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开国中将皮定均回忆中原突围

 兰州家长 2022-04-28

一九四五年八月,中国人民终于取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日寇刚一投降,国民党反动派就在美帝国主义的扶持下,准备发动内战了。为了争取和平,一九四五年十月间,我们豫西抗日游击支队奉党中央的命令,忍痛撤出了豫西根据地,到达鄂豫边境的桐柏山区,和李先念、郑位三同志领导的新四军五师会师。中原军区成立后,我们支队改编为中原军区第一纵队第一旅。

文章图片1

我们到达桐柏山区不久,国民党反动派又调集重兵,对我中原军区发动了疯狂的围攻。为了顾全大局,我中原军区部队又奉命撤出桐柏山区,越过平汉铁路,进入了新四军五师在抗日战争中所开辟的鄂东和豫东南解放区。


一九四六年一月十日,国共停战协定公布了。然而国民党反动派不但不执行停战协定,反而加紧调兵,将我中原部队重重围困,而且步步进逼,必欲置我中原六万子弟兵于死地。

六月初,国民党反动派的围攻部署已基本就绪。它的“统帅部”已在平汉铁路上的花园设立了中心指挥所,并在潢川、商城、宋埠等地设立了五个卫星指挥所。敌人为了防备我军向东突围,把主力布置在我东南北三个方向。我旅驻守在东线光山县境的白雀园一带。敌人在我旅正面的五十里一线,就集结了第七、七十二、四十五、四十九等四个正规军。同时还故意在我东北方的潢川平原留出一个缺口,以诱我进入它这个预先布置好的陷阱里。

六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多钟,我们接到纵队发来的特急电报,要我和政治委员徐子荣同志立即到纵队部去接受任务。当我们赶到纵队部时,军区已经发布了命令:主力开始向西突围,一旅执行牵制敌人掩护全军西进的任务。为了保存革命力量,党中央指示,要我们中原部队主力越平汉线向西突围。我们旅掩护主力越过平汉铁路以后,根据实际情况,可以尾随主力西进,也可以向别的方向突围,或者坚持在大别山打游击。

纵队司令员王树声同志对我们说:“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也是一个光荣的任务。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们,是对你们最大的信任。你们在豫西敌后活动了一年多,有独立作战的经验,一定能战胜敌人。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当时,我和徐子荣同志同的心情都很激动。我们代表全旅指战员向纵队首长保证说;“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以战斗的胜利回答党给予我们的信任。”

国民党匪军即将发动总攻,情况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所以王树声司令员只作了扼要的指示:“主力今晚就开始向西行动,你们赶快回去布置,要用一切办法拖住敌人,迷惑敌人,使敌人在三天内找不到我们主力的行动方向中。等主力越过平汉路,就是突围的初步胜利……”王司令员又交给我们一笔经费,随后,我们立即拍马赶回自雀园旅部。

回到旅部,已经是深夜了。我们立即布置一、二团向东、东南和东北方向佯装出积极行动的姿态,前沿部队继续加固工事,摆出一种御敌阵势,并且抽出一批部队,趁黑夜悄悄移往西面,到白天再川流不息地向东开进,以迷惑敌人,加深敌人的错觉,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我们身上来,便于主力向西突围。

同时,我们召开了旅党委常委会议,由徐子荣同志传达了军区的命令和我们的任务。这时,房子里的空气很严肃,也很紧张,大家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谈起。我们用什么方法牵制敌人,打击敌人,分散敌人的力量,达到既能掩护主力突围,又能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这是我们亟待解决的问题。经过研究,我们确定以白雀园为中心,用少数部队在正面吸引敌人,把主力掌握在手里,相机打击敌人。

白雀园东面一带尽是水稻田、河流、土岗,对敌人进攻不利。估计敌人很可能沿着白雀园两翼丘陵地带展开进攻,对白雀园形成一种钳击合围的形势。我们就将计就计,在白雀园两翼,利用丘陵起伏的地形,节节抵抗,节节反击,把敌人大量地吸引过来,让我们两翼的两支阻击部队变成卡在敌人咽喉里的两块骨头。叫它吞不下吐不出,合不拢张不开,叫它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重大代价。这样我们就可以拖住大量敌人,迟滞敌人向西追击我主力的行动,赢得时间。当然,这种措施,从我们局部来说,是一种危险的行动,可是从整个战局来说,我们吸引敌人越多,对主力突围越有利。

这样,我们就把第一个问题——掩护主力西进的计划决定了。

我们掩护主力突围以后,敌人将从四面八方包围我们。在这种严重局势下,我们又将怎样摆脱敌人?向哪个方向去?这是我们接着要研究的第二步的行动方案。

办法只有这么几种:向西,主力越过平汉路以后,我们尾随主力西进。这样势必把全部敌人都吸引到西面去,对我主力极端不利,对我们自己也很危险。向南,不远就是长江天险。向北,再向西,我们可以重回豫西,或者渡黄河进入太行山,这对我们比较有利。但是总的方向和主力一致,难以达到分散敌人的目的。而且还要经过豫东平原,目前正是梅雨季节,如果在豫东平原的河川地区受到敌人的包围,处境就更加危险。

我们经过多方面的研究分析,决定向东突围,到苏皖边区去。因为,只有向东,和主力背道而驰,才能调动敌人,掰开敌人的重兵,减轻对主力的压力。虽然,在我们东进的道路上,也是关山重重。一敌人的工事构筑纵深达二三十里,兵力超过我们十倍以上;在这些敌人的正规部队后面,还有大别山区最反动最凶恶的土顽武装,像商城县长顾敬之,绰号“顾半县”(半个县的土地被他霸为已有),就是靠反共起家的,早在十年内战时期,便是红军的冤家对头。这些地头蛇耳目灵通,老奸巨猾,也是不可轻视的敌人。

但是,一切要服从党的整体利益,一切要从全局着眼,这是我们坚定不移的意志,这是我们对党应尽的责任!当然,我们也考虑到东进有利的一面,大别山山大山厚,便于我们机动隐蔽。大别山又是哺育了红军的革命摇篮,群众基础很好。我和副旅长方升普同志以及我们旅的许多干部都是大别山人,在大别山打过游击,地理民情都熟悉。所以,旅党委决心冲破一切困难,向东突围。我们的目标是:到苏皖解放区和华中兄弟部队会师!即使不能和华中新四军主力汇合,我们也可以在大别山打游击,在大别山竖起革命红旗,配合全国的解放战争。

