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一年,山东潍县。
新任县令郑板桥,刚刚更新了一条朋友圈:关于我未经申报擅自开仓放粮有可能影响仕途这件事——关你屁事。
发布的时候,他选择了所有人可见。
堂堂一县主官,理应稳重老练,敦默寡言,为何大放厥词,口无遮拦?
圈中一些好事之徒,怀着激动的心,举起颤抖的手,一番打听之后,终于明白了个中缘由。
潍县本是齐鲁重镇,素有“千里粮仓”之称,郑板桥上任之时,却正逢大灾之年,地无粮,锅无米,人相食。
危急之时,他当机立断,决定开仓放粮。
消息一出,同僚纷纷劝阻,说常平仓属朝廷管辖,县里无权使用。
郑板桥勃然大怒:“都什么时候了!若是层层上报,百姓早就死光了。你们只管执行,有任何责任,我一人承担。”
费什么话,干就完了。
暴脾气的郑板桥,立即通知手下,按登记在册的人口数,定量发放赈灾粮,短短几天,便救活了数万灾民。
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将新来的县令,奉若神明。
那些同僚、上级和前任,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们反复提醒郑板桥,官场有风险,救灾需谨慎,初来乍到,凡事务必三思后行。
看似语重心长,实则居心不良,不是嫉妒他处事果断,深得民心,就是笑话他幼稚愚蠢,不懂得明哲保身。
郑板桥终是不胜其烦,这才发出了那条朋友圈。
此后,身旁无人再提开仓之事,耳边顿时清静了许多。
当然,能把说到这个份上的,也只有他郑板桥。
毕竟,他可是大清朝最有名的狂人。
公元1693年,郑板桥出生于江苏兴化。
和其他文化名人相比,他的成长经历,显得有些另类。
他自幼随父学习,资质平平,相貌普通,没有任何出众之处。
等到年龄稍长,却突然性格大变,傲慢自负,张扬跋扈,口出狂言,失礼无度,一下子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反面典型。
家长纷纷告诫自家孩子,要与姓郑的娃娃划清界限,快速切割,及时止损,以免受其毒害,误入歧途。
好在郑板桥性格上叛逆不羁,读起书来却非常努力。
被窝里、小舟上、树荫下,有片刻空闲,他都会手捧书卷,沉浸其间。
经常会在朋友聚会、宴饮作乐之时,思维突然“闪退”,动作瞬间“卡顿”,筷子悬在半空,嘴巴停止嚼动,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在外人眼里,这个小家伙已经走火入魔、无可救药。
其实,他并没有生病,只是用功太过、思虑太深而已。
遗憾的是,虽然他这般刻苦用心,赶考之路却极为不顺。
晚年郑板桥曾携带一枚印章,刻有十二个大字,“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
在古代,印章就是社交平台的签名,时时刻刻都在宣示主人的经历和身份。
郑板桥从秀才到进士,竟横跨三代帝王,耗时小三十年,这一路上的辛苦与煎熬,可想而知。
而其间屡屡发生的家庭变故,更是让他本就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
考取秀才时,郑板桥已经娶妻徐氏。
为了买米下锅,补贴家用,他不得不外出投简历,到处找工作。
只是一介书生,除了懂点文墨,别无一技之长,走遍大街小巷,受尽冷脸白眼之后,仍是一无所获。
万般无奈之下,郑板桥只得前往仪征,经朋友介绍,当起了私塾先生。
这是一份苦差事,位卑心累受人管,事多钱少离家远,既无半点清闲,更无一分自由。
课程安排少了,主人嫌你懒。作业布置多了,学生有怨言。真TM两面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多年后,实现了财务自由的郑板桥,回忆起这段经历,依然唏嘘不已:
教馆原来是下流,傍人门户过春秋。
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
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
而今幸作青云客,遮却当年一半羞。
——《自嘲》
转眼已过四年,郑板桥已至而立之年,生活却无以为继,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就在他一筹莫展、自艾自怜之际,父亲又突然离世。
屋漏偏逢连阴雨,破船又遭打头风。身无分文的郑板桥简直欲哭无泪,只得卖掉父亲生前挚爱的藏书,才勉强办完了丧事:
郑生三十无一营,学书学剑皆不成。
……
今年父殁遗书卖,剩卷残编看不快。
爨[cuàn]下荒凉告绝薪,门前剥啄来催债。
——《七歌》
辛苦半生,一事无成,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但郑板桥对未来仍然充满希望,最穷无非讨饭,不死终会出头,他决定到扬州去碰碰运气。
扬州自古繁华,春风十里人家,朱门遍巷,名媛满座。只不过,这一切都与郑板桥无关。
一个在温饱线上挣扎的穷人,无暇顾及、更无福消受任何风景。
他开始卖画为生。
虽然这个行当的收入,还没有当私塾先生稳定,但好歹能落个“民间艺术家”的雅称,摆摊卖艺之余,郑板桥偶尔也会写诗自嘲:
日卖百钱,以代耕稼 。
实救贫困,托名风雅。
——《署中示舍弟墨》
当然,卖画只是为了糊口,金榜题名才是最终追求。
寄居扬州的郑板桥,十年如一日,白天挥毫泼墨,夜晚挑灯苦读,即便遭遇妻子病逝、儿子夭折,也从未轻言放弃。
1732年,四十岁的郑板桥赴南京赶考,终于在乡试中胜出,顺利中举,随后参加殿试,又获第二甲第八十八名进士。
捷报传来,他又悲又喜,至亲都已不在人世,纵有万千感慨,又有何人可诉?
