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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个断命老棺材”

 吴语资料馆 2022-05-04 发布于江苏

近常想起爷爷奶奶事来,所以就写一点。

我的爷爷奶奶是两个性格很不同的人。奶奶精明、强势,常常板着面孔,她让我想到滑稽电影1里绿杨演的那位家主婆,严厉起来的样子真有点儿不近人情。爷爷恰恰相反,他很宽容,很和气,嫌贬他几句,他也不说,总是笑眯眯的,一副过来人的长辈模样。

两人结婚算来也五十多年了,平日在家,奶奶只喊爷爷“老猢狲”,“老死尸”,或者“侬个断命老棺材”。外人晓得了或许觉着难听相,其实这也不过我们方言中的一种戏谑,老人间常有的。按一位本地乡绅的说法,这种亲人间的骂语最能表达关切,所谓“情至深,骂之切”,难免还有点儿“恨铁不成钢”意味,甚至迷信说,这骂语是“冲喜”的,骂得越恶,恶运反越是不会来了。

于是乎屋里向我们常听奶奶喊:“老棺材啊,吃饭哉”,“侬个老寿头诶,吃药勿要忘记啊”,“哦呦侬个死人诶,血糖介高,饭还要吃介许多,扑尸么吃得介大,侬要寻死噢!”。。。我感叹慈溪话里的“关切语”为何千奇百怪那样多,令人分不清黑白好恶。记得小时有一次,我爹问爷爷在哪儿,我想奶奶常说爷爷去“收眼光”,便也随口答道:“爷爷到外头收眼光去了”,结果差点吃一个耳光。后来我才晓得,“收眼光”是一个人预知自己要死了,就到熟悉的地方去走一走,好像完成最后一个心愿的意思。

我爷爷不大响的,他晓得奶奶嘴上厉害,心肠不坏。他是在浙江当兵时同奶奶认识的,爷爷原籍在江苏泰兴2,早年的事我原也不大清楚,只晓得他后来去湖南工作,奶奶就在老家带孩子3。爷爷的单位当时属于保密机构,不好随便探访,所以我爹、二爹小时都很少见到父亲。我爹给父亲写信,地址只有一个编号,连门牌都不晓得的。我小时候也去长沙住过一阵,那时爷爷还未退休,我只知道湖南的吃食不大好,其他却也记不清了。

我学龄前很长一段时间跟爸妈住在外地,后来又总在外婆家,直到读小学才回浒山。那时爷爷奶奶也在浒山,爸妈工作忙,爷爷就常来接送我,有时爸妈去外地了,还要陪我过夜。我印象很深的,有一次我偷偷看《流星花园》,爷爷看到搂搂抱抱的,还道是什么淫秽片,不准我看,我就一度很烦他。爷爷那时劲道很好,成日骑一部脚踏车,来来去去,横得很,碰上轿车也不让的。他块头很大,放学的时候,老远就见他站在校门口等我,我的不少同学后来也认得他了,有几个十三点,逮着机会还要向他告状:“HF爷爷!HF今天又欺负同学了!”“HF爷爷,HF今天又留学堂4了!”

我爷爷讲话口音很重,他总问:“你'咋爷’做完么得?”,“咋爷”就是作业,老实说,那时候不用说我,连我爹都常常听不懂他的话。他还有一句老家的口头禅,叫“忍你妈妈”(其实是“日你妈妈”),家里人一直不晓得是什么意思。说来好笑,我一直以为这句是湖南话,大学时还好几次拿它去问湖南同学,人家自然是一头雾水。后来某次去江苏旅游,听见街上几个老头讲话,跟我爷爷一模一样的,才刚晓得那是江淮方言。

爷爷奶奶过去一直跟二爹一家住,我的堂妹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她小时很聪明可爱,嘴巴也很刁,只有奶奶烧的菜她最爱吃。爷爷看到孙囡,按奶奶的话说,也是“老棺材”碰着“小棺材”,怎样都欢喜。

妹妹现在也大了,近几年在外面读书,奶奶就很肉痛,常常念叨,“女小顽5一个人读得介远,啥个意思?危危险险格仔,吃也吃不好...”偶尔她回家,成日也总是跟爷爷奶奶在一道,去年我见她,还像个小孩子(其实我自己也一直当她是很小的孩子),翘着腿坐在沙发上,对着爷爷奶奶发号施令:“奶奶!我要吃糖醋排骨!”,“爷爷,给我饮料拿来!”每想到这里我都很难受,她还来不及明白自己对爷爷奶奶的依恋呢!

注:1. 我指的是1963年上海滑稽剧团出的电影《如此爹娘》,绿杨在里面演了一位难搞的苏州家主婆。2. 泰兴过去一直属于扬州,所以爷爷总说自己是扬州人。3. 关于爷爷的身世,去年我写过一篇《江北人漂流记》,是根据家谱和他的口述考证出来的,在这以前我们对他的身世了解很少。4. “留学堂”就是被老师留下来补课的意思。5. “女小顽”就是“女小娃儿”的音变,宁波地区的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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