二十五日午后,我们召集各团的干部举行紧急军事会议,旅党委的这个行动方针得到了各团负责同志的一致同意。接着,会议讨论了在完成掩护任务之后,我们自己怎样突出重围的战斗步骤。这时候,同志们提出了各种不同的看法:有的主张集中兵力,选择敌人的两军间隙部分,杀开一条血路,沿着大别山的脊背,向东猛插,迅速跨入安徽省境;有的主张避开最反动最狡猾的土顽顾敬之的势力地区,向东南经沙窝从小界岭北面直插大别山腹地;有的主张分头突围,然后到一个指定的地点汇合……

黄昏,下起了渐渐沥沥的细雨。我们的会议还在进行,还没有讨论出结果来。有的在踱来踱去,有的靠在床栏上,有的拧着眉头,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思索、分析、研究。

徐子荣政委一向寡言笑、好沉思,晚饭后他几乎没怎么说话,一直在来回踱步,有时走近发言的同志,静静地听别人的话,有时凑着灯光,用红蓝铅笔在袖珍分省地图上打着记号,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没有熄灭过。

“我现在有个想法。”不知谁的发言刚完,政委突然说话了。他持重地斟酌着每一个字,声音很沉静,还比着手势:“等主力过了铁路,我们是否可以虚晃一枪,伪装跟在主力后面,走它一天半日,又赶快隐蔽起来。再向南插,闪过敌人的追击,然后出敌不意地来个回马枪,向东疾进。这样,使敌人对我们捉摸不定,等它弄清我们的动向,我们已经走出好几百里了。这条路虽然也有一千多里,但大部分是在大别山,山高林密,行动隐蔽,和苏皖边区取得联系也比较容易,路上的阻力也可能比较少。我还没有完全想好,大家看看怎么样?”政委弹了弹烟灰,又吸了一口,从吐出的烟中看他,他还在凝神思考。

刚才大家都没有想到拐几个弯的问题,政委的意见给了我们很好的启发,所以室内一下子变得很静,大家都在默默考虑,连室外的细雨声,屋檐滴水的滴嗒声都听得见。过了一会,大家才热烈地表示赞同。方升普同志首先说;“对!我们一下子跳到敌人后方先打它个乱七八糟,等敌人进攻到腹地扑了空,来不及回头的时候,我们就转身向东去!”参谋长张介民同志和其他同志都发言补充了具体的细节。政委回头问我:“旅长,你看怎么样?”

从我们进豫西以来,子荣同志不仅在掌握党的政策方面,在政治工作方面,在组织、教育部队方面,发挥了党的威力,并且在军事指挥上,他也提出过许多宝贵的意见。他的冷静、细致、深思熟虑的工作作风,给了我们非常深刻的印象。

怎样突出重围,我也经过多方面的考虑,我完全同意政委的意见。因为,这样一来,使我们有可能争取主动,打乱敌人的部署;如果直接向东突围,要突破敌人二三十里的纵深工事,摆脱敌人四个军的堵击,至少要我们付出相当的代价。所以我说:“政委的意见很好,我们决定照这样办。这个行动计划要能成功,关键有两个:第一要迅速。要迅速前进,迅速回头,任何迟缓,都将导致严重的后果。第二要秘密。要将敌人蒙在鼓里,我们才能有行动的自由。”我把我的意见说明后,各团的同志都表示同意。大家怀着坚强的决心和信心,回到各自的战斗岗位去了。

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雨下得更大。我们几个人冒雨到各单位检查工作。战士们已经起床了,他们在捆背包,打草鞋,包干粮,擦拭武器,给牲口喂草料;通信员跑进跑出,马灯在风雨中忽隐忽现;有的连队在进行战斗动员,有的在给房东家挑水、扫地、装门板、归还借物,处处充满了火热的战争气氛。

六月二十六日黎明,国民党反动派的围攻开始了,我旅东南北三面到处响起炮声。我一团在西余集和来自东边的三路敌人交战,二团在泼陂河及砖桥地区和来自东南北三个方向的敌人展开了战斗,三团在白雀园阻击着北面来攻的敌人。可是,敌人炮火虽然猛烈,动作却很迟缓。这证明敌人还摸不清我军西进的是多数还是少数,是主攻还是佯攻,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害怕上了调虎离山的大当,它的攻击显然是试探性质的。

直到下午,当它遭到我们有力的坚决的还击,同时它对我军主力西进似已有所发觉之后,才急不可耐地想突破我们防守的地区,向西追击,对我们的攻击也就骤然猛烈起来,敌人的轻重火力发狂似地向我阵地倾泻,敌人士兵踩着泥浆跌跌撞撞地一次又一次地发起冲锋。其实这时候,我各团主力已迅速集结待命,前沿只留下少数部队,他们抗击着数十倍于己的敌人,表现了人民战士无可比拟的英雄气概,利用起伏地、水沟、田埂、河流等有利地形,节节抵抗,步步阻击,敌人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重大代价!

这一天的傍晚,我们旅部冒着阵阵大雨,和白雀园乡亲们告别,向西进发。乡亲们不顾风吹雨打,含着眼泪,拉着战士们的手,依依不舍地一直送到市梢。这天夜里,各团主力也相继撤离驻地,分路到达白雀园东南十多里的刘家冲和我们会合。到刘家冲,要是直接去,本来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走到。可是为了迷惑敌人,我们向西南走了三十里,然后迅速转回头来,在天亮前才进入那里的小森林里。我们就在刘家冲这深山坳的密林里隐蔽了一天二夜。

这一天二夜风雨几乎片刻未停,连空气都是潮湿的。山区的初夏还相当寒冷,这里只有寥寥几户人家,我们极大多数同志都露宿在山上,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皮肤都泡起了鸡皮疙瘩。但是我们不抽烟,不点火,也不吹号,连马也不让它嘶叫。大家握紧武器,准备随时投入战斗,杀出重围。主力撤走后,这里已被敌人占领,常常有大队敌人从我们附近经过,他们作梦也没有料到“共军”就藏在他的鼻子下面呢!

