 

  宝玉听了,猛地把手一摇,惊慌地问:“谁定了亲?定了谁?” 

  紫鹃故意笑道:“年里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她?” 

  宝玉撒开了手,指着紫鹃笑了:“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她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她,我还会得这场病?”说着又要解脖子上挂的那块玉:“以前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还没劝过?这会儿又来呕我。”

  紫鹃连忙摁住他的双手。

  宝玉急得跌足:“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连皮带骨都化成一股灰,一股烟,一阵大乱风吹得四面八方登时散了,这才好!”一边诉说,一边扑簌簌滚下泪来。

  紫鹃忙上来捂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含笑解释:“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意来试你的。”

  宝玉诧异地:“你又着什么急?”

  紫鹃笑道:“姑娘和我极好,我们两个一时一刻离不开。姑娘若是去了,我必定要跟了她去的,可又舍不得弃了本家。我心里犯愁,故意来试你。”

  宝玉听了,宽慰地笑道:“傻子,以后你别再愁了。活着,咱们一处活;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怎么样?”

  紫鹃一下怔住了,半晌:“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

  宝玉点头:“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吧。”

  11 潇湘馆 黛玉卧房(晚上)

  黛玉静静地仰卧沉思。

  紫鹃宽衣卧下,悄悄向黛玉笑着:“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

  黛玉不答,暗自垂泪。

  紫鹃自言自语地:“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碎了一口:“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舌头。”

  紫鹃笑嘻嘻地:“我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想。你又没有父母兄弟姐妹,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作定了大事要紧。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只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有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俗话说:'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黛玉听了,暗自颔首,口中却说:“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天,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

  紫鹃打了个哈欠,笑笑:“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竟自睡着了。

  黛玉百感交集,扑簌簌落下泪来。

  12 贾母堂屋

  凤姐向贾母悄悄笑着:“薛姑妈有门亲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

  贾母忙间:“哪门亲事?” 

  凤姐:“薛姑妈觉得薛蝌和岫烟是对儿天生地设的夫妻,想请老祖宗主亲,成全这门亲事。”

  贾母:“这有什么不好启齿?这是极好的事。我赞成,就这么定了吧。”又对薛姨妈:“我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 

  薛姨妈笑着:“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希罕。”

  13 沁芳桥畔

  通往潇湘馆的路口,宝钗和岫烟从两边走来。

  岫烟:“宝姐姐好。”

  宝钗含笑:“妹妹好,你跟我来。”

  二人同走到一块石壁后。

  宝钗用手捏了捏岫烟的身上:“这天还冷得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 

  岫烟低头不答。

  宝钗:“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

  岫烟踟蹰着:“月钱倒是按日子给的,只是姑妈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搭着就使了。那些妈妈丫头哪一个是省事的?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她们打酒买点心吃。前儿我悄悄的把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

  宝钗:“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她尖刺让她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只管找我去。”

  岫烟:“知道了。……姐姐上哪里去?”

  宝钗:“我到潇湘馆去。你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悄悄的取出来,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当在哪里了?” 

  岫烟:“叫作'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

  宝钗脸一红:“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要是知道了,不得说人还没过门,衣裳倒先过来了?” 

  岫烟一愣:“莫非这家当铺是你们家的本钱?”

  宝钗不好意思地点头一笑。

  14 潇湘馆 书房

  薛姨妈正和黛玉闲谈,宝钗进来笑道:“妈,林妹妹,你们做什么呢?”

  黛玉忙让宝钗坐了,笑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得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

  薛姨妈疼爱地看看黛玉:“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比如你们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宝钗伏在她母亲怀里,撒娇地:“妈——,动不动就拉上我们。”

  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她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奶她就撒娇儿。”

  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她商量,没了事幸亏她开开我的心。”

  黛王眼圈一红:“她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

  宝钗:“妈瞧她轻狂的,倒说我撒娇儿。”

  薛姨妈推宝钗起来,亲切地:“也怨不得她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搂过黛玉来摩挲着:“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

  黛玉拭干泪痕:'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

  薛姨妈:“你不厌我,这就认了才好。”

  宝钗连忙阻拦:“认不得的。”

  黛玉奇怪地:“怎么认不得?”

  宝钗和她母亲挤挤眼儿笑道:“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但已经相准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

  黛玉想了一回,突然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扭着说:“姨妈不打她我不依。”

  薛姨妈搂着黛玉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她是逗你玩呢。”

  宝钗佯作正经地:“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她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 

  黛玉一听,又羞又气,够上来要抓她,笑嚷:“你越发疯了!”

