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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咸炘 | 易学短论二则

 慧然 2022-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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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咸炘(1896—1932),字鉴泉,别号宥斋,蜀中知名学者。著有《太史公书知意》《学略》《推十书》等书。

《易》易论 (戊辰九月十八日) 

《易》本易也,而人难之。居今日而讲《易》,人必以为玄僻烦琐,而远于实用。夫《易》非果玄僻烦琐也,说《易》者玄之僻之烦之琐之耳。苟明乎《易》之所以为《易》,而善征于事以明之,将见《易》为人人所知,而其非玄僻烦琐明矣。

盖《易》者,言宇宙之大理者也。宇宙无非事事之所在,无非理之所在。特事有大小,则理有浅深。局于小与少者浅,而通于大与多者深。深大之理,不过由浅小者总简而成之,亦必举浅小而后深大可见。知具体而不知抽象,禽兽是也。若人则知抽象,且能极其能。人之应事接物,莫非恃抽象之理以行,自形色之长短黑白,以至于价值之善恶美丑,皆抽象也。《易》之所谓阴阳刚柔,亦犹是耳。若以是为玄僻,则吾侪常交人而加以和介之名,观画而评以雄逸之目,斯独不玄僻邪。是故《易》者,理之抽象最高总简极于深大者耳,非有神奇幻怪也。

说《易》者好其高深,不能以浅切明之,不肯以简略视之。推数者务穷其细,究象者务极其密,故流于烦琐,而日远于实用。吾惩于是,窃亦好《易》,而独取王弼《明彖》之说,以为治《易》者当先明六十四卦之德。自六十四逆推而八,而四,而二,而一,是为形上本原之论,非人人所皆必知,顺推而三百八十四,亦非人人所能皆明。若由三百八十四而推衍错综其条别,则远于事用者益多。独此六十四德为宇宙事物之情状,易简而明白,人人所当知也,试为浅切之言以说之。卦者无他也,事物之一态也。

如乾者宇宙中刚健行动之态,总而至于最简最大,则宇宙所以生生不息之元气;散而至于最小最繁,则一物一肢之刚动皆是也。爻者无他也,此一态所历之时,有初、中、终。初、中、终又有初、终。如乾则有“潜”,有“见”,有“乾乾”,有“跃”,有“飞”,有“亢”是也。在此一态中之人物,其所处之位有高、中、下。高、中、下又各有高、下。如乾则有“田”,有“渊”,有“天”,又有田之下,渊之下,天之上是也。由一而三,由三而六,所以表此时位耳。总说此一态谓之象,分说此一态之六态者谓之爻。此一而六者,万事万物皆有之,不局于一事一物。然抽象之理,必举具体事物而后明,故必取诸人物以为证,于是焉有取象,如乾之为龙是也。合诸态而明其次第关系,于是有数,如乾之为九,有初、二、三、四、五、上是也。象,举例也。数,记数也。皆虚也,非其实也。实者,此态也。“象也者,象此者也。”“爻也者,效此者也。”所谓象、效者,表现此态也。如是焉已耳。虚则推象数而细之,实则举事而详之,扶疏曼衍,极学者之能事,而要其大略,则不过如是焉已耳。故曰:《易》者易也。“易简而天下之理得。”

或曰:人之言《易》深且艰,子之言《易》乃平浅如是,毋乃小视《易》乎?且取象固非漫然,其何以必取此象,固不可以不究,岂可责古人以故为其难乎?曰:唯唯否否。一态,人所易明。又分而为六态,则有不易明者。虽皆可以意会,而不尽有显著之事例可举,故杂举万物,且为想像之词。如“载鬼一车”,乃人间感觉所不及,“亢龙”究为龙之何态,虽想像亦不可得,惟知为阳之亢耳,盖穷于词矣。抑所谓象者,本取足以表现之而已,此岂有定例耶。某物于表某态最宜,故凡涉某态,多用某物,此诚有之。