二十七日一整天,我前沿部队继续以白雀园为中心抗击着敌人。经过连续三天的阻击,我们决定次日开始正式突围。当夜,我们撤回了前沿部队。这一夜虽然大雨滂沱,天色漆黑一团,给前沿部队的行动以巧妙的天然伪装,但是,敌我阵地已形成犬牙交错状态,部队撤回还得通过敌人据守的村庄,这就必须保持高度的沉着和机警;我们的战士们把刺刀用布缠起,把搪瓷碗用布包好,马蹄用棉布裹住,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回了刘家冲。

二十八日清晨,天放晴了,朝阳灿烂,使这雨后的山林显得分外青翠葱郁。我们从刘家冲整队出发,先往南插到了敌人后方,然后以九十度大转弯向东急进。中午时候,我们一下跳到了敌人背后——小界岭东南。小界岭是鄂豫两省的交通孔道,是一个重要的制高点,原来是我旅防守的地方。国民党匪军为了要以小界岭和潢(川)麻(城)公路作为封锁我军的第一道防线,所以在四月二十五日出动了三个团的兵力,不惜代价地把它强占,并且驻扎了重兵,修起了很多碉堡。

我们正担心小界岭的敌人会出来堵击,恰好侦察队把敌人新编十三师的情报小组三个人捉来了。从俘虏的口供中,知道小界岭敌人的主力已经向西追赶我们去了,留在碉堡里的只有少数看家兵。这样我们就通行无阻地越过了敌人的第一道封锁线——潢麻公路,登上了小界岭东南的风波山。登得越高,从白雀园方向传来的炮声也听得越清晰。同志们都不禁哈哈大笑说:“嘿,这些笨蛋攻得像真的一样,蛮紧张哪!”

国民党反动派的“围歼”计划被粉碎以后,蒋介石仍死不甘心,又手令匪军“跟踪追剿”,并且狂妄地叫嚣不使我军“有驻足喘息及潜伏机会”。在平汉铁路以东,反动派从安徽的阜阳、安庆抽调了两个师,驻防金寨、商城一线进行堵击,原参加“围歼”的七十二军又掉头衔尾追来;同时,大别山区的土顽武装也像疯狗似地狂吠乱叫,张牙舞爪。国民党反动派企图以追拦堵截,把我旅消灭在大别山里。

七月一日——党诞生的二十五周年纪念日,我们已深入到大别山腹地——鄂豫皖边界来了。这一天上午,天气忽阴忽雨,行军在高山峻岭,展目望去,只见万山千峰都笼罩在雨雾烟云之中。我们带了旅部侦察连在前头开路。拐出一个山角,恰好太阳透出云隙,泻下万道金光。眼前真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这里是属于商城县的一个小山村,名叫瓦西坪。四周群山环抱,绿油油的梯田镶嵌着茂密的松林,中间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走到这里,真使人感到心旷神怡。子荣同志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风景真不坏啊,是不是在这里休息一下?”张介民同志问我。 我抬头望了望东面那半截耸入云端的摩天岭,查对着地图,知道这座摩天岭就是高达一千九百米的松子关了。松子关是鄂豫皖三省的交通咽喉,是我们东进必经之路,这里又是著名土顽“顾半县”、“顾狗子”统治的地区。他握有大量武装,不会不利用这个险口来堵击我们。可是,我们部队连续急行军已经三昼夜,战士们已经非常疲劳;松子关一上一下又差不多有一百里,不争取时间先吃一点饭,休息一下,很难坚持这一段更艰苦的路程。所以,我们决定在瓦西坪稍作休息,一面派通信员通知后面部队在溪边择地做饭,一面派侦察连占领东面那两座山头担任警戒。

我们几个人缓步走进茅屋,可惜这所茅屋看来很久没有人住了,里面的灶坍了,屋顶漏了天,地上脏得很,有纸烟盒、火柴梗、破碗、断砖,还长起了杂革。警卫员很机灵,搬来了几块干净大石头,我们并排坐下,点起了纸烟,我不会抽烟,可是这一会不知打哪里来的兴致,也要了一支吸起来。

刚抽一口烟,就响起了枪声,还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我扔掉烟走出门来,就碰到侦察连派回来的通信员报告说:“东面两个山头已被敌人占领,通松子关的道路已被敌人封锁!”我们立即登上附近的小高地作为临时指挥位置。这时,后面部队听到枪声也跑步赶到了。我们估计敌人虽然野心很大,兵力不少,装备很好,并且占据着有利地形,但是从他们见到我们一个连就性急慌忙地开火,过早地暴露企图来看,显然他们存在着严重的怯战心理,士气不高,战斗力不会很强。不过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是极其不利的,瓦西坪是块小盆地,兵力难以展开,要是我们不能迅速打下前面的山头,夺关而过,后面的追兵和附近的敌人再闻声合拢过来,我们就有被围困在这个小山洼子里的危险。

于是,我们要一团担任主攻,集中力量打下右翼高山,开辟前进道路;其他部队跑步抢越松子关,病号全跟上,谁也不准掉队。

我们的一团曾经被豫西人民称作“老虎团”,有着猛打猛冲的战斗作风。他们虽然饿了,疲乏了,但是进攻命令一下,个个精神抖擞,勇气百倍,他们扑进密林,飞上高山,一瞬间,枪炮声,喊杀声,在山谷和平川里轰动,直激得大家热血沸腾!敌人被这遍山勇士汹涌而上的气势震慑了,很快垮了下去。后来敌人曾组织了几次反扑,想重新切断我们的通路,战士们睬也不睬他们,自顾自地吃着干粮,抽着烟,有的拿出竹牌顶起牛来了,等到敌人弯腰曲背,爬得很近了,大家才一齐喊着“一,二,三!”同时扔下手榴弹,把敌人炸得满山坡乱滚,有的一头摔下,悬空搁在树丫上,“救命呀!行行好呀!”狂呼哀号。

全旅就沿着这条撕开的血路抢越松子关。当我们登上松子关主峰,看到我们英勇无畏的战士,心中就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骄傲的感情。我们的战士是多么伟大!他们正在通过悬崖,这里没有路,只有嶙峋怪石,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白云。正在这当口,天色骤变,响雷在头顶滚动,狂风卷来了倾盆大雨,打得眼睛也睁不开,只要一不小心,就将粉身碎骨!可是我们久经锻炼的战士们毫无畏色,不慌不忙地攀着岩石棱角,步步登高,隐没在白云里……

五十三岁的老炊事班长挑着五、六十斤重的担子上来了。我问他;“老翟,你翻过这样高的山没有?”他抹了把络腮黑胡子说:“咱从参加八路军以来,到过太行,翻过伏牛,都没这高。这回可开眼界了!”他把担子换了个肩,跨出了坚定的脚步,我看到了他一双赤脚印在岩石上的斑斑血迹。是啊,我们的炊事员同志真是最辛苦最伟大的人!他们挑着重担,同样翻山过岭,一到宿营地,其他的人可以休息了,而这正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到半夜他们又得赶紧起来烧水做饭,一直忙到出发。

