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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铎的书法与抒情

 流形sbz 2022-05-04 发布于甘肃

■兰 浩/文

明末 “三株树”黄道周、倪元璐、王铎人生赋予传奇、悲壮色彩,他们同年进士,同在朝廷内阁任职,互相切磋攻书,三人书法成为晚明书法史极为靓丽壮阔的风景。在晚明大厦倾覆的历史关头,黄道周、倪元璐慷慨捐躯报君,他们的悲情壮烈为后世称颂敬仰。而王铎选择降清的贰臣之路,背上屈辱的道德重压。可见倪元璐、黄道周二人气节性情相似,而王铎却有所不同。如果悬置道德伦理判断来审视 “三株树”书法,饶有趣味的是,王铎书法风格迥异于倪、黄二人处非常明显。书法即内心性情世界的展露,在明末 “三株树”这里演绎得可谓精彩绝伦。

或有人问,倪元璐、黄道周二人书法面貌不也是相差很大?从书法取法、用笔特征、形式特征来看,倪元璐、黄道周二人书法的确不同,比如倪元璐书法有苏东坡、颜真卿、王羲之的影子,黄道周书法于钟繇、章草、王羲之等学习颇多;倪元璐用笔生涩多,黄道周用笔沉实占多;二人书法都是在前人基础上的继承和创造。对比倪、黄二人书法,在形式美的差异之后,我们不难发觉 “性情展示”上的某些共同点,比如用笔出锋,线条呈现尖锐意象较多。尤其在倪、黄二人的楷书用笔上表现都非常明显,比如倪元璐1631年的《家书》楷书和黄道周的《孝经》用笔尖利出锋很多,结构取法魏晋小楷,风格极为近似;他们行草字形压缩、字距紧密也有相同之处,章法形式布局基本没有太大出入。二人书法形式背后透露的刚正、英烈以及压抑的愤懑不难领会,可以认为倪元璐、黄道周书法共同点占主导。而王铎楷书用笔尖锐就少见,不少行草章法轴线的摆动、风格的开张和狂放为倪、黄所不具备。从《王铎书法全集》 (河南美术出版社2013年,黄思源主编)我们看王铎留存作品非常多,其风格大致可分为四个类别:极为少量的楷书与隶书作品、臆造式临摹二王作品、高古狂放式的巨幅草书以及写意式的 “抒情小品”。很明显王铎一生是努力成为 “书法职业杀手”,因此全心投入,作品众多,风格多样,也最具创造性。如果深入探究王铎和倪黄书法的主要区别,由此探索王铎与倪黄二人不同的心理世界,笔者以为王铎式 “抒情小品”作品最值得细细品读。隶书、楷书临摹、二王书法乃至巨幅草书, “三株树”都有各自的风格和创造。但 “抒情小品”则是王铎区别于倪元璐、黄道周二人的最大不同之处,也是王铎书法极为别致的创造。解读王铎这些写意抒情小品,对于把握其内心世界颇具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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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思源主编《王铎书法全集》 (1-5册)收录王铎30多岁直至晚年的多幅作品,从近三十余年的跨度中,笔者发觉 “抒情小品”式作品一直占据着王铎创作生涯的始终。从《行草再芝园诗轴》 (37岁书)、《香山寺作五律》 (49岁书)到60岁的《行书坐餐胜亭之作轴》《行书临褚遂良帖轴》等等,王铎极力痴迷于这种抒情写意的大幅纵式行草轴作品。这类作品连带提款一般三到四行,纵向长度达3米多,是王铎 “抒情小品”的主要形式。虽然这样的纵向竖轴作品形式并非王铎独创,倪元璐、黄道周那里也很容易见到,比如倪元璐的《卜居诗轴》,黄道周的《赠屈静根诗轴》等等。但在这种纵向竖轴作品上面,王铎书风表现出与倪、黄二人的极大不同。倪、黄二人用笔是生涩,变化中寓沉着,时出尖锐笔锋或者破败枯烈,结构紧凑、扁势收压、字距紧缩等非常明显。倪、黄二人纵向巨幅呈给人的视觉感情色彩是 “英烈”、 “刚正”、 “压抑”、“愤懑”等等。倪元璐喜欢枯涩、刚燥的使转,黄道周用笔时出尖锐、沉实,大体都不脱这类情感意象。而王铎很早的《行草王维诗轴》《行草饮水楼诗轴》等作品表达的情感就迥异于倪黄二人,用笔不是倪黄的尖锐、沉实等等,而是米芾结构的癫狂、用笔的写意、字距和轴线的摆动。王铎书法美学元素不同于倪、黄二人的风格,王铎的 “抒情小品”是 “轻松”、 “自然”、 “欢快”、 “荒率”、 “野逸”等等复杂形式的综合。比如变幻、综合的写意笔法,结构不是压缩、严谨,而是跌宕起伏乃至夸张变形,字距也没有刻意压缩绵密,而是随势就形,波浪起伏,章法轴心线也经常摆动变幻。

