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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 | 傅聪的人生,痛苦而丰盈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22-05-01 发布于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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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先生

读《童子与魔法——玛塔·阿格里奇传》,发现里面有阿格里奇与傅聪交往的记载。原来,这对当年的“金童玉女”相识于1963年的纽约。傅聪正筹备美国巡演,借用朋友家钢琴以作练习,而阿格里奇恰好也寄居于那位朋友家。

一天上午,傅聪如约前往朋友家练琴,有趣的是,房门居然虚掩,仅有一张留言表示欢迎,女主人则在里屋酣睡。傅聪未及多想,便坐在钢琴前练习,直至四小时之后,阿格里奇才顶着一头卷发,走到客厅,“两个钢琴家开聊起来,到了他们想知道时间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曼哈顿。他们到一个叫'扎巴尔’的小店买了点吃的,玛塔常常到这个甜点铺买吃的,然后在电视机前所狼吞虎咽……傅聪和玛塔很快成知心朋友……傅聪很惊讶于自己会跟玛塔如此心心相惜,别人都说她野气十足,不易接近、任性;在傅聪眼里,她清澈见底,而对她,就像阅读一本打开的书。他觉得玛塔十分迷人,他从没遇见过如此直爽,对别人这么好奇的人。他很欣赏她的谦虚,毫无虚荣心和使人神魂颠倒的幽默。清晨离开她,让她去睡觉的时候,他明白他已经爱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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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与阿格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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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与魔法——玛塔·阿格里奇传》

然而,事情发展峰回路转,傅聪将阿格里奇介绍给好朋友,中国作曲家陈亮声认识。不想,他俩竟坠入爱河,并暗结珠胎。傅聪闻讯,尴尬不已,对好友的背叛更是怒不可遏,他“对事态的发展感到无所适从。玛塔要跟别人生孩子了,还是一个他介绍的朋友,这个一半中国血统的孩子,以后肯定人人都会问是不是他的孩子。陈亮声和玛塔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时过境迁,傅聪先生对阿格里奇的“爱”,从来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变得寡淡,反而愈加浓烈。当然,这个“爱”已从当年的小情小爱,升华至对其艺术与品格进行赞美的大爱。

傅聪先生毕生推崇父亲傅雷先生的至理名言:“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这也是他自己做人、弹琴的准则。他判断音乐雅与俗的分界线,在于弹琴者奏出的音乐是否真诚地发自内心,华丽的音色固然可喜,而感动人的音乐才是珍贵神圣的,故此,按其评判标准,从未丧失过赤子之心,从未丧失对音乐忠诚的钢琴家,只有阿格里奇与鲁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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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与父亲傅雷,以及母亲朱梅馥

在傅聪看来,他们的音乐总是忽冷忽热、大起大落,从未有过“温吞水”的状态,尤其是阿格里奇,常人难以望其项背,“我很喜欢玛塔·阿格里奇,她的技术当然没有问题,她有一种火花迸发的青春活力。”

上世纪九十年代,傅聪与阿格里奇四手联弹舒伯特《回旋曲D951》成为乐迷们追捧的经典,其实,舒伯特时而抒情忧郁,时而欢快明朗的个性,与傅聪先生的人生态度极为相似。

记得他曾对我说,“事实上,我常常感到忧郁、痛苦,甚至痛不欲生,死亡的念头也会间或出现;但同时,我也相当开朗,自感比很多人幸福。身边有太多世俗意义意义上所谓的'成功人士’,但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他们苦得很呐!整天想着人家怎么看他们,对我来讲,人家怎么看,我从不在意,最重要的是,我如何看待自己!”

所以,有人说,傅雷先生是贝多芬,傅聪先生则是舒伯特。从傅聪与阿格里奇合作的舒伯特《回旋曲D951》,可以感受到音乐中明朗和积极向上的情绪,拥有交响乐般的磅礴之势,也寄托着两位音乐大师的纯真情感。

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傅聪先生演奏的斯卡拉蒂、莫扎特、肖邦和德彪西,已经在欧洲古典乐坛享有盛誉。那个时候的伦敦,堪称世界青年文化发源地,人们称之为“摇摆伦敦”,面对不同文化背景,艺术家们平等切磋,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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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肖邦音乐会海报

而傅聪先生的音乐诠释辨识度极高,人们往往能从其触键、音色、分句和气息中,察觉到属于他个人的独特风格,并进一步品味出其深厚的东方文化基因,因为傅聪先生习惯以东方文化视角来审视音乐。