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喜又增悲。
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载征途发达迟。
何处宁亲唯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帷。
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华堂却慰谁?
——《得南闱捷音》
1742年,经慎郡王允禧推荐,候缺多年的郑板桥,被任命为河南范县县令。
亲朋好友知道他天性疏狂,举止放旷,在欣喜宽慰之余,不禁有些为他担心,大多通过各种途径,提醒他谨言慎行,低调做人。
已近知天命之年的郑板桥,根本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最终以实力演绎传奇,活成了范县史上最“奇葩”的一位县官。
他不讲排场,不管闲事,不接受宴请 ,不收受馈赠,坚持当日事、当日毕,文不隔夜,案不隔月,几年下来,当地便秩序井然,讼案骤减,百姓各安其业,自得其乐。
至于郑板桥自己,更是潇洒得一塌糊涂,不是吟诗作画,就是喝酒吃肉:
讼庭花落,扫积成堆。时时作画,乱石秋苔。时时作字,古与媚谐。时时作诗,写乐鸣哀……图书在屋,芳草盈阶。昼食一肉,夜饮数杯。
——《止足》
他特别亲近百姓,经常和他们打成一片,下麦陇、走瓜田,饮百家浊酒,看千户炊烟:
春雨长堤行麦陇,秋风古庙问瓜田。
村农留醉归来晚,灯火千家望不眠。
——《自咏》
在循规蹈矩的官场,郑板桥如此不按套路出牌,自然饱受非议。
同僚说他嗜酒如命,落拓无行。上司则直接定性,称他只是一介书生,担不起州县主政。
郑板桥完全不在乎。他知道范县的百姓,早就给了他五星好评,将他视为黄霸再世,龚遂重生。
金杯银杯,怎敌百姓口碑。金奖银奖,何如百姓夸奖。
也正因为如此,晚年闲居之时,郑板桥对范县的父老乡亲,才会念念不忘、魂牵梦萦:
范县民情有古风,一团和蔼又包容。
老夫去后相思切,但望人安与年丰。
——《赠范县旧胥》
1746年,郑板桥转任潍县,先遇久旱,后逢大涝,灾荒连连,生灵涂炭。
为救万民于水火,他到任后,一口气亮出三招,打了一套组合拳:
先是自行做主,顶住压力,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
再是带头捐出“养廉银”,为百姓购买急需,并号召地主乡绅,轮流搭棚煮粥,接济灾民。
最后向富商大户筹款筹物,修筑水毁城墙,以工代赈。
一番操作下来,虽是救活了不少百姓,却也堵死了他的晋升之门。
1753年,六十一岁的郑板桥,因“为民请赈”,得罪高官,罢职归乡。
离开潍县当天,父老乡亲夹道相送,含泪挽留,并在家中供其画像,逢时过节都会叩首伏拜。
州府容他不下,百姓却将他的功德,永远记在了心间。这对于郑板桥来说,该是无上的荣耀。
在潍县任上,还有一件事情,让郑板桥特别引以为傲。
乾隆十三年,天子准备巡视山东。
众所周知,作为一位资深文艺青年,乾隆皇帝最爱附庸风雅。
为了让他玩得开心、看得舒心,朝廷再三叮嘱山东地方官员,一定要把天子巡游路线的周边,布置得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尤其是泰山之顶,必须确保在环境整洁、景色怡人之外,还得有扑面而来的文艺气息。
于是,精通诗、书、画的全才官员郑板桥,临危受命,获任书画史,负责泰山人文景观的整体策划和现场制作。
虽然后来计划有变,乾隆没有登顶泰山,郑板桥的才华,未能进入天子的视线。
但他依旧觉得相当骄傲,“卧泰山绝顶四十馀日,亦足豪矣。”
为此,郑板桥在社交签名里,又增加了一个头衔——乾隆东封书画史。
郑板桥辞官后,再次回到扬州,继续干起了卖画的营生。
只是与二十年前相比,如今的处境和心境,已大为不同。
无论是在政坛,还是文化圈,年逾花甲的郑板桥,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名人书画,当然一纸难求:
又以余闲作为兰竹,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骚人词伯、山中老僧、黄冠炼客,得其一片纸、只字书,皆珍惜藏庋。