  薛姨妈连忙用手将她们分开,对宝钗笑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蹋了她,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了,我断不肯给他的。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他,岂不四角俱全?”

  黛玉先还怔怔的,后来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追打着宝钗:“我只打你!都是你闹的。”宝钗一边躲闪,一边笑:“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

  黛玉指着宝钗:“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 

  紫鹃忙走过来笑问:“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 

  黛玉:“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

  薛姨妈呵呵笑着:“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个小女婿去吧?” 

  紫鹃顿时红了脸:“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得起来。”

  黛玉拍着手儿笑道:“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

  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会心地笑起来。

  婆子们也都赞成此议:“姨太太虽是玩话,说的倒也不差呢。”

  “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

  薛姨妈:“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定喜欢的。”

  15 衡芜苑 书房

  湘云在书桌上描绘刺绣的花样。

  莺儿在莳弄着奇卉异草。

  岫烟的丫头篆儿扒着绿窗招手儿,轻声呼唤:“姐姐,你来。”

  莺儿放下小水壶,来到窗前。

  篆儿悄悄递给她一张旧纸,低声说:“我们姑娘让送给宝姑娘的,别让人看见。”

  莺儿接过那张纸,点头不语,走到书架旁,随手夹在一本线装书里,又去摆弄那些草儿。

  湘云仍在伏案描图,偶尔展眼一瞥,看见那张夹在书里的旧纸。

  莺儿提壶浇草,壶底朝天,水已控干,便拎壶出去灌水。

  湘云见莺儿出了门,快步走向书架,翻开那本书,抽出旧纸来看。

  她双手捧着那张鬼画符般的东西,左看右瞧认了一阵,不知为何物,满面疑惑的神色。

  湘云想了一下,折起那张纸,揣在怀内,大步走出门去。

  16 潇湘馆 书房

  湘云走来,手里摇晃着一张旧纸,高声笑道:“这是个帐篇子?我怎么看不明白。”

  “我瞧瞧。”黛玉手快,一把抢过来看,也摇摇头:“我也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地下婆子们远远看见,相视一笑。

  董婆子打趣说:“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

  宝钗忙一把接过来看,原来是岫烟方才说的当票,脸上讪讪的一笑,忙折了起来。

  薛姨妈解释说:“那必定是哪个妈妈失落了的当票子。”

  湘云好奇地:“什么是当票子?”

  宝钗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少见多怪的。”

  薛姨妈叹道:“怨不得她,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哪里知道这个?哪里去有这个?”

  董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这府里的姑娘们了。宝玉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

  湘云笑问:“当票子是干什么使的?”

  董婆子忙凑上来,对湘云小声耳语,黛玉在旁边侧耳细听。

  黛玉听了先笑起来:“原来如此,人也太会想钱了!”

  湘云笑问董婆子:“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

  董婆子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哪里有两样的!”

  薛姨妈关心地问:“是在哪里拾到的?” 

  湘云刚要说,宝钗急忙打岔:“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哪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她们玩的。”

  雪雁进门:“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

  薛姨妈起身带着婆子丫头们出去了。

  宝钗见屋内无人,才问湘云:“你在哪里得的?”

  湘云笑答:“是令弟媳妇的丫头篆儿送去的,……我看了不认得,才拿来让大家认认。”

  黛玉惊异地:“怎么,她也当东西不成?”

  宝钗叹了口气:“邢妹妹住在二姐姐屋里,每月二两银子打点婆子丫头都不够使,还要送一两给她爹妈。前儿只好把棉衣服当了。”

  湘云一听动了气:“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出气。”说着就要走。

  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

  黛玉也笑了:“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 

  “三姑娘四姑娘来了。”雪雁在门外报道。

  宝钗“嘘”了一声,三人都掩口不说了。

  探春、惜春进来,黛玉等让坐。

  探春笑道:“眼看到四月中了,宝玉的生日快到了,今年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个生日怎么过,我来同你们商量商量。”

  宝钗笑道:“琴妹妹恰好也是这日,……”

  湘云抢着说:“还有邢妹妹呢!” 

  探春兴奋地:“原来邢妹妹也是同一日,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人过生日。”

  17 怡红院 卧室

  宝玉一面脱衣服,一面怨天尤人:“过个生日,也要行那么多礼数,烦人不烦人!”