我们刚翻过松子关,敌人又派出一百多个手枪兵,全身穿着白衣服,趁着傍晚的雾雨迷离,向我们偷袭过来。我们担任警戒的一个班,全部上了刺刀,迎面冲向敌人,有的敌人被挑下山去,有的被逼落断崖,其余的撒腿就逃。

山区,雨天的夜降临得很突然,原来在灰蒙蒙的天空还能望见座座大山的黑影,转瞬间,天山浑沌一片,再也分不清楚了。四周只听见风吹雨打的呼啸声,唧唧的虫鸣和瀑布的奔腾。翻过松子关后,为了迅速摆脱敌人,我们冒着雨,摸索着崎岖山路,依靠指北针辨别方向,连夜急行军,到达宿营地时已经鸡鸣报晓了。我们吃了顿饭,和着浑身湿衣服小睡片刻,又整队出发。我们利用敌人统治区域间各据一方互不通气的矛盾,尽可能地沿着省与省、县与县的交界处插来插去。我们忽而出现在这个省,忽而出现在那个省,忽而出现在这个县,忽而出现在那个县,一路上到处割断敌人的电话线,扫荡敌人的区乡公所,拔掉敌人的耳目。我们的行动因此越来越主动了。

七月四日,我们到达大别山的中心地区——吴家店。吴家店是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著名的赤南暴动第一区,是红军的老根据地。这里的群众基础、地形条件都有利于我们隐蔽。我们估计敌人已被我们搞得昏头转向,一时摸不准我们的动向和意图,同时连日梅雨,山洪暴发,山区交通非常困难,也给我们造成了有利的自然条件。所以我们决定争取时间,在吴家店休整,以便恢复体力,养精蓄锐,查明周围敌情,继续完成更艰苦更紧张的东进计划。

我们到达吴家店是中午时候,这老苏区人民一眼就认出;“红军回来了!”可是长期的斗争经验使他们警惕着敌人以后的迫害报复,整个下午,他们表面上对我们似乎很冷淡、很疏远,但是一到天黑,每一间屋子里都洋溢着温暖,洋溢着鱼水情谊!他们对我们诉说十多年来对红军日日夜夜的想念,探询自己亲人的音讯,向我们报告周围的敌情,妇女们还一针针一线线漏夜为我们赶制军鞋,缝补衣服;有些老大娘烧好了家乡菜和大别山名产“糍粑”,非要我们吃不可。要是你谢绝说:“大娘,你知道红军的三大纪律……”老大娘可火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吃完,到我们老苏区来,还讲这些干啥!”

他们还告诉我们说:附近各个村庄里有国民党广西军第四集团军的秘密仓库,囤积着大批军粮。这对我们真是一个莫大的喜讯!我们马上派出工作队,依靠群众的指引,搜寻到了各个粮仓,把敌人的全部军粮都运出来了。国民党匪军搜刮来的粮食确实不少!我们把大部分救济了贫苦人民,余下的不仅足够供给我们吃、带,而且还能够换一些猪肉改善伙食。各个伙食单位都烧了丰盛的菜肴,邀请群众一起会餐。就是盛米的麻袋也有用处,战士们用它打成草鞋,既结实又柔软。战士们讲着俏皮话说:“谢谢反动派了,它准备得真周到,替我们解决了大问题!”

从突围以来,我们和主力联系中断,我们关怀着主力的安危,也迫切需要上级的指示,了解全国形势和战局的发展,作为我们行动的依据。我们一到吴家店立即架设了电台,向主力,向延安党中央,向太行军区,向华中兄弟部队不断发报联络,可是不知为什么一个都没有联络上。而且我们从吴家店再往东进,已经没有一张军用地图,人生地不熟,而前面还有迢迢千里的路程,还不知道有多少困难、多少战斗在等待我们。当然,任何困难都不能动摇我们的决心,没有军用地图,我们就用全旅唯一的一本袖珍分省地图来确定路线,校正方位。电台失效,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加强侦察,探索前进。我们各级指挥员都准备和前卫部队走在一起,以便随时掌握情况,辨别方向。部队也实行进一步的轻装,精简了一切可以精简的东西,以便发挥更高的机动性。

七月八日,金寨、商城的敌人已有出动拦截的征候。经过这几天的休整,我们的体力已有了恢复,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周围的敌情已大体查明,我们又继续踏上征途,在霪雨连绵中沿漫水河向东挺进。

十日中午,我们到了大化坪。这个山中小镇有卖吃喝卖杂货的,比吴家店热闹得多。部队在镇外休息做饭,我和徐政委、方副旅长等人到街上逛逛,和群众聊聊天,打听一些情况。有几个来赶集的农民告诉我们说:昨天有一个团的敌人开到了青风岭,后面还有大部队在陆续到达。这一情况引起我们的加倍警惕,一吃过饭,我们就立即出发。青风岭在大化坪东南十几里的地方,像一堵挺立的巨墙,要出大别山只有翻越青风岭,别的无路可走。因为青风岭南面是高耸入云、非常陡峭险峻的天柱山,人马无法通行;青风岭北面是横卧在山峡里的淠河支流,水势湍急,深不可测。我们赶到青风岭脚下,敌人已经占领了山顶,上山的一条唯一的石板道已被敌人火力严密封锁。

正在这时,我们又得到情报,敌人有两个师在我们后面尾追上来。这种形势显然比松子关更严重,我们不坚决消灭青风岭的敌人,就无法继续前进。我们观察了地形,看出:要是从青风岭正面进攻,在敌人居高临下的火力下,势必伤亡很大,费时很久。经过研究后,我们决定:一团担任正面佯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二团从右翼轻装上山,迂回敌人侧后。

我们二团上山的地方是一片几丈高的峭壁,山腰里丛林密如梳篦,根本不能插足。可是越是这样的地方,敌人越是大意麻痹,毫无防备。二团战士们用绑腿吊上峭壁,用砍柴刀、刺刀辟开一条通路,他们全身被树枝、荆棘、尖石割得鲜血淋漓,但是他们终于征服了天险,登上了青风岭右翼主峰,向敌人的侧背发起了冲锋。西斜的阳光正射进树林,山顶被照得一片灿烂,我们清清楚楚地望见这幅动人的胜利画面:两路冲锋队伍的前面,几个机枪射手挺着胸,平端着机枪,迈开大步,边走边扫射;

另一路的战士们同时甩出一排手榴弹,跟着巨响和浓烟升起,他们喊着惊天动地的杀声冲进敌群,展开了白刃格斗。我们一团也从正面顺着石板道直冲山顶,我们看见一个头部裹着绷带的伤员甩脱了搀扶他的战友,向山顶冲去。望着他们这种生龙活虎的样子,我们的心情久久都不能平静下来,谁会相信他们是经历了十三天的艰苦行程,满身是疲劳和病痛的人?他们是真正的钢铁战士!

