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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学而时习之”详解

 星河岁月 2022-05-03 发布于江苏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是《论语·学而》首段首句,为世人所熟知。对此句的解释,以三国时期学者王肃的观点最为通行,他认为“时者,学者以时诵习之。诵习以时,学无废业,所以为说怿”。自古及今,学者们的观点都与王肃大同小异。如邢昺《论语注疏》曰:“言学者以此时诵习所学篇简之文,及礼乐之容,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所以为说怿也。”又如朱熹《论语集注》曰:“既学而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悦,其进自不能已矣。”他们的释读具有权威性,所以为历代学者所因袭。又如钱穆《论语新解》对此句也无新解,仍沿用古人旧说。但古人之说颇有疑问,兹略陈管见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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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淳佑六年(公元1246年)湖州頖宫刻本

理解此句最为关键之处,在于“习”字的语义。古今多以诵习或温习为训,但诵习不过是童蒙教育所采用的手段,对于成人而言,如果仍以背诵熟读为学习手段,那么必然是为了应试的书生。学者治学,焉用时时诵习?孔子曾经言及自己的学习特点,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倦。”(《论语·述而》)意即将所见所闻铭刻在心而不知厌倦。很显然,诵习与孔子所谓“默而识之”并不吻合,也不可能做到“多学而识之”(《论语·卫灵公》)。

孔子有所谓“温故而知新”(《论语·为政》)之说,温故不同于诵习,强调的是由既有的知识推导新知的能力。温故未必知新,诵习当然更不可能,所以孔子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孔子曾经分别称赞子贡和子夏“始可与言《诗》已矣”,因为他们不但能够“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而且对孔子也有所启发(《论语·八佾》:“起予者,商也。”)这种由此及彼、触类旁通的推理能力并非普通人所能具备,需要通过不断的思维训练才能获得,所以孔子认为达到温故知新境界者,就“可以为师矣”(《论语·为政》)。

“习”字除了温习之义,还有练习之义,如古人所谓“习礼乐”“习射”。现代学者也有论及之者,如杨伯峻《论语译注》曰:“一般人把习解为'温习’,但在古书中,它还有'实习’、'演习’的意义,如《礼记·射义》的'习礼乐’、'习射’。……像礼(包括各种礼仪)、乐(音乐)、射(射箭)、御(驾车)这些,尤其非演习、实习不可。所以这'习’字以讲为实习为好。”他对“习”字的解释较之古人更为正确,但他对语义的把握尚有欠缺,因为他将“习”理解为对各种技艺的熟练操作和运用了。杨伯峻的观点对当代学者的影响较大,目前的各种《论语》读本从其说者甚多,不赘举。其实,六艺对于孔子而言只是“游”。《论语·述而》曰:“游于艺。”按照朱熹的解释,“游”是“玩物适情之谓”。可见六艺对孔子而言不属于“学”的层次,所以杨伯峻的解读与文义似乎仍有距离。要正确理解“习”字的语义,还必须厘清“学”的含义。

关于“学”的含义,古今注疏都理解为普通意义上的学习,有失精确。孔子在成童之岁时即立志于学问,他自述曰:“十五而志于学。”(《论语·为政》)朱熹集注曰:“心之所之谓之志,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所谓大学之道,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朱熹的解释清晰明了,孔子曾说:“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这可以证明孔子所谓“学”,其含义就是指学道,所以孔子又自称“志于道”(《论语·述而》)。据《论语·学而》记载,子夏曾经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事父母、事君、与朋友交,这些为人处世之道正是大学之道的主要内容,因此,子夏所谓“学”,其意即指学道。

传说孔子曾向老子学道,但似乎并不可信。根据《论语·子张》记载,卫国的公孙朝曾向子贡询问孔子的师承关系,子贡回答道:“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子贡所谓“亦何常师之有”,说明孔子并没有一定的师承关系,主要是通过自学的方式学道。根据文献记载,孔子学道的途经主要有两种。首先是博览群书,孔子曾说:“君子博学于文”(《论语·雍也》)、“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孔子劝导学生学习《诗经》时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很显然,孔子自身也是通过《诗经》得到了兴、观、群、怨的启蒙,并体认到事父事君的原则。其次是多识多闻,不耻下问,孔子自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论语·述而》)《论语·八佾》曰:“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孔子在太庙里凡事都要询问,于是引起别人的质疑,孔子对此则很坦然,因为太庙的礼仪制度正是他所需要了解的礼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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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写卷何晏《论语集解》

按照朱熹的解释,道的内容就是“人伦日常之间所当行者”(《论语集注》)。学道的主要目的,当然就是为了修身,所以孔子认为要成为君子就必须“修己”(《论语·宪问》)。修身的方法就是通过学道,不断反省自己,改变自身。孔子有“能近取譬”(《论语·雍也》)的能力,他自述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又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因为不断修身,所以孔子能够“三十而立”(指立身,故朱熹集注曰:“三十而立,有以自立。”)因为“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所以孔子能够“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根据孔子学道的方法和特点,“习”其实就是“思齐”与“内自省”或“从之”与“改之”。《论语·公冶长》曰:“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闻道之后需要“行”,可见“习”之含义即指“行”,意即践行或身体力行。因此,“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应理解为:“学道后时时身体力行,不也很快乐吗?”“时”字旧时多解为“以时”,今从朱熹释为“时时”。

以上解释如无误,则“不亦说乎”也就容易理解了,因为大多数人都能在运用自己所学知识时,感受到某种程度的快乐,而机械式的诵习显然不会有什么快感可言。孔子曾说:“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忧与乐是相对应的,既然孔子之忧是“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那么孔子之乐也就必然是闻义而徙、不善而改。这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指学道后身体力行,并感受到快乐的最佳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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