  袭人边替宝玉换装,边念叨:“你只在祖宗、长辈跟前行过了礼,回头平辈的、小辈的来给你行礼,又得穿上这个,倒不嫌麻烦了。”

  宝玉:“好在老太太、太太不在家,我不想穿这些东西了。一头晌转那么多地方,走乏了,让我喘口气儿。”说着往床上一歪。

  刚合上眼,只听外面叽叽呱呱,一群丫鬟一路笑进来。

  翠墨高喊:“拜寿的挤破了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

  宝玉听说,睁开眼霍地翻身下床,笑迎上去。

  越过挤在门口的人群,宝玉看到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等人已进了外间的大门,忙迎出来,笑道:“不敢起动,请外间坐,快预备好茶。” 

  18 怡红院 书房

  宝玉和探春等人刚归坐,只见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走进来。宝玉忙迎上去。

  平儿笑道:“宝二爷万福万寿,我特地赶来磕头。”说着先福下去,宝玉作揖不迭。

  平儿又跪下去,宝玉也还礼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

  平儿又下了一福,宝玉又还了一揖。

  袭人笑推宝玉:“你再作揖。”

  宝玉不解其意:“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 

  袭人指着平儿:“这是她来给你拜寿。今儿也是她的生日,你也该给她拜寿。”

  宝玉喜出望外地作下揖去:“原来今儿也是姐姐的芳诞。”

  平儿忙还万福不迭。

  湘云拉着宝琴、岫烟,哈哈笑着:“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

  众人一齐哄笑起来,

  香菱进来笑向宝玉道:“我家少爷送来了寿礼,还请二爷过去吃寿面。”

  宝玉和众人都起身出去。

  19 大观园角门

  薛蝌送宝玉、宝钗到大观园角门外,拱手告别。

  宝玉等人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

  宝玉:“这一道门何必关,又没有别人走。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倘或家去取什么,岂不费事?”

  宝钗用右手提溜着钥匙晃了晃:“小心着没错儿。你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没有我们这边人犯事,可知是这门关得有功效了。”

  宝玉点点头:“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近日丢了东西?”

  宝钗:“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苓茯霜两件,还是因人而及物。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乐得丢开手;一旦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

  宝玉吐了吐舌头,惊得说不出话来。

  宝钗:“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不可对第二个人讲。”

  宝玉“嗯”了一声,低头向前走,默不作声。宝钗在旁边静悄悄地跟着,一边把角门钥匙小心地揣起来。

  20 沁芳亭边

  宝钗随宝玉走到沁芳亭边,只见袭人,香菱、侍书、素云、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来个人都在亭上看鱼玩儿。

  晴雯笑道:“老寿星,就等你了。”

  袭人说:“芍药栏里预备下了,快去红香圃上席吧。”

  宝钗携了丫鬟们围拥着宝玉走下桥来。

  21 芍药栏 红香圃

  红香圃正厅内,摆了四桌寿酒席。

  第一桌上北面两座是宝琴、岫烟,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鸳鸯二人并肩在南面相陪。

  西边第二桌,是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香菱、玉钏儿二人打横。

  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

  四桌上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

  探春要离席把盏,岫烟、宝琴、宝玉等纷纷劝阻:“不用了,不用了。”

  “这一闹,一日都坐不成了。”

  “免了这些虚礼吧。”

  两个女先儿上来:“唱个弹词吧?” 

  “给四位寿星上寿。”

  黛玉:“我们没人要听那些野话。”

  湘云:“你们到议事厅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去吧。”

  宝玉提议:“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

  黛玉先说:“咱们来'射覆’吧。”

  “我们不会那高雅的玩意儿,还是划拳吧。”司棋叫道。

  晴雯笑道:“那又太俗了,不如抽花名签儿好。”

  黛玉笑道:“俗也罢、雅也罢,依我说,拿了笔砚将各色酒令全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抓出哪个来,就是哪个。” 

  “这个主意好”, “妙”,众人乱嚷。

  麝月拿来一副笔砚花笺,香菱连忙起座说:“我来写。”

  “射覆”,“拇战”,“占花名签”,“牙牌令”,“抢红”……大家边想边念,香菱一一写了,玉钏儿搓成阄儿,掷在一个花瓶中间。

  探春捧着花瓶,让平儿先拣。

  平儿用筷子向瓶内搅了一搅,拈了一个出来,打开一看,大声宣布:“射覆”。

  黛玉微微一笑。

  宝钗笑道:“把个酒令的祖宗拈出来了。'射覆’从古就有,后来失了传,如今这是后人杜撰的,比一切的令都难。”说到这里,环视席间,接着又说:“这里头倒有一半是不会的,不如毁了,另拈一个雅俗共赏的。”

  探春笑道:“袭人,你来拈一个。”