不到两个小时,青风岭就打下来了,敌人逃窜了,我们一、二团跟踪追击了四十多里,沿途到处是俘虏和敌人的伤兵,还有许多枪枝、弹药。等我们旅部上山时,只看见一排排俘虏站在道路两边,耷拉着脑袋,像出水虾似地躬迎我们。经过仔细讯问,才知道他们是由伪军改编的“安徽省挺进纵队”,都是些土匪、流氓和亡命之徒。早两天前,伪安徽省政府得到情报说:“有不知性质,不明番号的部队万余人在鄂豫皖边境活动!”所以命令他们从霍山开来,企图查明和截击我们。他们以为我们还离得很远,满可以不慌不忙地到青风岭守候我们。它的主力离青风岭还有一天路程,哪知道我们来得这样快,它的部署未完,就被我们迎头一棍打了个稀烂。

当天炊烟四起时,我们到达磨子潭。磨子潭是大别山东陲门户,位于淠河西岸,下游二、三十里处就是佛子岭。这又是一个有山有水的险要的地方,、我们估计敌人又会在这里实行堵击,因为我们一出吴家店继续东进,并且在青风岭一冲而过,敌人终究会判明我们的意图的。为了收集多方面的情报,试探敌人的动静,我伪装乡长的口气,给霍山县政府打了电话,向他们报告说:“不好,听说大队共军开来了!我们大军在哪里?怎样向他们报信呀?”

果然从对方的回答里,探听到敌四十八军已派出部队赶来截击,午夜十二时前就可到达磨子潭。同时从磨子潭的邮差口中得到消息说:敌四十八军正在岳西、舒城、桐城、潜山布防,形成一个口袋形的防线,企图阻止我们跨出大别山,向安庆方向进攻。敌人采取这样的防备,我们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些天来我们的进军矛头一直指向东南,所以无怪它又一次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那时的淠河是淮河水患的重要祸根,它流过的地方百分之七十是丛山峻岭,只要一场小雨,千万条山水汇集到这条河里,顿时水深流急,直泻千里,雨一止,它又很快就瘫痪不动了。当时正是梅雨季节,淠河的性格更是不可捉摸。我们到磨子潭时,天空闪着电光,响着隆隆的雷声,不一会,乌云满天,大雨骤至。我们走到河边一望,河面相当宽阔,水势已漫到岸边,对岸又是屏风似的三座大山,要是电话里的消息确实的话,万一被敌人抢先占领了对岸大山,封锁了河面,那时我们再想渡河就万分困难了。我们立刻要三团派出一个营,用仅有的五只小船分批渡过河去担任警戒,工兵排赶搭浮桥,部队人不卸装,马不下鞍,就地休息做饭,等待渡河。

到今天已经是突围的第十三天了,我们不能不感到极度疲劳,一坐下来,眼皮就像千斤闸似的往下落,多么渴望痛痛快快地睡它一觉!可是我们又不能不担心架桥的情况,我们的工兵排是新成立的,战士们都是从步兵连调来的,没有进行过正规的工兵作业训练,经验少技术低,而且又缺乏必要的器材工具。听听屋外,雨声越来越大,格啦啦的霹雳震耳欲聋,淠河的咆哮声犹如千军万马,我们的困意顿时被驱散了,就走到河边督促架桥。第一次挑选了一个水性非常好的战士叫蔡君恒,他平时一手举枪一手举背包,踩水可以踩二三里远。他腰里捆上粗铁丝,准备先游到对岸把铁丝拉起来,系在木架木板上。他游了三分之二,水势越来越急,铁丝拉得越长阻力也越大,他怎么也游不动了,只好把铁丝解下。第二次用只小船划过去,划到河心铁丝又断了。第三次刚刚架成功,又被一股急流冲翻了。

我一看怀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架桥已经无望,只有徒涉了。但是这样的深夜,大雨,水深,能不能徒涉呢?电话里的消息是不是确实呢?这样恶劣的天气敌人会不会准时起来呢?不,这里决不容许有丝毫的侥幸心理,机动神速永远是胜利的保证。我们当机立断:涉水渡河!一边访问群众,调查什么地方水浅可以徒涉;一边派出骑兵通信员传令在后卫警戒的二团火速出发跟上,全旅二十三个女同志和伤病员,还有在突围途中新诞生的几个婴儿,先用五只渡船载送过河。

正当我们的渡河组织工作准备就绪,敌人四十八军的一个团赶到了。敌四十八军是广西部队,擅长爬山,所以能在这样的天候准时赶来。我们在对岸担任警戒的三团一个营因为天黑雨大,没有发现敌人的这个团,给敌人占据了磨子潭正面的大山。这时候我们一、二团和旅直正在集合,磨子潭的街里街外到处是手电筒射来射去的青光和集合的口令声、哨音,猛不防敌人密集的轻重机枪隔河横扫过来,曳光弹在墨黑的夜空交织如网。枪声一响,顿时灯光全熄,人声肃静,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百炼成钢的部队秩序井然地开向指定的徒涉点,分路渡河。预先挑选出来的一队队身材高大的战士先跳进河里,他们手拉手地结成一条条锁链,抵抗着洪水的巨大冲击力,成为名副其实的“中流砥柱”,屹然挺立,让战友们攀着他们的身体,横渡淠河!

敌人原也没有意料到我们会比他们先到磨子潭,并且也看不清我们的兵力布置和渡河地点,所以堵击十分仓促,射击完全是盲目的。我们一、三团顺利徒涉到了东岸后,一个反击,敌人慌忙退缩到最北面的那座山上。可是到快天明了,二团还没有来。他们的宿营地距磨子潭有二十多里,我们又派了参谋回去催促,同时告诉他们到磨子潭东南离敌人远一点的地方强渡。

天大明了。轰!轰!这时又出现了炮声!我们顺着炮声的方向望去,原来是敌人在向二团射击!二团长长的行列像一条出海的蛟龙,在峰峦起伏的海洋里腾上翻下,忽隐忽现,炮弹在他们前后左右爆炸起朵朵浓烟,就仿佛是飞溅的浪花。一下山,他们箭一般地穿过街道,沿山根顺河直上,奔向东南徒涉点。一到河边,他们又毫不犹豫地一跃跳进了淠河。

我一、三团全部火力压制敌人,掩护二团渡河,猛烈的枪炮声震得山摇地动,但是敌人的火力还是相当猖狂地封锁着河面,水面上只见一根根被炮弹爆炸起的水柱,一串串被机枪子弹打起的水花,淠河就像是鼎沸的油锅。我们英勇的战士们就这样冒着弹雨,分三路强渡,起初水深齐胸,到河中心,水面上只露出。个个脑袋,身材矮小的同志就被没顶,他们有的拉着牲口尾巴浮水而过。有的是被战友驮过来的。我们自己刚才渡河时,因为天黑什么也看不见;现在望着这个惊心动魄的场面,谁都情不自禁地高声大喊:“二团,快!二团,快!”

