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退一步，放一着，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1751年，这位“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在题写了“难得糊涂”四字后，补写了以上文字。郑板桥这么说，是因为他已经过了第一难——聪明，想着转入糊涂，为什么呢？因为聪明而执着，让心不安。那有什么执着？济世救民：“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这济世救民，郑板桥不只是想想而已，还真做到了。1746年，郑板桥在做山东潍县县令，当地出现大灾荒，惨到人相食的地步。郑板桥决定开仓赈济，下属提醒他要向上级申报批准，郑板桥回答：“此何时，若辗转申报，民岂得活乎?上有谴，我任之。”当即开仓向百姓发谷，当地万余人因此得活命。（叶衍兰、叶恭绰《清代学者像传》）这不是活菩萨一般的人吗，为什么想转入糊涂呢？没办法，人太聪明了，就会“慷慨啸傲”（《清史稿》卷五百四 列传二百九十一），然后就会“招人憎怨”（《与图牧山书》）。《清史列传·郑燮传》里说他“少颖悟，读书饶别解。家贫，性落拓不羁，喜与禅宗尊宿及期门子弟游。日放言高谈，臧否人物，以是得狂名”。所以，五十岁做县令，十一年后离职时，还是个县令。那么，到底郑板桥转入糊涂成功了么？当然没有，没办法，他就只想做一个臣服体制但又特立独行的县令。 一、平生好骂少服人郑板桥自称“平生好谩骂人，尤好骂秀才”（《寄潘桐冈》），“在范县时，尝受姚太守之告诫，谓世间只有狂生狂士而无狂官”。（《潍县署中寄李复堂》） 郑板桥也怕儿子学他这毛病，跟儿子说：“吾壮年好骂人，所骂者都属推廓不开之假斯文，异乎当世恃才傲物者之骂人。”（《再谕麟儿》）向儿子解释老爸骂的都是假斯文的家伙，不是目中无人的乱骂。嘿嘿，小郑可别被老爸给骗了，因为郑板桥中“假斯文”的范围可大得不得了，他连袁枚也骂！在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一第一条下有一条舒仲山的批注：“此等诗话，直是富贵人家作犬马耳……毕太夫人诗既不佳，事无可计，选之何为？所以郑板桥、赵松雪斥袁子才为‘斯文走狗’，作记骂之，不谬也。”仅仅“斯文走狗”就能表达郑板桥对袁枚的观感了吗？当然不。郑板桥看了袁枚的《子不语》文稿后，接着骂：“余观之，一卷未终，恶心欲呕，头脑昏昏然，肚复亨亨然，隔宿之饭，几至夺喉而出，是何恶札，害人至于如是。深悔当时未暇辩别，遽展其卷，孟浪，孟浪……以我猜想，袁枚近来不是患了失心，定是害成痴病。”（《寄杭大宗》） 哈哈，袁大才子也被骂成这样，郑板桥还有谁不骂？骂秀才，那还真是给秀才脸啰：“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还没骂够，郑板桥借南京孔庙的围墙被大雨摧倒一事再骂：“盖因金陵城中，龌龊秀才满坑满谷，现任教谕亦属胸中绝无点墨者，斯文扫地，辱没圣门，孔子岂容若辈列门墙？故毁墙以示驱逐之意。”（《寄墨弟焦山发》）唉，都是为了生活，至于骂得这么绝吗？的确，郑板桥偶尔也反思一下：“细细想来，秀才受病，只是推廓不开，他若推廓得开，又不是秀才了。且专骂秀才，亦是冤屈。而今世上那个是推廓得开的？年老身孤，当慎口过。爱人是好处，骂人是不好处。”（《淮安舟中寄舍弟墨》）反思之后呢？继续骂，“燮爱酒，好谩骂人，不知何故，历久而不能改。……有酒不饮，有口不言，自家桎梏，自抑性情，与墟墓中之陈死人何异乎？”（《潍县署中寄李复堂》） 以郑板桥这孤傲的眼光，显然不可能只骂秀才，所以，他也骂和尚：“和尚是佛之罪人，杀盗淫妄，贪婪势利，无复明心见性之规。” （《焦山读书寄四弟墨》）郑板桥遇到一个和尚号“郎乘”，“奔走官府衙门，出入缙绅府第，气派浩大，势焰凌人”，骂道：“此等和尚，不是厌尘俗而出家，却是喜多事而出家。