——《板桥自叙》
郑板桥也不扭捏作态,而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要求所有费用,必须当场结清,且只收白银,不收物品:
大幅6两,中幅4两,小幅2两,条幅对联1两,扇子斗方5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作无益语言也。
画竹多于买竹钱, 纸高六尺价三千。
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板桥润格诗》
要想获得好作品,先得让我有个好心情。多说无益,爱咋咋滴。
这哪里是在卖书画,分明卖的是奢侈品。
但名气和实力碾压一切,即便郑板桥狂妄至此,前来索要字画者,依旧络绎不绝。
他的经济状况,也由此迅速改观,轻松实现月入过万。
穷困半生的郑板桥,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官未能脱贫,卖画竟能致富。原来生活的恩赐,总会出现在不经意处,实在惊喜、刺激且有趣。
作画之余,他经常往返于苏、浙两地,和地方主官、文坛大V、画界泰斗交游论道,两淮盐运使卢见曾、诗人袁枚、大盐商马氏,都与其交情颇深。酬唱赠答间,也留下了不少快意之作:
今年春色是何心? 才见阳和又带阴。
柳线碧从烟外染,桃花红向雨中深。
笙歌婉转随游舫,灯火参差出远林。
佳境良辰拼一醉,任他杯酒渍衣襟。
——《和卢雅雨红桥泛舟》
最是一年春好处,柳碧桃红,云湿雾染,烟雨朦胧。
笙歌婉转,灯火参差,微波粼粼,轻舟荡漾。如此良辰佳境,何不大醉一场?
就这样,晚年的郑板桥,虽然身处朝堂之外,却凭借一身才华,活出了别样精彩。
公元1766年,郑板桥病逝,享年七十三岁,葬于故乡兴化。
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报也。
“难得糊涂”是郑板桥在潍县写下的一方匾额,也是他最为经典的传世名言。
“糊涂”二字作何解、有何深意,是自嘲,是无奈,还是抗议,或是愤慨,历来众说纷纭,未有定论。
但可以肯定的是,匾额之下的郑板桥,是一个有大才华、大智慧、大情怀之人,绝对不会两眼蒙尘、是非不分、既蠢且笨,而是心如明镜、取舍有度、动静皆有方寸。
他虽然性格怪癖,狂妄傲慢,得罪了许多达官显贵、富豪乡绅,但对有才有德之人,却是赞赏有加、敬重万分:
愚兄平生谩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啧啧称道。
——《淮安舟中寄舍弟墨》
对于穷苦百姓,更是极为厚爱、无比关切:
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
他任职两地,长达十年,从来都是出行不坐轿,下乡不骑马,没有鸣锣开道,不用“回避”“肃静”,一直和百姓保持零距离。
他始终认为,农民是天地间第一等人,如果没有他们的辛勤耕种,“举世皆饿死矣”。
对于那些因生活所迫,铤而走险的偷盗者,郑板桥也十分宽容,“主捕而不主杀,问供亦不尚严刑”。
堂堂一个县令,竟然对盗贼充满恻隐之心 ,放眼整个大清,除了郑板桥,应该再无第二人。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但郑板桥为了百姓的生计,还是做出了最大努力,即便赌上政治前途,也在所不惜。
这不是一时糊涂,而是“蓄谋已久”。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能够做到?他的两首代表作,已经给出了答案:一曰爱民如子,一曰铁骨铮铮: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丞括》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竹石》
参考资料:
《郑板桥知范县思想管窥》赵福奎 赵盛印
《一枝一叶总关情——郑板桥的别样人生》林夏瀚
《郑板桥与范县》贾璐
《板桥自叙》郑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