二团过来后,我们利用敌人的错觉,乘其注意力集中于东南时,先沿着去安庆的大道向东南挺进,走了二三十里,果然听说敌四十八军主力正从桐城迎头开来,我们当即来个九十度大转弯,向北急进,跳出了敌人的合击。当天下午,我们到达大别山出口毛坦厂,歼灭了这里的民团局子。经过半个月的艰苦跋涉,克服了重重天险,粉碎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追堵拦截,现在高山终于低下头来,国民党反动派企图把我们消灭在大别山的野心也就整个破产了!

就在我们和大别山告别的时候,又获得新的情报。国民党反动派正慌忙调集三个正规师和十几个保安团,重新布置防线,企图把我们堵截在皖中平原。我们早就预计到平原地区的特点——交通便利、河流纵横、城镇林立,并且中间还得穿越六(安)合(肥)公路、淮南铁路(当时只通汽车)和津浦铁路三条重要的交通干线,使我们的行动增加了许多困难。而敌人却拥有城市、交通运输、电话联络等有利条件,妄想实现它在大别山未能实现的野心。这是决定突围成败的最后关,是一场更为艰巨的斗争!一过磨子潭,我们就一边行军,一一边开始了强越皖中平原的思想动员和组织准备。

到达毛坦厂后,旅党委立即召开紧急会议作了全面研究,采取了各种具体的措施。我们在毛坦厂山坡上举行了全旅军人大会,我和徐政委代表旅党委作了紧急动员,号召全体指战员咬紧牙关,发扬人民军队吃苦耐劳、英勇顽强的斗争传统和阶级友爱精神,以坚决神速的行动,争取在敌人的部署就绪之前,以五天五夜的时间跃过皖中千里平原,取得突围的最后胜利。

为了保证完成这一任务,部队实行彻底轻装,所有的炊事担子、公文箱子、走肿了蹄子的牲口和个人用品全部精简掉了。每个同志陈武器弹药之外,就只有随身一套单军装,这使我们减轻了负担,加强了机动性,可以说走就走,说战就战,就像是“小猫子上锅台”那样的轻捷灵活。同时为了缩短队形,紧缩行动时间,全旅分成三路纵队,并肩前进;各级指挥员都规定了指挥位置:旅的前卫营是我们旅的几个主要干部,团的前卫连是团长、政委,连的尖兵班是连长、指导员,以便及时掌握情况,指挥行动。我们还组织了一支精干的侦察队作为开路先锋,他们化装成国民党军队,在前面摸情况,探道路,仿佛是巨龙头上敏锐的触须,随时把侦察到的敌情、地形传达给我们。各个团又组织了采购小组,和前卫部队一起行动,他们每到一村就购粮做饭,使后面主力一到就吃,吃完就走,毫不耽误时间。

七月十三日夜,天气分外晴朗,月光皎洁。我们这支铁流从大别山倾泻而下,以每昼夜一百几十里的行军速度向敌人心脏地区挺进。侦察队和部队同时出发,但是他们却必须超越部队一天的路程,他们更得以加倍的速度前进,其艰苦程度就可想而知了。不过他们也有额外的“享受”,那些民团局子、伪乡保长手忙脚乱地招待着这交“国军”,还常常讨好地自动报告情况,请他们喝酒看戏。他们把收集到的情报、绘制的地形图交给留下的便衣队员,报告我们。因此,我们虽然没有军用地图,人生地不熟,可是我们对周围的情况,敌人的动态,哪里有敌人的据点,哪里有河流,哪一座桥上有敌人岗峭,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十五日拂晓,我们已抵六合公路上的官亭镇。

这一次,因为侦察队留下的同志走错了路,没有和我们联系上,所以我们事先毫不了解沿路的敌情。我们估计六合公路是皖西的交通大动脉,合肥是安徽名城,六安又是一个重镇,敌人很可能在这条交通要道上派重兵把守,实行封锁,我们不能不作好充分的准备和布置。我们派出坚强部队攻占官亭,拔除障碍,东路的一团直逼合肥外围,防备合肥之敌出动,西路的二团逼近六安城下,监视六安之敌,中路的三团和旅直在官亭附近越过公路。谁知事情竟出入意料,敌人在六合公路上并无兵力防守,官亭镇内只有民团局子的几十号局丁,当我们三团一营冲进街道时,他们还在赤身裸体地睡太平觉呢!

战士们开他们的玩笑说:“喂,快起来,共军来了!”他们有的翻个身,不乐意地咕噜着什么,有的发起脾气来:“你吵什么,共军又不是飞毛腿!”在他们的想象中,“共军”还远在数百里之外,当然可以高枕无忧。等到战士们哗啦推动枪栓,拎住他们的耳朵,他们才像被火烧着似地惊跳而起,变成一个个泥塑木雕。我们命令他们打电话向合肥、六安报告“此地平安无事”“附近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去“安慰安慰”敌人;对方在电话里还厉声督促,“要小心防守,一有情况立刻报告!”就在这时,我们三路纵队浩浩荡荡地通过了六合公路。有的战士气愤愤地说:“路是人民修的,人家顺着走,我们老是横着走”有的说:“没关系,到时候敌人就是横着走也不许走!”

越过六合公路后,我们三路纵队又靠拢在一起,向东北方向飞速前进。十六日晚上,我们绕过高刘集敌人据点,到了吴山庙附近,和先头侦察队会合。这里离开淮南路已不远,离合肥也只有三四十里,据侦察队报告说:淮南路两旁发现了一堆堆翻掘起来的新土——敌人正强征民夫抢修工事,敌人主力正在向合肥、蚌埠集结。情况很明显,敌人已开始行动了。我们必须迅速跨过淮南路,进入定远地区,摆脱敌人的堵击。我们几个人坐在坟地里研究过路的地点和路线,部队争取这点滴时间就地休息。天气非常闷热,人人都满身大汗,舌焦口干。身旁瓜田里的西瓜长得非常大,垂手可摘,但是尽管饥渴万分,同志们宁愿掬起一把田沟水解解渴而不动西瓜,始终保持着人民军队爱护群众利益的高贵品质。

  我们几个人正头靠头地围在一起,用手电筒照着袖珍地图研究路线时,通信员忽然报告说:“首长,从前卫团来了几个老百姓要见你!”

