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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现实的无能:尼采论虚无主义的根源

 新用户49272060 2022-04-25

   一、虚无主义是弱者文化的表现,是无能直面现实的历史效果

  不能把握现实,不能直面现实,这是建构成问题的理想并引发虚无主义的第一个表现。以传统形而上学方式构筑理想,是在回避现实,虚无主义就是对现实的一种回避。按照尼采的看法,弱者没有能力直面现实,为了给自己心里一个安慰,为自己的失败保留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维系自己生命的希望,就发明了一种纯粹的世界。自己的愤恨、希冀都凝聚、倾泻于这个纯粹世界,以至于这个世界可以简单到一切美好的、希望得到的东西都存在于其中,或都由这样的东西构成,或都由于介入这个世界而得以实现。由此,一切问题的解决、理想的实现一概寄希望于虔诚地把自己委身于这个世界,以为自己心中装下这个世界,心中种植下这个世界,就能获得这个世界(的眷恋、垂青),这个世界就一定能长成。殊不知,这个世界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是自己一厢情愿设想出来的,与自己的实际生活体验完全相反。在尼采的眼里,这是没有能力的表现。

  按尼采的看法,尤其严重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想象还伴随着对这个世界的道德化改造。由于想象源于自身世界的破碎,源于自己所处世界的被击伤却又无力正常痊愈,就只好采取自我调适、自我安慰的方式,把那些引发自己痛苦的品质(如冒险、战斗、高贵、个性、不合群、进取、丰溢)判为“恶”,把那些能够减轻自身痛苦的品质(如同情、卑谦、顺从、宽恕、友善、耐心、怜悯等)视为“善”。这就等于把有助于生命力提升的、健康的东西“虚无化”了,同时也把孱弱的东西“高尚化”了。在这个意义上,虚无主义是与弱者的无力、仇恨、恐惧直接相关的东西,是没有能力把握真正现实、只有以扭曲和简单的方式把现实虚构为一种极为单纯的存在,甚至把它设想为由单一的神统管的、道德世界的效果。他(们)这样设想,是由于对打败自己的那些强者的仇恨和恐惧。这是自己臆想的、虚构的一种世界格局。在这个想象出来的格局中,自己处在一种道德高地上,俯视那些在现实中处于力量高地的强者,以此获得心理平衡,并寄希望最后通过这个神的帮助打败那些击败自己的强者。借助于哲学上的柏拉图主义,基督教的这种世界观获得了合法性认可,成为民众信奉的意识形态的基本框架。信徒们希望通过这个框架,或把对手吸引进这个框架,让对手就范。在《瞧,这个人》中,尼采说,基督教、叔本华、柏拉图主义“利用卑下的报复欲反对生命的蜕化本能”,这是逃避现实的一种胆怯,只有强者才直面现实:“认识与对现实的肯定,对强者来说是必要的,正如弱者灵感一来就变得胆怯和逃避现实,即'理想’,对弱者来说也是必要的一样……弱者无法认识到,颓废派需要谎言,谎言是他们赖以维持的条件之一。”①在尼采的眼里,现实是跟生成、不断的消失与毁灭直接相关的。把那种绝对、永恒、普遍、抽象的“存在”当作现实、真实,是一种形而上学臆造,反映了臆造者对真正现实和把握真正现实的畏惧。在这个意义上,虚无主义就是弱者、民众发明的文化中内含着的东西,或孕育着的东西。可在尼采看来,它能成功一时,却无法成功一世。意识形态的雾霾终究无法永远遮蔽住哲学的太阳,哲学的阳光终会穿透深厚的灰色云层,让真正的现实呈现于强者的眼下。