  袭人拈出一个来看了,说是“拇战”。

  湘云站起来,挥着拳头笑道:“这个简断爽利,正合我的脾气。”

  湘云和宝玉隔着席“三”“五”乱叫,划起拳来;尤氏和鸳鸯也“七”“八”乱叫划着拳;平儿和袭人也作了一对划拳,叮叮当当只听得腕上的镯子响。

  湘云赢了宝玉,大声笑道:“我这个令,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老黄历上的话,总共凑成一句话,酒底要这席上有的关乎人事的果菜名。”

  宝钗笑道:“惟有她的令也比人唠叨,倒也有意思。”

  探春催道:“宝玉快说。”

  宝玉着慌地:“谁说过这个,乱七八糟一大堆,也等人想一想儿。”

  黛玉从容一笑,对宝玉说:“你多喝一盅,我替你说。”

  宝玉欣喜地畅饮了一杯,说了声“多谢”。

  香菱对宝钗说:“宝姐姐,回头林姑娘说的,你给我讲讲。”

  宝钗点头。

  黛玉站起来流利地说道(宝钗逐句讲解): 

  落霞与孤鹜齐飞,(这是唐朝王勃《滕王阁序》里的一句。)

  风急江天过雁哀,(这是一句唐诗。)

  却是一只折足雁,(“折足雁”是骨牌名。)

  叫得人九回肠,(〔九回肠〕是曲牌名。)

  ——这是鸿雁来宾。(“鸿雁来宾”是黄历里的话。)

  香菱:“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

  湘云问:“酒底呢?”

  黛玉从席上拈了一个榛穰,笑道:

  榛子非关隔院砧,

  何来万户捣衣声。

  湘云又和宝琴拇战,这回却输了,笑道:“请限酒面酒底。”

  宝琴做了个手势,笑道:“请君入瓮。”

  大家都笑起来,宝玉拍手乐:“好,这个典用得妙!一还一报。”

  香菱又捅捅宝钗:“姐姐,再给我讲讲她的。” 

  湘云不慌不忙站起来,胸有成竹地念道:

  奔腾而砰湃,(这是宋朝欧阳修《秋声赋》里的一句。)

  江天波浪兼天涌,(这是杜甫《秋兴》诗里的一句。)

  须要铁索缆孤舟,(“铁索缆孤舟”是骨牌名。)

  既遇着一江风,(〔一江风〕是曲牌名。)

  ——不宜出行。(这是黄历中的话。)

  众人哄笑起来。

  宝钗:“好个诌断丫肠子的!怪道她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

  香菱对玉钏:“听她酒底说个什么?” 

  湘云吃了一杯酒,拣了一块鸭肉呷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用筷子夹起来吃脑子,边吃边想。

  袭人催她:“别只顾吃,到底快说了。”

  湘云看了袭人一眼,灵机一动,右手用筷子举着鸭头,左手指了指袭人,格格笑道: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

  头上哪讨桂花油?

  话音尚未落,已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晴雯、莺儿、司棋等丫头纷纷走过来。

  晴雯拿起一杯酒递给湘云:“云姑娘真会开心,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

  莺儿笑问湘云:“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

  黛玉瞅着宝玉打趣道:“她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

  宝玉明知其意,低头不语。

  彩云有心病,不觉红了脸,不自在起来。

  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

  黛玉自悔失言,忙与香菱划起拳来,将此事岔开。大家又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呼三喝四,喊七叫八,自在取乐。

  红香圃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

  22 芍药栏内

  大观园群芳联袂游览,言笑鼎沸。

  忽见芳官笑嘻嘻跑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石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

  探春招呼众人:“快别吵嚷。”

  众人悄悄转过山石,果见湘云醉卧花茵,香梦沉酣,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红香散乱,一只手臂从石凳上垂了下来,手中的团扇掉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围着她闹闹攘攘。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姑娘们悄悄地围上来,看着湘云醉眠芍药茵的憨态丰姿,又是爱,又是笑。

  黛玉:“云丫头这副模样,倒活画出一联唐诗来。”

  香菱忙问:“是哪两句?” 

  黛玉念道:“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香菱拍手笑嚷:“真好,太象了!” 

  宝琴、岫烟想上来摇醒她,忽听湘云口内唧唧嘟嘟,倒唬得倒退了两步。

  香菱问宝钗:“她说什么呢?”