譬如,他弹肖邦时,会想到李后主的句子;莫扎特是贾宝玉加孙悟空,温柔深情而又变化莫测;德彪西有“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的韵味;舒伯特则像陶渊明的诗境。陈萨跟我说,傅聪先生在家中跟她讲解肖邦《幻想波兰舞曲》的时候,正逢夕阳西下,温暖的阳光照射进琴房,只见傅聪先生边弹边喃喃自语,“残阳如血,苍山如海”;郎朗也向我转述过巴伦博伊姆对挚友傅聪的评价:“通常来说,用东方语言来解释西方音乐,往往令人费解。然而,傅聪用中国诗词与肖邦所作的衔接,却一目了然,晓畅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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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与傅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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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签赠曹可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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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签赠曹可凡(2

傅聪先生个性倔强,且始终如一,无惧任何表达。他讨厌李斯特,认为他“夸夸其谈”,说拉赫马尼诺夫“只有肉没有骨头”,而勃拉姆斯则是“故弄玄虚”,对音乐也好,对世事也罢,他永远秉持自己的原则,从不退缩,并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也正因为如此,傅聪与巴伦博伊姆的友谊经历了半个世纪严峻考验。

当年傅聪与小提琴大师梅纽因女儿喜结连理,他们在伦敦的住所几乎成为音乐沙龙,一批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聚集于此,畅谈音乐,其中就有已威震四方的大提琴演奏家杜普蕾。傅聪曾与之合作弗朗克大提琴奏鸣曲,得到音乐界高度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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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与梅纽因女儿弥拉结婚

傅聪先生记得,他们每次演奏完毕,杜普蕾就像经历火山爆发之后那样,瘫软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有时候甚至要躺上半天才可缓解。因此每次排练结束,傅聪总是让巴伦博伊姆陪同杜普蕾回家,而那时的巴伦博伊姆还只是一个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但傅聪极为看重其才华,两人有“手足之情”。没想到,天长日久,巴伦博伊姆与杜普蕾感情升温,有情人终成眷属。

即便是这种交情,中东“六日战争”后,巴伦博伊姆前来邀请傅聪参加庆祝音乐会,也遭到傅聪先生断然拒绝。许多年之后,傅聪先生谈起此事,仍保持其一贯观点:“战争与杀戮不可原谅。”他因此得罪西方古典乐坛权势人物,事业呈雪崩似下坠,也从此与巴伦博伊姆割袍断义,但傅聪绝不退缩。

众人皆感迷惑不解,其实,傅聪先生的举动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完全受其父亲影响。当年,圣雄甘地遇刺,傅雷先生将自己关在屋里绝食近两周,以此抗议冷酷与邪恶。失去昔日挚友,傅聪先生内心之痛无以言表,闲谈之间,也会不由自主地说起“丹尼尔”这个“小兄弟”。

直到上世纪末,巴伦博伊姆与巴勒斯坦学者共同组织“西东合集乐团”,让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音乐家并肩演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并宣告:“在现实生活中,不会人人平等。但在贝多芬的交响曲面前,人人平等。音乐是武器,我们用音乐来了解自己,了解社会,了解人类。”傅聪先生闻之,老泪纵横。他反复观看那场音乐会录像,还不停地说:“那是我兄弟!那是我的兄弟!”一种自豪感油然而升。

傅聪先生曾说,自己甘愿一辈子做音乐的仆人,每次上台演奏更彷佛“从容就义”,因为他渴望用钢琴来与心中至善至美的音乐对话。由于年轻时练琴不够系统,他的手常年受疾病与疼痛困扰,可对音乐的虔诚,促使傅聪先生每天坚持不懈地练习。

他晚年不止一次取消音乐会,只是因为他固执地要演奏肖邦24首前奏曲,却又力不从心。朋友们宽慰他,其实弹什么曲目并不重要,玛祖卡、夜曲都行,但他仍执意与自己较劲。他的人生是与钢琴这个并不驯服的乐器搏斗的一生。直至生命最后阶段,他仍每日爬到四楼琴房练琴,结果不幸摔倒,导致尾椎骨骨裂,只得卧床休养,视力与听力也急剧退化。

于是,一个如此热爱生活、如此热爱音乐的大师,渐渐陷入一座孤岛。然而,当弟子孙韵去他伦敦家中探视时,傅先生那浑浊的双眸又发出光亮,询问老友的近况,谈及红烧肉、臭豆腐、黄鱼面、生煎包、小笼包那样的上海美食,不禁哀叹道:“我回不去了!”

弟子问他是否惧怕死亡?“不怕!因为我都空了!我已看见街角边的那扇门了……”这位哈姆雷特式的骑士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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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晚年与弟子孙韵

傅聪先生一生追求音乐,始终以一颗赤子之心去无限接近理想中的艺术与品格。他把他的爱、他的美德,献给了音乐。在生命的最后乐章,钢琴诗人仍用心灵进行演奏,直至走入那扇生死之门……

傅聪先生的人生是痛苦的,但也是丰盈的,因为他真正活过!

2022年4月28日 PM3:00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741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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