如《说卦》所举“为马”,“为首”,“为圜”是也。此自治《易》者推而得之,非作《易》之初本有一成之例也。吾侪说理,于稍隐者每欲罕譬以喻之,往往求其喻而不得。偶一得之,又常患其不切,当求喻之时,岂常预设定例邪。古之人亦犹是耳。古之圣人明于宇宙之大理,自诚而明其言,往往一字千金,诚非常人所可几及。若夫检格整齐,等例画一,如律例排偶之为则,古人自不若今人之工,此固无妨于古人之胜今,亦无伤于圣人之所以圣。人情贵古,乃必欲以今绳之,于是焉为之强齐,设为科条,穿凿古书以求其通合,亦见其拙而无当也。吾非敢为空概之论,试与观于汉以来之以象数说《易》者,凡立一例,核之《易》文,皆有所通合。或十之二三,或十之五六,即至十之七八,终有不能通合者存,此固历历可征也。夫即使能尽通合,亦不过明其文之精密而已。文例精密,不过符于学者求工求圆之志而已。

《易》之为教,岂独为言之工圆而已乎?岂独示学者以工圆而已乎?徒使工圆,已将使人视《易》为学者之玩,况终不能完其工圆,而反使之纷乱难明,人乃益见其烦琐而畏之,益视为玄僻而疏之。乌乎!《易》者,陈大理者也。远则万物之情,近则一人之身,人人所当知,而亦本在人人目前者也。今乃反若古文奇字、齐谐、志怪,仅为世间少数学者之珍玩,《易》果如是,则其于世间之用诚少耳。苟能以浅易说之,使其事理昭晰,是乃所以大《易》也,而可谓之小《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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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史通言(戊辰四月初九日) 

《易》之为书,自昔以为难解。理数两派,相抗已久。今则人多知言理之胜矣。吾则以为理不与数对,事乃与数对。昔之言理者乃是重事,而犹未能尽以是说《易》之妙,不免与言数者同,有虚幻之弊也。理者,无他事之凡耳,事则理之目也。理不离事,凡不离目,由事得理,抽虚于实也。由目得凡,抽简于繁也。最虚最简者莫如数,所以统理事也。庄周所谓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言数言事,皆所以明理,三者固相盈而不相离。然数虚而事实,衍数愈繁而理愈晦,证事则愈繁而理愈精。衍数之流为数学,其用乃惟在占验。证事之流为史学,其用乃通于一切学术。故不衍数而但明理,犹未若证事以明理者之切而通也。《唐国史补》言郑絪常欲为《易》比,以三百八十四爻各比人事,有旨哉。

《易》之所陈,万物之理,不独人群也。然宇宙以人为中心,《易》固不为动植物设矣。所谓史学者,其广义即人事学也。人事广矣,而史则其聚也。宇宙皆事。史者,载事者也。为史学者至于高深,每欲求史之定律,人事万端,其律何可尽举。必求其律,其惟《易》乎!虽不能尽其细,而大略具矣。盖《易》者,史之抽象者也;史者,《易》之具体者也。《易》犹律也,史犹案也。章实斋明六经皆史,而于《易》之为史,仅以历为说。吾以时变之义补之,已详于《认经论》矣。至以史事说《易》,则始于郑康成、干令升,然特偶有援证。其专以史为说者,《四库》所著录有宋李光《读易详说》、杨万里《诚斋易传》、李杞《周易详解》、元胡震《周易衍》、陈应润《周易爻变义蕴》,及近人乔莱《易俟》。其存目者,则有明沈瑞钟《广易筌》、近人叶矫然《易史参录》、钱缌《周易纬史》、申尔宣《易象援古》。此外当复不少。李杞自序其书曰:“经必以史证,后世歧而为二。尊经太过,无以见经为万世有用之书。”(《序》见陆氏《藏书志》)叶矫然自序其书曰:“太史公言:《易》本隐之以显,《春秋》推见至隐。孔子之作《春秋》也曰:吾欲托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史《春秋》类也。善言天者验于人,善言古者验于今。”(见卢文弨《抱经堂文集·易史参录》书后)《经义考》载胡世安《易史·序》曰:“史著是非,胪列于事后。《易》研吉凶,析兆于几先。”又曰:“吾友杨用宾云:或问读史之法,曰:如读《易》。以事为卦,以人为爻,而吉凶见矣。问读《易》之法,曰:如读史。以卦为事,以爻为人,而是非见矣。”此诸论皆似浅实深,似陈实新者也。顾诸书之证事亦不皆善,《四库提要》谓李、杨、胡、陈诸书胜于空衍义理,而沈、叶诸人处处配隶,不免牵合。此亦平允之论。