  宝钗笑答:“她在说梦话。”

  众人侧耳静听,湘云在甜美的睡梦中竟说出一套漂亮的洒令来(宝钗佯作醉态逐句讲解): 

  泉香而酒冽,(这是欧阳修《醉翁亭记》的名句。)

  玉碗盛来琥珀光,(这是李自《客中行》里的一句。) 

  直饮到梅梢月上,(“梅梢月上”是骨牌名。)

  醉扶归,(〔醉扶归〕是曲牌名。)

  ——却为宜会亲友。(“宜会亲友”是历书上的吉利话。)

  姑娘们哄然大笑。

  探春摇着她的肩头:“快醒醒儿,吃饭去吧,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

  湘云慢启秋波,朦胧中恍惚看见满眼是飘摇的花朵和闹攘的蜂蝶;渐渐化为许多如花似玉的少女;定睛一看,才认出是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们;再低头瞅了一瞅自己,方想起是醉眠在花丛中了。

  湘云双颊上的红晕由于羞赧而更加涨红起来,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爽朗地向姐妹们一笑,翻身坐起来。

  她一手从花丛中拾起团扇,一手拎起枕过的芍药花包,挣扎着站起来,在香菱、翠缕的挽扶下,随大家回红香圃去。

  23 红香圃

  红香圃厅内,宴席已散,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散步的,也有观花的。

  探春和宝琴在南窗下伏案对弈,宝钗、岫烟、平儿,翠墨观局。

  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带了一个媳妇进来。

  那媳妇愁眉苦脸,不敢进厅,到了阶下便朝上跪下了,碰头有声。

  林之孝家的进厅后,站立在探春身后等着回话。

  探春因一块棋受了敌,两眼只瞅着棋秤,一只手伸在盒内,只管抓弄棋子出神。

  黛玉和宝玉站在厅外一簇花下,朝探春这边看着,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湘云在北窗下扶栏观鱼。香菱端着一个碗过来说:“喝点酸汤解解酒罢。”湘云接过碗喝了几口;翠缕拿来一块小圆石头说:“姑娘,给你醒酒石。”湘云接过衔在口内。

  探春还在全神贯注地想刚才那步棋,忽然回头要茶时,看见林之孝家的立等回话,淡淡地问:“什么事?” 

  林之孝家的指着跪着的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也不敢回姑娘,我想要撵出去才是。”

  探春接过茶盅,两眼盯着棋枰,呷了一口茶:“怎么不回大奶奶?”

  林之孝家的:“方才大奶奶往议事厅去,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

  探春用右手两个指头夹起一颗围棋子,举着沉思:“怎么不回二奶奶?” 

  平儿道:“不回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

  探春点点头,举棋未定的手晃了一晃:“既这么着,就撵出她去,等太太回来,回明了再定夺。”说毕“砰”的一声,果断地将那棋子儿敲定在棋枰上。

  “是”,林之孝家的应声离去。

  宝琴一看,对手突然杀出重围,转败为胜,大为惊奇。

  宝钗、岫烟,平儿等旁观者也惊服地笑了。

  黛玉、宝玉站在花下遥望着这边的局势。

  黛玉点点头说:“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她管些事,倒也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早就作起威福来了。”

  宝玉摇摇头说:“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她干了好几件大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

  黛玉忧心忡忡地:“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要再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宝玉悠闲自得地:“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黛玉听了,淡淡一笑,转身往厅上走去。

  袭人匆匆走来,笑向宝玉道:“咱们该回去歇息了,晚上家里还有一席酒宴呢。”

  宝玉兴奋起来:“对,今儿晚上咱们大家开斋,痛喝一阵,不可拘泥。想吃什么,我请你们,早点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

  晴雯恰好走来,也说:“我们一共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柳嫂子备办去了。”

  宝玉关心地:“芳官她们四个是哪里的钱,不该叫她们出才是。”

  晴雯爽快地:“她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她偷的呢,只管领她们的情就是。”

  宝玉笑道:“你说得是。”

  袭人点着宝玉笑道:“你一天不挨她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

  24 怡红院 宝玉卧室(晚上)

  袭人、晴雯等人在忙着摆席。

  袭人吩咐:“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

  大家七手八脚抬来放好,搬运了丰盛的果馔来,又抬了一坛好绍兴酒来。

  宝玉:“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

  袭人:“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

  宝玉:“这一安就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终虚礼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呕我就不好了。”

  丫鬟们齐说:“好好好,依你,依你。”说着忙都卸装宽衣。

  丫鬟们卸去正装,头上只随便挽着簪儿,身上都是百褶长裙和绣花短袄。

  芳官满口嚷热,只穿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到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显得面如满月,眼似秋水。

  宝玉只穿着大红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夹裤。也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坐在伉上正中间。 