“什么?群众要见我们?”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又是高兴又是惊奇,因为我们正需要和群众见见面,问问情况。可是这些人是谁呢?在这深更半夜,他们主动来找我们有什么事情呢?这又不能不引起我们的疑惑,我沉吟了一下说:“好,请他们来吧!”

不一会,手电光一闪一闪的,通信员领着四五个人走来了。他们有的穿着长衫,戴着草帽,像个乡绅,有的完全是农民模样。一见面,他们激动地握着我们的手,声音都有些颤栗地说:“啊,同志!你们过来了,你们辛苦了!……”“哦,还好,没什么。你们是……”我们一时摸不清他们的身份,只好含糊地应付着。坐下后,他们中间一个年纪最大的人说:“我们是这里地下党的工作同志,一个月前上级就通知说可能有我们自己的队伍要经过。我们天天盼望,天天派人在各个要路口接你们,可总没有接上。我们以为你们不来了。昨天忽然听说有几千人的大部队往这里开来了,可是又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部队,今天我们跟你们跟了一天,看到你们纪律严明,才相信确实是自己的队伍,所以趁天黑来看看你们,和你们联系。同志,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尽管讲,我们一定办到!”

我们听他一说,心里说不出的兴奋。我们接连提出了很多问题:“上级是怎样指示你们的?你们在这里的任务是什么?周围的情况怎样?……”等到我们确信在我们面前的是自己人,是同志,是党派来的亲人——那也就是说,我们并不孤单,党在关心我们,援助我们!像我们这样经过革命战争的磨炼,感情不是那么容易冲动的中年人,也不由自主地激动得热泪盈眶。

地下党同志向我们详细介绍了周围的敌情、地形、道路,还留下一个人作我们的向导。当夜,我们和他们告别后又继续出发。可是,由于连续四天四夜的急行军,许多战士都走不动了,有的竟在路旁倒下来,有的一面走一面打瞌睡,有的走走停停。情况这样紧急,部队行动却这样迟缓,多么令人焦急。我们派旅部的干部分头去督促,可是每个人都回来报告:“部队实在走不动了!”

我们深深懂得,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指挥员如果陷于温情,就会给革命带来莫大的损失。于是我们赶到前面去,把睡着的战士一个个推醒,先醒的战士又推醒别人。那些睡着的战士—骨碌从地上跳起来,用田沟里的冷水浇浇头,又继续前进了。

天明,广西军一八三师乘汽车沿公路从两头赶来堵击。这时我们早已越过公路走出一二十里了。敌人只得远远地吊起了迫击炮。随着“光——冬”“光——冬”的炮声,有的同志嬉笑着说:“欢——送!欢——送!”有的马上附上去:“不——用!不——用!”

定远地区原来是新四军二师的抗日根据地,不久前才撤退。这里的群众对我们关怀备至,同时,地下党同志也暗中给予我们许多帮助,我们路过一地,他们已事先向群众作了宣传,派好了向导,烧好了饭,预备了开水;遇到破坏了的桥梁,便给我们搭上木板,使我们避开了敌人,减少了许多困难,赢得了时间。七月十八日下午五时许,我们就顺利地通过了定远地区,到达了池河。

突围的最后一关终于到来了!池河这个小镇,离开津浦铁路只有八九十里。跨过津浦路,再走半天的路程,就是苏皖边区了。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我们在一处稀落的松林里召开了旅党委会,研究过路的部署。据侦察员和地下党同志说,铁路沿线的明光、管店、三界和张八岭等各个大小车站都驻有国民党正规军。他们利用了日本鬼子遗留下来的碉堡工事和护路沟,防守极严,而且铁路两边都是起伏地,在地形上也有利于敌人的堵击。我们这支经过长途劳顿、人困马乏的队伍能不能突破敌人正规军的拦阻,不能不说是一个严重问题。对于突不过去的情况,我们不能不作充分的考虑和安排。

但是,在感情上,我们把“突不过去”这四个字完全抹掉了。我们坚信能够突过去,也只有突过去才是胜利,才能不辜负党和人民的信任和期望!我们决心在明天早晨六点钟以前突破这一关,即使是铜墙铁壁,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冲破它,打烂它!我们选定的突击方向,是在正东的明光和管店之间。我们正召集各团负责同志传达旅党委的决心,布置行动计划,东北红心铺方向突然传来阵阵机枪声。二团捉来了敌人的两个便衣探子,据供,孙良诚匪部已从明光出动截击。这一紧急情况,迫使我们发出紧急动员:“立即出发!”并且改变了行军路线,折向南,到张八岭以北的石门山附近过路。这一来,路程更远了,当夜的全程约有一百多里。

前卫刚刚找个阴凉的树荫躺下,后卫还没有进村,我们又出发了。我站在路旁,望着一行行队伍鱼贯而进,望着同志们的形象,心头涌起说不出的疼爱,虽然同志们的外貌是非常吓人的,他们的军帽大多破烂了,长着一头蓬草似的长发,他们的眼窝深陷,眼珠布满了血丝,面孔又瘦又黑。但是,就是这样的人创造了真正惊人的奇迹,他们是真正经过了千锤百炼的钢铁战士,他们是党和人民的宝贵的财富!