  立足于哲学阳光的映示,虚无主义就是遮蔽真正现实的“理想”,是否定的、消极的、简单的、单纯的理想,这种理想被视为虚无,大体是因为它过于简单、单纯,而且虚弱无力,不是建立在健康、冒险、进取、丰溢的基础上,反而建立在报复、无奈、欠缺、叹息的基础上。尼采说,现代人过于傲慢,无法使我们感受到非凡的年代,那个年代“是在'世界历史’之前,是真实的、定夺的正史,它确立了人类的性格:那时候,苦难、残酷、伪装、报复、拒绝理性总是被当作德性;反之,舒适、求知欲、平和、同情心却总是被看作危险;那时被人怜悯和劳动是耻辱,疯狂是神圣,而变化则总是被看成不道德的、是灾难的先兆”②。人必需一个理想,哪怕是一个没有基础、糟糕的理想,背后和基础是虚无的理想,也比没有理想可追求要“充实”些。由此,尼采说,人恐惧空虚,必需某种东西来填充:“人需要一个目标,人宁可追求虚无也不能无所追求。”③其实,从尼采与马克思关联的角度看,尼采极力剖析的“上帝”并不是最差的“理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剖析的拜物教中才蕴含着最差的“理想”:那就是不断翻新、随即又不断退场的被拜“物”。这个“物”作为闪闪发光、光芒四射的非凡存在,这个靠意识形态塑造出来又被意识形态扔进垃圾堆的东西,由于资本获取更大利润的需要,需要它迅速出场,接着再迅速退场。这个“物”才是比“上帝”更糟糕的“理想”!

  所以,关键是要揭示真正的现实,也就是为何如此构想的实际生活基础。在这方面,尼采与马克思是完全可以融通的:无论多么怪异、极端的幻想,都有实际的社会生活基础。还原到这个基础上来,就可以发现幻想得以发生的秘密。而这也是传统形而上学发生的秘密。幻想、形而上学力图遮蔽真正的现实。这种遮蔽反映了遮蔽者的软弱无力,喻示了遮蔽者对真正现实的畏惧和逃避。而畏惧和逃避是不解决真正的问题的,只会把问题的解决引向糟糕的方向。只有勇于面对真正的现实及其问题,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这就意味着,真正的现实中是蕴含着、孕育着真正的理想的。只有把思路打开,通往这个方向,才能使真正的现实、理想、价值通约起来,健康地合为一体,并成功地遏制和克服虚无主义。

  在做不到这种通约和一体化的背景下,理想就很可能呈现为幻象。这样的理想对于现实的约束就是一种诅咒,需要把现实从这样的理想中解放出来,才能释放现实中那些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才能建构真正的理想。在这个意义上,虚无主义就是使人们投入了虚假的理想,幻象扭曲了现实。尼采质疑道,这样一种理想的建构“需要诋毁和曲解多少事实?尊奉多少谎言?搅乱多少良心?牺牲多少神?为了建造一个圣物就必须毁掉一个圣物,这是规律……”④传统的理想“全部敌视生活”“诋毁尘世”,才需要重估价值,需要新的建构。需要征服、冒险、危难、痛苦,需要习惯于凛冽的高山空气,需要最自信的勇气,需要伟大的健康。需要更强势的人,那种富有创造精神、怀有伟大的爱、具有更强力量的人。这样的人是:

  他的孤独被人误解为逃避现实,而实际上孤独正是因为他投身现实、埋头现实、思索现实,因而一旦他离开现实、重见光明,就能够把现实从所有理想加给它的诅咒中拯救出来。这个未来的人就这样把我们从迄今所有的理想中拯救出来了,就这样把我们从理想的衍生物中、从伟大的憎恶中、从虚无意志中、从虚无主义中拯救出来了。这一正午的报时钟声,这一使意志重获自由、使地球重获目标、使人重获希望的伟大决定,这个反基督主义者、反虚无主义者,这个战胜了上帝和虚无主义的人——他总有一天会到来。⑤