  宝玉西边依次坐着袭人、晴雯、麝月,东边依次坐着芳官、秋纹、碧痕;小燕、四儿因炕上坐不下,端了两张椅子,坐在炕沿下,正对着宝玉。

  宝玉和芳官先划起拳来,小燕看着笑道:“他两个倒象是一对双生的兄弟。”

  大家越看越象,也都笑起来。

  桌上放着四十个**定窑碟子,里面装有山南海北、中原外国的或干或鲜、或水或陆的酒馔果菜。一色西洋波璃酒杯,满斟着醇厚的绍兴黄洒。

  袭人:“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吧。”说着先端起酒杯,送到宝玉唇上吃了一口,接着是晴雯、麝月、芳官等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定。

  宝玉:“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

  袭人:“斯文些的才好,别大呼小叫,惹人听见。我们都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诌诌的。”

  麝月嚷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

  宝玉摇手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玩才好呢。”

  晴雯拍手叫道:“好,好,早就想弄这个玩意儿了。”

  袭人:“这个玩意虽好,人少了没趣。”

  小燕笑道:“咱们悄悄的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请来玩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

  宝玉:“对,连三姑娘、大奶奶、琴姑娘也一道请来,你们快请去。”

  25 蘅芜苑

  袭人、莺儿拉着香菱说:“一块去罢,咱们占花名儿玩。”宝钗催促:“快走,呆子。”湘云也说:“花名签上可有好诗呢。”

  26 潇湘馆

  晴雯、紫鹃搀着黛玉出了潇湘馆院门,宋嬷嬷在一旁打着灯笼。

  27 沁芳桥

  探春扶着麝月,走在沁劳桥上,对翠墨说:“你去帮小燕请请去。”

  28 稻香村

  小燕正在请李纨和宝琴,翠墨进来说:“三姑娘说,请大奶奶琴姑娘务必要去。”

  29 怡红院 宝玉卧室 (深夜)

  炕上又加了一张圆桌,东西向并排摆着,北面从东向西依次坐着探春、宝钗、李纨、黛玉,挨下去西头是湘云、宝玉,东头从北向南是宝琴,香菱;怡红院的八个婢女是这席夜宴的东道主,却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坐,从东向西依次是晴雯、麝月、秋纹、碧痕、四儿、春燕,芳官、袭人。

  黛玉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指着李纹,宝钗,探春笑道:“你们天天说人夜聚饮博,这会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

  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为宝玉生日才这样,不是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了四颗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

  晴雯笑道:“是五点,从我数起。”用手指点着:“一二三四五,该宝姑娘先抓。”

  宝钗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签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四个红字。

  探春接过签来笑道:“艳冠群芳”,又说:“下面刻着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

  香菱一把抢过去,看了一眼说:“下面注的可有意思:'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劝酒。’”

  袭人答道:“巧得很,宝姑娘正好配牡丹花。咱们大家举杯共饮,同为花王贺喜。” 

  大家纷纷举杯,一齐干了。

  宝钗也吃了一杯,笑道:“芳官唱一支曲给我们听吧。”

  芳官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开口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 

  晴雯挥手嚷嚷:“不听不听,快打回去!”

  湘云:“这会子谁用你来上寿,拣你最好听的细细唱来。”

  芳官想了一想说:“唱一支《邯郸记》里的《赏花时》吧。”说着亮开嗓子唱道: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宝玉手里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的念“任是无情也动人”,跟睛盯着芳官看。

  湘云一把夺过花签,掷与宝钗。

  宝钗掷了一把骰子,说是“十六点”,从自己数起,转了一圈,数到探春。

  “我还不知道得个什么呢!”探春伸手从竹雕签筒里掣出一根花名签子,上下看了看,红着脸扔在地下说:“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个令。”

  袭人忙拾起签子递给宝钗。

  宝钗念道:“日边红杏倚云栽。”

  湘云一把抢过签子念道:“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

  众人大笑大叫。

  湘云高声:“我们家已经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个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众人大笑大叫。

  大家齐来敬酒,探春哪里肯饮,湘云、香菱上前来抱住探春,李纨拿杯强死强活灌了下去。

  探春:“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令吧。”

  湘云把着探春的手,强行掷了个十九点出来,数了一下说:“十九点,该大奶奶的了。”

  李纨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看,笑道:“是一枝老梅,好极。这劳什子有些意思。”再看了一下,又笑道:“'自饮一杯,下家掷骰。’真有趣,你掷去吧。”说着吃过酒,将骰子过给黛玉。