盖所谓证事者,自是读《易》之法,引申触类,其途甚多。理本事之凡,而《易》所陈之理尤简,简则所包者多。一卦六爻,虽止一态之六变,而世事之有此六变者,则六千六万而未已,是固不可备证,亦不可以一证为足。故《文言》、《系词(辞)》以后,施、孟、梁邱之前,先儒之说《易》者,大抵如说《诗》,变通不居,无达诂焉。今诸儒之证事,必欲求备于一书,每爻必证,每证必一事,则其不免于凿附罣漏宜矣。自阮籍《通易论》本《序卦传》以群理说《易》上经,又错综爻象以意贯串,时失之支。章炳麟《易论》更参西人所推群学之例以为说,较阮氏为整齐,而并牵爻词(辞),不免凿附。盖《易》本以义叙,非全同于史,而爻词(辞)后起,又就一卦而分,不可以与卦序并论也。今惟据《叙(序)卦》稍引《彖》、《象》以证之,期于平实。

《序卦传》曰:“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物稚不可以不养也,故受之以《需》。需者,饮食之道也。饮食必有讼,故受之以《讼》。讼必有众起,故受之以《师》。师者,众也。众必有所比,故受之以《比》。比者,比也。比必有所畜,故受之以《小畜》。物畜然后有礼,故受之以《履》。履而泰然后安,故受之以《泰》。泰者,通也。物不可以终通,故受之以《否》。物不可以终否,故受之以《同人》。与人同者,物必归焉,故受之以《大有》。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谦》。有大而能谦必豫,故受之以《豫》。豫必有随,故受之以《随》。以喜随人者必有事,故受之以《蛊》。蛊者,事也。有事而后可大,故受之以《临》。临者,大也。物大然后可观,故受之以《观》。可观而后有所合,故受之以《噬嗑》。噬嗑者,合也。物不可以苟合而已,故受之以《贲》。贲者,饰也。……”按《屯》之《彖》曰:“雷雨之动满盈。”是即开辟初状,所谓“天地变化,草木蕃”者也。又曰:“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是则君长之萌也。《象》曰:“需,君子以饮食宴乐”;“讼,君子以作事谋始”;“师,君子以容民畜众”。三卦相连,即《汉书·刑法志》所谓人役物以为养,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群而不足,争心将作。上圣卓然先得敬让博爱之德,众心悦而从之是也,从之成群,是为君矣。既畜众矣,必分群焉,故《师》之上六为“开国承家”比之。《象》曰:“建万国,亲诸侯。”群大合则滥矣,故止之以《小畜》,节之以《履》。履,秩序也。

故其《象》曰:“辨上下,定民志。”礼胜则离,则上下不通,故通之以《泰》。《泰》之《象》曰:“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天地之道,和与序也,否特泰之负耳。自此以上为一节,其叙秩然。《泰》之《彖》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否》之《彖》曰:“上下不交而天地无邦。”《同人》之《彖》曰:“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同人》所以济《否》,而其《象》则曰:“类族辨物。”是则同而异,和而序也。《同人》之初九为“于门”,六二为“于宗”,九五为“先号咷而后笑”,疏离合之间备矣。《大有》则中多不齐,必有以平之,故谦之。而所平之者,惟上之谦耳。故《谦》之《象》曰:“裒多益寡,称物平施。”《彖》曰:“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如是则上下和洽矣。故《豫》“利建侯行师”,合万国之欢心,以尊其先王。故《象》曰:“作乐崇德”,“荐上帝”,“配祖考”也。承平之世,宜无所为,随时之义,即所谓因也。故《随》之《象》曰:“向晦入宴息。”然无为之弊,则夸毗养奸,故有蛊。干蛊宜有为,故其《象》曰:“振民。”《临》之《象》曰:“容保民无疆。”《观》之《象》曰:“省方观民设教。”此皆君德之著,济之以《噬嗑》之“罚”,《贲》之“饰”,礼刑并立,故“化成天下”矣。以上为一节,以义叙也。《履》、《泰》、《同人》、《谦》之相承,即《乐记》礼乐之大义。故《乐记》之言别和,与《系词(辞)》首章同词。盖《易》、《礼》之大义,皆本宇宙之原理,即群之原理也。如是说之,不凿不泥,小义之附丽者,不复支节焉。取易明也,要之以史证《易》,此特一道,《易》固不专言群理也。

本文原载《周易研究》(2007年第06期),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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