  重获希望,重获理想,就是重新具有理想,重新追求真正的信仰和神圣。尼采说,未来更年轻、更强壮、更有未来、更有权力的人,就是扎拉图斯特拉,“不敬神的扎拉图斯特拉”。这个“不敬神”,应该仅仅是指传统意义上的“不敬神”,不是不敬所有的神,不是不敬有助于生命力提升的未来新神。按照尼采的理解,虚弱的失败者通过过于简单的形而上学造就了不健康的、包含着虚无质素的理想;而不要任何理想的激进怀疑主义者同样不是强者。前者造就了一种完美的神。神不应该太完美,太完美的神必定导致虚无,导致一种实现不了、最后显得它虚妄的结局,即最后必得放弃的东西。在尼采看来,完美的神是基督教的产品和发明:它在能力上无所不能,在道德上完美无缺,不会留出任何缝隙、缺漏和遗憾。希腊本来的神不是这样的。完美的神不但能力无边,也是道德化的神,是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的完美存在。尼采觉得这是被阉割了的神,不真实的神,没有任何现实性的神。⑥而后者(激进怀疑主义者)放弃任何理想,是过于认可当下“现实”(事实)的表现。这种态度也不是真正现实的态度。尼采曾指责“无神论即无理想”⑦。即便针对还没有走到激进无神论地步的黑格尔,尼采都表达了一种过于认可当下“现实”(事实)的批评。他批评黑格尔太“现实”了,以为胜利者就是理性,就是“现实”。他还跟马克思一样,批评黑格尔只盯着普鲁士国家,而没有人类的更高更大视角(只是一种国家视角,比较狭隘,达不到人类的更高层次):“19世纪本能地寻找那些它觉得可以用来为自己安于天命屈从现实的行为辩护的理论。黑格尔反对'感伤主义’的浪漫派的唯心主义的成就,在于思想方式的宿命论,在于他相信胜利者具有更大的理性,在于他为现实的'国家’(取代'人类’等等)辩护。”⑧

  过于认可现实就是屈从于现实,这种态度跟被现实击溃转而不健康地虚构一种超验理想意味着拒斥真正现实一样,都是没能真正把握现实的表现,都是可能导致虚无主义结局的态度。在尼采的理论逻辑中,如果说早期的基督徒是下层民众,那么现代的激进怀疑主义者则是中产阶级,他们都不是高贵的强者。现代社会是一个平民社会,平民价值在其中得以大发扬。高贵日益失去领地,被平庸覆盖,难以体现出来。激进怀疑主义是中产阶级精神、平民精神的一种表达,也就是虚无主义时代的一种文化精神。它体现的不是高贵,而是平庸。正如延森指出的,在尼采那里,“激进怀疑主义起源于衰弱的或'不自然的’自然天性,起源于不确定的、疑惑的、充满'内部不信任’的、虚弱的自我”⑨。虽然中产阶级高于底层奴隶,但他们都不是高贵者,都没有高贵者的素质和能力。高贵者靠什么来体现高贵?其中之一要靠对真正高贵精神价值的信仰。这种信仰确定了等级秩序,标志着自身的高贵。“为了在一种新的、更加深远的意义上重新使用一套古老的宗教术语:一个高贵的灵魂所拥有的某种对于自身的根本肯定,某种追求不到、寻找不到,也许还摆脱不了的东西。高贵的灵魂尊重它自己。”⑩尼采强调,哲学家绝不是激进怀疑主义者,哲学诉诸的批判只是揭示旧价值体系的虚无主义本质,为未来新价值的创造打扫场院,清理现场。哲学家必备一些素质,靠这些素质,把他们与怀疑论者区分开来。他们必须具有“确定的价值标准、特意地利用统一的方法、敏锐而勇敢、那个自立门户和表现自我”,他们得“具有某种冷静的残酷,知道甚至在心脏流血的时候如何确定而小心地运用一把刀”。(11)哲学不能再通过谴责非真理、感性和生成来肯定自己,把理想建构在传统形而上学的基础上。哲学必须建立一种新的理想,为新的价值而奋斗。

  于是,在激进怀疑主义这儿,它对现实的态度就表现为虚无:承认“现实”就是成全平庸、妥协于既定的事实,而这就是遵从和认可了虚无。虽然这种在尼采看来是平庸的“虚无”也比没有任何理想要好,但是,毕竟向往“虚无”不是真正的理想与目的。虚无充其量只是通往、成全真正理想的契机、中介和可能性空间,绝不等于真正的理想,也不等于向真正理想的必然性过渡。促使这种过渡能够完成的,是摆脱了传统道德、完成了价值重估、走上了传统善恶之彼岸的新人,或者超人。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虚无、虚无主义才具有积极的意义,即构成未来新理想、新人的摆渡者和导引者。也就是说,对于意识到传统形而上学认可的现实的虚无性的人来说,这种虚无是摆渡到未来新理想的中介和过渡,因而具有积极的意义,是所谓“积极的虚无主义”,而对于意识不到传统形而上学认可的“现实”其实是虚无的人来说,虚无主义在他们身上产生不了积极性,他们的虚无主义是消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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