听他言语，天天劳碌，更比在家人烦忙数倍，或谓‘袈裟未著嫌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寄无方上人 另一纸》）就算当年住在寺庙里苦读时，郑板桥也一样骂：“山中和尚，泰半是钱奴化身，市侩转世，口念阿弥陀。心贪阿堵物，俗不可耐，触人欲呕。……有钱布施， 声声居士、檀越，合十念佛，状似弥勒；无钱施舍．则白眼相加，冷语对答，阴森之气，逼人发抖。知客堂中，最为可恨，请客一坐，有请坐、请上坐之等次；待客 一茶，有泡茶、泡好茶之分别。內外各有度词隐语，彼此相通，亮中说话，暗中关切，冷眼傍观，气破肚皮。”（《焦山别峰庵与徐宗于》）要是郑板桥当面跟和尚这么说，和尚怕要被气得吐血。 朋友骂不骂？骂，婉转一点。有一朋友米旧山喜好收藏古董，郑板桥很不赞同，认为“断碑残碣，废铜烂铁，破瓷碎玉”都拿来当龙宫斗宝，浪费钱财。特地写信给米旧山：“我家有咸菜缸两只，钉靴一双，紫砂夜壶一个，皆是先高祖时遗留之物。历经四代，古色斑斓，世间异宝，谓之骨董，名副其实。板桥因此数物是祖上遗留，手泽犹存，爱之若命，平日不肯轻以示人。旧山好骨董，我有此世间稀有之古物，盍造敝庐一观赏，以扩此眼界乎？”（《枝上村寄米旧山》）哈哈，这样的损友，实在坏得可爱。 这么看来，郑板桥还有心服的人吗？虽然不多，还是有的：“余壮年傲气亦盛，而对于胜我者，却肯低首降服。”（《再谕麟儿》）谁能入郑板桥法眼？徐文长。袁枚在《随园诗话》卷六里说：“郑板桥爱徐青藤诗，尝刻一印云‘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童二树亦重青藤，题青藤小像云：‘抵死目中无七子，岂知身后得中郎？。”朋友跟郑板桥提意见，指出“走狗”这两字太不雅观，干嘛要用来自称呢？郑板桥又开骂了：“ 大师于孙公家见燮所画竹石横幅，因印文有‘徐青藤门下走狗’字样，以为太不雅观，大师何不达哉？世之营营扰扰，奔趋如狗者众矣。大师春秋七十，目所见，耳所闻，怪怪奇奇之行，数当不少，大师曾无一语以为怪，乃于燮印文中着一狗字，独惊异以为怪。…… 燮平生最爱徐青藤诗，兼爱其画，因爱之极，乃自治一印曰‘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印文是实，走狗尚虚，此心犹觉慊然！使燮早生百十年，而投身于青藤先生之门下，观其豪行雄举，长吟狂饮，即真为走狗而亦乐焉。山阴童钰诗曰：‘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今为大师诵之，不知再以为怪否？ ”（《范县答无方上人》）当“走狗”都当得如此理直气壮，不让他当还不开心，看来郑板桥是真服徐文长的。 二、画画赚钱比做官多郑板桥凭什么如此傲气？很简单，艺高人胆大，才高就敢骂。郑板桥的画，人人排着队来买，他还需要看人脸色么？他还嫌求画的人来得太密了：“我不知是何冤孽，自到潍县以来，官事不忙，却忙于写字作画，天天执笔，累得人好苦也！”（《潍县署中寄靳秋田》）或许会有人疑惑：“做官不是更多钱么，何必还要耗精力来画画卖钱？” 这可得认真算一算。清朝县令的每年俸禄为白银45两，雍正时期，多加一份养廉银，每年600—1200两不等，山东的养廉银高一些，每年有1000—2000两（《清代品官岁俸养廉银服饰简表》）我们取个中间数，郑板桥在山东做县令，每年大约能拿到俸禄1545两。这些工资，郑板桥还真不怎么感冒，郑板桥跟弟弟说：“人皆以做官为荣，我今反以做官为苦，既不敢贪赃枉法，积造孽钱以害子孙，则每年廉俸所入，甚属寥寥。”（《潍县署中寄四弟》）“我每年笔润，就最近十年平均计算，最少年有三千金，则总数已有三万。”