  黛玉一掷:“是十八点,该云丫头掣。”

  湘云爽朗地笑着,揎拳捋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看完大声笑道:“画的是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个字。诗句是苏东坡的——'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着打趣:“'夜深’两个字,改成'石凉’两个字,就对景了。”

  湘云笑着指指十锦格上的自行船,给黛玉看,回敬道:“快坐上那条船家去吧,别多嘴了。”引得大家都笑了。

  宝钗拿过签来看注,念道:“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

  湘云听了,看看两边的黛玉和宝玉,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快喝、快喝。”

  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给芳官,芳官接过去一扬脖喝了。

  黛玉端着杯只管和人说话,乘人不备,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

  湘云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着说道:“九点,该麝月了。”

  麝月掣了一根出来,传递给宝玉看。

  宝玉先看看正面说:“荼縻花——韶华胜极。”又翻过来看着背面,越念声音越小:“'开到荼縻花事了,’——在席各饮三杯送春。”念完皱了一下眉头。

  麝月不解地问:“怎么讲?”

  宝玉愁眉不展,忙将签藏了,淡淡地说:“咱们且喝酒,每人喝三口,就权充三杯吧。”

  大家端起杯来,默默地吃了三口。

  麝月一掷,说道:“十九点,该香菱。”

  香菱掣出一根,宝琴拿过来看着说道:“正面画着并蒂花——题的是'联春绕瑞’,背面是句宋诗,'连理枝头花正开’。” 

  香菱掷了个六点,数道:“六点,该林姑娘了。”

  黛玉默默想了一回,伸手取出一根,看着看着,妩然一笑,继而陷入深思。(心声):“莫怨东风当自嗟。”

  宝玉接过去看了,先是拍案叫绝:“这个好极,除了林妹妹,别人也不配作芙蓉。”再看下去,也扫了兴。低声自语:“风露清愁——'莫怨东风当自嗟’。……”

  黛玉已掷出一个二十点,说:“袭人,该你了。”

  袭人伸手取出一根来,交给宝玉。

  宝玉看了说道:“桃花——武陵别景。桃红又是一年春,……” 

  湘云在旁边看得高兴起来。大声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

  香菱、晴雯、宝钗端起酒盅来相顾笑道:“我们都是同庚的。”

  黛玉也说:“我与她同辰。”

  芳官忙端酒站起来,笑道:“我也姓花,我也该陪她一盅。”

  黛玉端着酒盅向探春笑道:“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

  探春笑向李纨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她一下子。”

  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得。”说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袭人刚要掷,只听有人叫门,忙说:“请进来。”

  雪雁进来说:“薛姨奶奶让我来接林姑娘回去。”

  李纨问:“几更了?” 

  雪雁:“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

  宝玉不信:“我怎么没听见打钟呢?”取出表来瞧一瞧,才说;“时候过得真快,已经子初初刻十分了。”

  黛玉起身:“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

  宝钗:“也都该散了。”

  袭人、晴雯笑劝:“天还早呢,大家再多玩一会儿吧。”

  探春:“夜太深了不象,这已是破格了,盛筵必散,见好就收吧。”

  30 沁芳亭(深夜)

  袭人、晴雯、麝月、芳官等送李纨、宝琴、宝钗、湘云、香菱、黛玉、探春到沁芳亭上。

  忽见宁国府方向灯烛熠熠,传来隐隐哭声,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众人翘首张望。

  探春:“咱们都去歇息吧,天大的事情,也得等明儿再说了。”

  31 怡红院 宝玉卧室(黎明)

  天色晶明,雀鸟争鸣。

  袭人睁眼一看,说声“可迟了”,连忙从榻上坐起来。

  只见对面炕上,宝玉枕着红香枕,和衣歪着睡得正香;芳官在宝玉之侧,头枕着炕沿,酣睡未醒。

  袭人下榻来叫芳官:“醒醒,快起来!”

  宝玉翻身醒了,笑道:“今儿可迟了。”说着又推芳官起身。

  芳官歪歪斜斜坐起来,犹自发怔揉眼睛。

  袭人用手指刮着脸皮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乱挺下了。”

  芳官低头瞧了一瞧,方知道是和宝玉同榻,忙笑着下地来说:“我怎么后来吃得不知道了。”

  宝玉天真无邪地笑道:“我也不知道了。要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

  芳官笑道:“麝月贪睡,你给她抹去吧。”

  宝玉轻手轻脚走到书桌前,取笔蘸墨,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随口说道:“你们这样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

  晴雯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说着走了过来。

  宝玉一边舔墨,一边朝砚台底下努嘴儿:“砚台底下是什么?定又是哪位的样子忘记收了。”

  晴雯启砚拿出来一看,却是张字帖儿,忙递给宝玉看。

  宝玉提了笔看时,原来是一张压印着梅花图案的粉红色诗笺,正中用朱笔写着一行娟秀的行楷,边看边念:“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嗨!”宝玉把笔一掷,直跳了起来,一把接过粉笺子,问道:“这是谁接来的?也不告诉一声!”

