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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的私意(秋水堂论金瓶梅)书评

 知道. 2022-05-02 发布于山西
           深情的私意

            ------读《秋水堂论<金瓶梅>》


    《秋水堂论金瓶梅》是一本深谙东方人情的阅读札记,是与《金瓶梅》相配的解语书。我相信,它带给我们的是全新的多层次的阅读惊喜。此书没有做作的比较文学的论调,从文字到内容,当得起“体贴入微”一词。读此书会有一种与聪慧女子共读《金瓶梅》之感,犹如隔窗探问梅花,当梅影映在窗纸,遂意足而不去狎玩,只是欣赏。写此书的人的确是一聪慧女子。她给我们的是阅读时她的领悟、她的私意、她的喜悦,而不是全知全能的判断。唯如此才贴近《金瓶梅》复杂精细的文本,并传达出真实的,贴近人心的读后之感。简单的道德评判不是她要给读者的东西,因为真实的情况是“在一个更深刻的层次,小说对人物的刻画如此细致入微,使读者往往情不自禁地产生单纯的道德判断所无法容纳的同情。”(宇文所安)

      我承认《金瓶梅》于我,不仅仅是我,更是对我们大多数现代读者而言,是一个缺席的神话。关于它,大众要么彻底一无所知,要么有一点人云亦云的了解:千古第一奇(淫)书嘛!语气不乏暧昧。比较今天A片暗地里泛滥,感官刺激的途径早已由抽象的文字转为具象的画面,《金瓶梅》中直露的性爱描写也不致于败坏“大众”的胃口,而是不合罢了;正如秋水堂主在序言中说:“与就连少不更事的少男少女也能够爱不释手的《红楼梦》相反,《金瓶梅》是完全意义上的'成人小说’,一个读者必须有健壮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头脑,才能够直面其中极端写实而格外惊心动魄的暴力----无论是语言的,身体的还是感情的。”然而长期偏食或挑食的中文读者还是占大多数吧,宁可欣赏做作矫情的温柔浪漫,甜腻泛滥但似乎永不过时的怀旧感伤,也不可能去直面如此的“现实”。就这个意义而言,《金瓶梅》天然地不会成为当下时代的畅销书------即使解禁,它的受众也是有限。这是图像的时代,真要寻求刺激,自有充斥的影像一径满足粗俗的胃口,何劳费眼费脑将五百年前的“香艳”文字转化成个人的“意淫”呢?这也是保守善良的小市民道德和温馨柔美的小市民文艺趣味占主流的时代,喜欢将道德洁癖带入阅读的人,纯善脆弱的人,阅读口味清淡的人,只会对它敬而远之。

       其实,考察五百年来《金瓶梅》这部奇书的命运,可以说世人对它是亦毁亦禁,却又不离不弃。极端的写实风格令它暴力与情欲一起泛滥,繁华的物质细节描绘与精密无比的人物刻画同辉,复杂回环、丝丝入扣的结构与暗潮涌动、诡谲不安的众生命运合流,推动这部人情小说演绎、发展,最终落成一个个或惨烈或悲凉或暗淡的结局。在漫长的明清两代,它只是成为诸多文人或道学先生的私房书,偷偷读来暗暗品,这种读法真真是比书本身更有刺激,等于在玩禁忌游戏,这样独特的“作品----读者”互动关系充满张力,所以除了《金瓶梅》本身有其艺术价值之外,这种关系也是成就此书五百年不废的命运的重要因素。而五百年中,《金瓶梅》的主流读者不用考证都知道-----男性文人,再详细点说,是封建时代有文学品位的,有相当年纪的男性文人。所以当大众有权受知的时代来临,长期被中老年男文人所垄断的《金瓶梅》,出人意料却又自然而然地由一位聪慧红颜解读,并呈向广大读者,实在有意思,也实在令我辈女子欣然扬眉。秋水堂主少年早慧,聪颖过人,如今亦是一等一的聪明女子,由她来品评《金瓶梅》并将文字感悟传诸读者是再合适不过了。其实,稍近的民国时代,亦有一聪慧女子深谙《金瓶梅》之好之美,将它化做自己写作的源头而宝爱之,她就是张爱玲。她的明锐见地对秋水堂主一定不无启发。只要足够细心,就能在秋水的论说中,遣辞行文中,寻到一丝丝隐约的张爱气息,这气息在《红楼梦魇》中处处可闻。秋水此番在书中下的工夫极为足备,可见未必无有与张前辈互相对照,一较高下之意。一为红楼成梦魇笔墨;一为金瓶论日月春秋,有女心如此,有灵心慧眼如此,形诸成文,超越许多故作高深的学者文章,很大程度上还原了这两部小说杰作的生命力。是为普通读者之福。

       尽管这本书立意如此之高,但它又能从极细极低处着手,度察细微若发,论述遂精到准确。篇章布局也独具匠心,以《金瓶梅》词话本及绣像本的章回题目共为标题,论说的章数恰与原著相同,每章内容都从“破题”出发,一层层阐释,发微,点评,感兴,本章主题已点,随后就利落收束。有那极为摇曳生姿的华彩章节,作者也适度铺承,但每以原著中的诗词曲子为点睛延展笔墨,读者遂不致因枝蔓之盛而陷入茫然。我所喜的正是这样的写法体现出谦逊实在的学问工夫,不搬弄理论花架子,故作高深之论;更不天马行空,故作玄虚之语。贴着原书一径写来,秋水之论与原书如影随形,相映成趣,我辈就算无法亲读原著,也借此窥得几分真味,得偿愿心。

      秋水如此用功固然好,我喜爱此书,更有另一层原因:不仅结构写法甚或语言与原著贴心比肩,秋水对金瓶的喜欢更一直回旋在全书中,自成一种深情的私意,而且并不狎昵,真是领会之人才有的体贴之意。这样的心意来自她对原作者创作意图的准确把握,那就是“金瓶的作者写一部花好月圆的书,最后才给我们看原来不过是些镜花水月而已……金瓶的作者是菩萨,他要求我们读者也能够成菩萨。”因为金瓶要求我们慈悲-----对芸芸众生的慈悲和悯爱,哪怕是对西门,金莲,陈敬济,吴月娘,李瓶儿,孟玉楼这干世俗,奸猾,热闹,卑琐的市井中人,也如是。这里面有文学的宽容在,也有人性的宽容在。秋水真也就以菩萨低眉垂睫之姿态来为我们解读,籍以传递,兰陵笑笑生的,还有,她作为我们同时代中人的-----悲悯。其实五百年前的明代市井,与喧嚣浮华的当下,人心之变迁,本性之进步与否,实在不好乐观看待。秋水的私意,并不只囿于精彩文本,自有一番透察现世的苦心,她说:“我们的生活中,原不缺少西门庆,蔡太师,应伯爵,李瓶儿,庞春梅,潘金莲。他们鲜衣亮衫地活跃在中国的土地上,出没于香港纽约的豪华酒店。我曾经亲眼见过他们。”
正是-----

红颜评奇书,柔笔著春秋。世相纷繁处,古今无异畴。


看后记中,秋水自道:最初促使我动笔的,只是喜欢。

我写下这些拉拉杂杂的话,也只是喜欢。我私度秋水心意,想必她也会愿意记取张爱玲的一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原来这些个千言万语,千评万说,都只为了此间这人语低低的一句。

                                                          二零零四年六月四日 雨夜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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