（《潍县署中寄舍弟墨》），虽然郑板桥所说的“金”，就是“白银的两”，那也不少啦，难怪老郑这么牛气。 到底郑板桥这画画的钱是怎么赚的呢？明码实价，例不讲价：“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情，只当秋风过耳边。”（《板桥润格》）只要白银，不要礼物，不讲交情，绝不赊账。郑板桥可真是君子坦荡荡啊，摆明车马告诉大家：“我就爱白银，咋滴啦！” 但各位千万别以为有钱就能让郑板桥画画哦。有个姓琅琊的大富豪托人向郑板桥求画竹，只问画与不画，不计钱多钱少。但郑板桥素闻这琅琊富豪非常吝啬，所行多不义。平时见到穷人乞丐，是一文钱都不肯施舍。所以郑板桥回复：“惟板桥是穷措大出身，最喜金银，也最怕金银。喜者，喜能养家活口，救人性命也；怕者，怕他能熏灼心肺，使人改行变节也。若琅琊氏之金银钱物，尤使人寒心而不肯受用……怕他钱多，不画不画。”（《范县衙斋答李萝村》）即使为人画，郑板桥也有要求，就是不能点题要画。什么叫点题要画呢？就是求画者要画水竹，还要在画里题诗，或者题款，如此之类。郑板桥对这类要求非常气愤：“我非台上俳优，岂能宛转依人，任他点戏乎？”（《潍县署中寄靳秋田》）所以，凡有来纸出题点索的，郑板桥都原纸退回，一概不画。 郑板桥这又做官又画画的，还真忙坏了，何不干脆做个来钱快的贪官呢？千万别那么想，这可是郑板桥最忌讳的事。郑板桥豪放惯了，随性言行，总遭人议论，“曰酒狂，曰落拓，曰好骂人。所幸贪墨二字，未尝侵及我身半点也”。（《范县答无方上人》）郑板桥卖画所得这么多钱，也不敢在老家大兴土木，就是怕“招摇耳目，惹启悠悠众口，以贪名污我。我纵不能只饮民间一杯水，不取民间一文钱，以清廉自矢，然贪赃枉法，则我岂敢！”（《潍县署中寄舍弟墨》）郑板桥不仅不贪，还做慈善。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记载:“郑板桥尝官山东潍县，乾隆时罢归家居。尝作一大布囊，凡钱帛食物皆置其中，随取随用。或遇故人子弟及同里贫善之家，则倾与之。”我觉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句话，放在郑板桥身上实在是太合适了。 三、好吃好喝好男风大凡狂士，必好吃喝，郑板桥亦不能免俗。郑板桥在山东范县做县令时，当地民风淳朴，百姓都安居乐业，很少诉讼官司。郑板桥闲得要命，天天饮酒看花，饮醉就拍着桌子唱歌，那歌声飘出衙门，衙门里当差的都偷偷议论这官老爷是不是有点癫狂症。后来这些议论被郑夫人听到，就劝郑板桥：“历来只有狂士狂生，从没听说有狂官的。老爷对自己的歌喉有自信，也不用每天都展示给大家啊。以后不要再开演唱会了，弄得别人总想撞墙。老爷要喝酒，只能吃完晚饭后喝三壶。”郑板桥一听就露苦脸了，三壶，这不跟没喝一样吗？死缠烂磨，终于然夫人同意晚上喝十壶酒，喝完就睡，第二天醒来刚好开工。（《范县署中寄郝表弟》） 后来，郑板桥调到山东潍县，郑夫人由于水土不服，回江南老家去了。没人管，郑板桥又开始白天喝酒，常常忙里偷闲在衙门里边看书边喝酒，演唱会不开了，但傲气不减。顶头上司姚太守告诫他：“小郑啊，为什么不能改改性情呢？少喝点酒，就少骂点人，改一下就能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官，还能高升哩。” 郑板桥地领导的关怀很感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郑板桥对朋友说：“味之美者莫如酒，我又不是傻瓜，哪有美味当前还能视之不理。就像流氓见到十六七岁的娇娃，能不动心吗？所以我想了又想，觉得乌纱帽可以不戴，美酒不可一日不喝。”（《潍县署中寄李复堂》）看来，郑板桥是没救了，就一酒鬼。酒喝得多了，身体就坏了。郑板桥感觉手腕力气渐渐减弱，写大字都难看起来；那眼睛更是昏昏蒙蒙，看人看物模模糊糊。