  晴雯忙问:“昨儿谁接了一个帖子?” 

  四儿闻声飞跑进来:“昨儿妙玉没有亲自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

  袭人:“我当是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得。”

  宝玉白了袭人一眼,忙又检起笔来舔墨,吩咐:“快拿纸来!” 

  晴雯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笺纸,从中挑选了一张压印着芭蕉图案的粉绿色诗笺,放在案上。

  宝王看了,朝晴雯满意地点头微笑,提起笔就要写,刚要落笔又犹豫起来,看着粉红笺子,握管出神,喃喃地:“槛外人……槛外人……”

  宝玉突然把笔往笔山上一搁,袖了妙玉的帖儿,转身往外走。

  晴雯问:“到哪儿去?”

  宝玉笑答:“找林妹妹去。”

  32 沁芳亭畔

  宝玉急急忙忙下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地迎面走来。

  “姐姐哪里去?”宝王笑问。

  “我找妙玉说话。”岫烟笑答。

  宝玉听了大为诧异:“妙玉为人怪释,孤芳自赏,万人不入她眼。原来她推重姐姐,可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

  岫烟笑道:“我和她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当年她在蟠香寺修炼,我家租她庙里的房子住,和她做过十年邻居,她教我认字读书。后来她因不合时宜,为权势所不容,才投到这里来。如今天缘凑合,故交重逢,旧情难忘。”

  宝玉又惊又喜,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为她的一件事使我为难,还求姐姐指教。”说着从袖中取出拜帖给岫烟看。

  岫烟笑道:“她的脾气也难改了,还是这样放诞诡僻。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真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宝玉又笑了:“她是个世人意外之人,知道我也有些微不同流俗的见识,方给我这帖子。我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请姐姐指点。”

  岫烟用眼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宝玉,不禁莞尔一笑;“闻名不如见面,怪不得妙玉下这帖子给你,上年又送给你那些梅花。连她都这样,我也少不得告诉你了。”

  宝玉欣喜地:“姐姐请说。”

  岫烟侃侃而谈:“妙玉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就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她自以为蹈于铁槛之外了,所以自称'槛外人’;你只要自谦为'槛内人’,就合了她的心了。”

  宝玉顿如醍醐灌顶,翻然彻悟:“怪道我们家庙唤作'铁槛寺’,离它不远的水月庵诨号叫馒头庵呢。原来是说:那些富贵人家以为有千年不坏的铁门槛,阎王小鬼进不来,可古往今来有哪个能长生不老,到头来终须一死,埋在坟墓里,好比一个人吃一个土馒头归天,谁也别嫌这个没有滋味!”

  说到这里,岫烟猛地想起一件事来,感慨道:“对了,昨儿半夜东府里传来哭声,早起听说敬老爷宾天了,今儿就抬到铁槛寺去停灵。老爷倒是看破红尘的,在玄真观内天天修炼,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自为功行圆满,就能得道升仙。殊不知这总属虚诞,妄作胡为,过于劳神费力,反而伤了性命。”

  宝玉听了,神情茫然,欲哭无泪,木木地向岫烟一揖:“多谢姐姐点化,我全明白了,这就去写回帖。”说着又一躬到地。

  宝玉直起身来,抬头一看,岫烟已经颤颤巍巍地飘然远去。

  拢翠庵那边隐隐传来一声清幽空灵的玉磐声。

  33 栊翠庵 院内

  清幽空灵的玉磐声由弱变强,持续不断。

  栊翠庵院门紧闭,门缝下安放着一张粉绿色的诗笺。

  一只雪白柔嫩的素手微微颤抖着伸向粉绿淡雅的诗笺,轻盈灵巧地把它拾起来。

  妙玉双手捧着诗笺,一双秀眼凝视着宝玉亲手书写的回拜的字样,两瓣殷红甜润的朱唇轻轻地开合着,一字一顿,如泣如诉地念着:“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 

  白晰细腻的瓜子形脸庞上,立刻泛起了一阵阵红晕。

  妙玉转过身去,迈着轻快细碎的步子,匆匆向东禅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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