午夜十二时以后,困意越来越沉重了,黑暗越来越浓了,路也越来越难走了。走过一个丘陵就是一道田冲,走过一道田冲又是一个丘陵,山径曲曲弯弯,布满了坑坑洼洼,田埂非常狭窄,常常有人扑通一声掉进水田里,半个身体糊满了烂泥,同志们就开他的玩笑,唱起来:“跌得好,跌得妙!一头跌在太平洋,一头搁在亚细亚!”有些同志一面走路,一面闭着眼睛睡觉,猛地醒来,伸手一摸前面没有人,马上追上去,结果和前面同志撞个满怀,大家咳呀咳呀叫起来,要是恰巧撞在枪上,还少不得额头起个青疙瘩。

骑在牲口上的人在前仰后合地打着盹,刚刚睡得很甜,扑通摔下来,跌得鼻青脸肿,咳呀咳呀几声,又赶紧牵了牲口追上去。所以,队伍里流行着一首打油诗说:“行军骑马睡觉好,跌下来,咳呀咳呀,爬起来还要跑!”同志们自己在挖鼻子、拧大腿、用冷水浇头,用各种方法驱除这股困劲,以最大的毅力坚持走完这段最艰难的路程。

终于,侦察员回来报告说:“已经到铁路边了!”这一消息立刻像电流似地传了开去,队列里只听见这一紧张的声音:“到铁路边了!”到铁路边了!”“到铁路边了!”部队按照预定计划分三个箭头过路,三团负责切断滁县方向的铁路,警戒南面之敌;二团负责切断明光方向的铁路,警戒北面之敌;旅直在中间,一团殿后,掩护二、三团侧后安全,保证他们劈开津浦铁路。

石门山的两座山头上有敌人碉堡,我们几千人马就在敌人碉堡间隙浩浩荡荡地通过,敌人没有敢放枪。一到铁路边上,先头部队铲土填平了护路沟,二、三团和旅直就像洪水决口似地汹涌而过,占领了路东高地,向两端放出警戒,并派工兵分两头在路基上埋放炸药,战士们过路时,有的蹬蹬铁轨说;“嗨,到底过来了!”

天明时,旅直过来了,一团也赶到了。但是刚过了一部分,轰隆!轰隆!轰隆!——敌人从南面飞快开来了一列装甲列车,车头的几挺重机枪泼水似地扫射,子弹打在铁轨上飞溅起点点火星。碉堡里的敌人这时候也壮起了胆子,咕咕咕、吐吐吐地发射出密集的火力,使一团过路受到了严重威胁。

装甲列车越来越近了!一千米、五百米、二百米、五十米……我们的工兵蹲在护路沟里,紧瞅着这庞然大物。“炸!”手摇发电机嗡嗡一响,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巨大的烟柱腾空升起。装甲列车呜呜狂鸣,来了个急煞车,车厢和车厢发出了铿锵的撞击声。我们远远望着这精彩的一幕,都不禁同声问道:“铁轨炸断了没有?炸断了没有?”可是铁轨并没有炸断,因为,我们所有的炸药太少了,只有八块黄色炸药,而且又经日晒雨淋,有的失效了,所以药量不足,铁轨只拱起了一小节。装甲列车吓了一跳,倒退几百米,以后看到铁轨没有炸断,又隆隆开来,把一团切成两段。

与此同时,从明光、管店和滁县出动的敌人,分成五路,从两翼运动过来了,对我们构成了钳形攻势。我三团堵住了滁县的敌人,二团截住了明光、管店的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已经过路的一团战士们又回过身来配合路西的部队,从两边向装甲列车发起冲击。我们集中了全旅的迫击炮,轰击敌人的碉堡,掩护一团冲锋。霎时间,追击炮的吼声,的的达达的冲锋号声,“杀啊!”的呐喊声,响彻云霄。

同志们都明白:这是突围的最后一战!他们把积聚在心头的愤怒与仇恨全部发泄出来了。铁路两边的部队真像怒潮般地冲向装甲列车,有的跃上路基,有的攀上车身,把成束的手榴弹塞进枪眼里去;有的同志甚至端起刺刀,想和这钢铁巨兽决一雌雄,装甲车里响着瓮声瓮气的手榴弹爆炸声,敌人的惨叫声。它怕触雷,不敢开快,又怕挨打,不敢停下。它像过街老鼠,躲躲闪闪,进进退退,好一会才声嘶力竭地长呜一声,开足马力向明光逃去。

一团全部过路后,我们赶紧收拢部队,和两翼的敌人展开了抢山竞赛,争夺三界东北的一座高山。我们知道:这座高山的东面就是盱贻,就是苏皖解放区!我们一口气跑步奔到山脚下,一抬头,突然看到山的最高顶上冒出了人影。难道敌人来得这样快吗?还是事先就布好了防呢?不,不像敌人,要是敌人,他们为什么不打枪,反而站起来望着我们呢?我们立刻抢占附近山包,以防万一。这时山上也喊起来:“你们是哪一部分?我们是淮南大队!”淮南大队,我们没有听说过,它是敌人的还是我们自己的呢?我们立即派了一个参谋上去,不一会,他扯开喉咙喊道:“同志们,到家了!淮南大队的同志在接我们哪!”

亲身经历了艰苦斗争的人,才能真正尝到胜利的喜悦!这一瞬间,同志们的激动、狂欢的情景真是很难形容出来的,他们有的完全忘记了脚痛和疲劳,不知打哪里来的力量,飞奔上山,搂住淮南大队的同志,热泪滚滚,心里千言万语,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喃喃着说:“同志,同志……”和我们一样翻山涉水,吃尽了千辛万苦的女同志们,有的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吻着,笑着:“孩子,到家了,到家了!”是的,到家了,胜利了!经过二十四天的征战,粉碎了敌人两千多里的追击和堵击,我们终于彻底战胜了敌人,战胜了一切困难,到达了预定的目的地,完成了战略转移的光荣任务。我们几个人真像一下子卸掉了千斤重担,全身轻松,掏出馊了的饭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得那么香那么甜!  

当天,我们在仇集宿营,人民敲锣打鼓地欢迎我们,挑了猪肉、白面、烟、酒来慰劳我们。墙壁上贴满了红色的标语:“同志们,请安心休息!”“学习你们的艰苦斗争精神,粉碎蒋介石对苏皖边区的进攻!”儿童团挥舞着彩色旗子向我们欢呼,妇女都来抢着替战士们洗衣服。我们深深地感到解放区的温暖!大家都洗了澡,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好像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睡得这样舒服,这样甜蜜。我们要方升普同志先去淮安向华中军区首长报到。他乘船渡过了洪泽湖,到了淮安。一到司令部,邓子恢同志、张鼎丞同志和滕代远同志都出来欢迎他,他们和方升普同志热烈地握手说:

  “你们来了,你们来了!”
  “是的,过来了。我先来报到,向首长请示任务。”
  “先好好休息,先好好休息!”首长们关切地说:“同志们怎么样?损失大不大?”
  “不大,还是一个旅,五千人。”
  “大喜事,大喜事啊!”
  几天后,我们全旅到达淮安,华中军区首长、华中兄弟部队和华中人民为我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大会。这时候,国民党反动派对我苏中解放区的进攻业已开始,著名的苏中战役已经打响,我们旅经过短期休整,就和华中兄弟部队并肩投入了战斗!
  (原载《解放军文艺》1960年10月号,编入本辑时,对原文略作了删节)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