郑板桥对这现象进行了认真的反思，结论是肚子里的狗肉和高粱多了，今后必须“戒除火酒，专饮黄酒” 。我想郑夫人要是还在他身边的话，一定骂这老酒鬼要酒不要命了。为什么不把黄酒一起戒了呢？郑板桥的理由很充分：“我每到黄昏没有酒下喉咙的话，就一定会又咳嗽又呕吐，一粒米饭也咽不下，不喝不行啊。”（《潍县署中寄墨弟》） 其实，如果仅有酒喝的话，郑板桥依然还叫苦呢，因为他嫌没菜吃：“扬州有应时之鲜鱼佳疏，此地则甚苦，饮食那及江南。幸有门生所馈火腿，堪以下酒。” （《潍县署中寄李复堂》）一提到吃，郑板桥就流口水。“鳞介中之蟹，蔬中之笋，水果中之荔枝，皆质美而味醇，苟一尝之，令人一再思食。此所谓天生尤物也。”不过，郑板桥觉得味道最好的，怎么吃都吃不厌的，还是狗肉。他每次吃狗肉，都用少许姜一同煮，认为姜的隽味加上狗肉的至味，简直就是神味！可惜，狗肉都在冬季吃，不能常常做为下酒菜，这是郑板桥最感遗憾的。当听说袁枚因为担心因果报应不敢吃狗肉，郑板桥直接鄙视之。（《潍县答金棕亭》） 如果说好吃好喝只是让郑板桥跟大部分狂士同步的话，他钟情男人这一特色就把其他狂士甩开几条街的距离了。郑板桥在《板桥自叙》里说到：“好色，尤多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余桃口齿就一定是指同性恋呢？”这就涉及一个典故了。《韩非子 说难》里提到，卫国卫灵公特别喜爱一位叫弥子瑕的美男子，一次，弥子瑕与卫灵公在果园中游玩，弥子瑕摘桃子吃，感觉很香甜，便把这桃子递给卫灵公，卫灵公吃着这带有爱意的余桃，感慨万千：“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所以，“余桃口齿”在中国古代就成了同性恋的代名词。可惜的是，郑板桥没遇到过像弥子瑕这种讲心的男子，跟他的都是讲金的俗男人：“自知老且丑，此辈利吾金而来耳。”（《板桥自叙》）但没办法，没有帅气的外形，只能花钱买真爱了，谁叫他喜欢呢？蒋宝龄在《墨林今话》里说郑板桥“不废声色，所得润笔钱随手辄尽”。 花钱买感情不难受，最让郑板桥难受的是看到美男子的屁股被棍笞，他对朋友说：“刑律中之笞臀，实属不通之极。人身上用刑之处亦多，何必定要打此处。设遇犯者美如子都，细肌丰肉，堆雪之臀，肥鹅之股，而以毛竹加诸其上，其何忍乎？岂非大煞风景乎？夫堆雪之臀，肥鹅之股，为全身最佳最美之处，我见犹怜，此心何忍！今因犯法之故，以最佳最美之地位，迎受此无情之毛竹大板，焚琴煮鹤，如何惨怛？见此而不动心怜惜者，木石人也。女人之两双乳，男子之两爿臀，同为物之最可愛者。”当郑板桥做范县县令时，遇到一个漂亮的男犯人被押堂问审，板桥一见就爱怜不已。当下属告知此男犯按律须打四十大板，郑板桥立即心痛了：“这责罚也太重了吧，难道不能换个处罚方式吗？”下属哪里懂得郑县令的内心波澜，回答不行，必须打。“但闻一声呼喝，其人之臀已褪露于案前，洁如玉，白如雪，丰隆而可怜。”四十大板打完后，郑板桥都心痛得哭了。（《与豸青山人》）能怪谁呢？要怪也只能怪郑板桥没带下属进他书房看看。因为郑板桥书房里挂着一幅自己题写的对联，表达了自己的喜好之物：“诗歌图书画；银钱屁股屄。” 1766年（乾隆三十年），这位聪明一世难得糊涂的郑板桥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三岁。离世前，郑板桥留给儿子的话是：“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的事业自己干。靠天靠人靠祖宗，不算好汉! 搜索微信号：historytalking 关注 想看轻松有趣的历史？ 想了解正史中的八卦事？ 想知道历史中的各种稀奇古怪？ 时拾史事读者群号 30428330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