王铎这种抒情写意作品风格一直延续到晚年,更为有趣的是,王铎这种抒情小品形式风格多种多样,伴随书写内容有所变化和契合。读者不妨认真解读领悟,比如《行草书触意之二首轴》 (48岁作),其诗内容 “今年秋意重,清露漫霏霏”含秋天的萧瑟肃杀,书法字形则支离、变形等,用笔则枯、淡相间;《行书香山寺作轴》书法涉及禅学内容或者寺庙风景描述,字形相对结构平稳,用笔起伏不大,章法摆动少,足以表达平和的心绪;《再芝园诗轴》则笔法变化,结构跳跃舞动,似一幅轻松自然的风景画等等。能移人情者,乃书之极致,王铎的抒情之作恰当表达这一旨趣,寻幽访胜、漫步寺院、阴雨情思、烦恼缠身、落寞痛楚等不同的环境、情绪之下,王铎善于驾驭书法笔墨线条、字形字距开合,恰当表达当时当地的心绪,所以他的作品形式风格多姿多彩,这一点上远非倪元璐、黄道周书风相对单一所能比拟。王铎是一个多愁善感的艺术家,视书法艺术为专业进而表达自己内心的最好方式,倪元璐、黄道周二人是刚正仁厚的学者、英雄,书法是余事,更多是承载道统的工具。客观地说,王铎不少的书法抒情之作没有刻意表达道德善恶诉求,他只是抒发当下 “真实”、 “自然”的心绪。而倪、黄二人书法的愤懑、压抑多少充斥正义、针砭时弊的崇高感和道德诉求, “三株树”书法风格意味的最大分水岭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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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王铎书法的情感表达主要在两类书法作品中展开,一是高古雄浑的草书巨幅,比如《赠郑公度草书诗册》《赠张抱一草书诗卷》《为葆光张老亲翁书草书卷》《题野鹤陆舫斋诗卷》等等,王铎这类草书巨幅横长数丈,气势奔腾,汪洋恣肆,高古雄浑,是王铎借书法高蹈尘世的外展式 “抒情大品”。二是前面论及的轻松、自然、荒率之作等等是王铎心绪 “内展”式 “抒情小品”。王铎的轻松驾驭和创造,展示其书法的精深理解和把握。王铎书法的抒情之作还有很多 “丑化”、 “俗化”、 “奇态” 的字, 比如《再芝园诗轴》 中的 “堪”、 “掌”、“头”,《为蔷道兄弟诗卷》的 “远”、 “虞”、 “艰”、 “寝”等。长期临摹古典书法的王铎却不时在作品中转雅为俗,转美为 “丑”。王铎书法还有很多用笔的独到特点,比如《临王羲之小园子帖轴》的大块涨墨、《为公媺书诗轴》的渴笔、虚笔、燥笔的大胆运用,是王铎对古典笔法的继承和超越。笔者以为王铎在有意冲击“古典权威”、 “解构中心”,实现中国书法 “走向平民”等心理期待,这又是迥异倪黄二人之处。 “超道德”、“平民化”、 “世俗化”、 “自由化”在王铎的 “抒情小品”中展露无遗,这是千年来中国帖学发展的新境界!但王铎这里的抒情仍然难以掩饰内心道德伦理的重压,例如从取法上看,王铎取法 “吾家逸少”、张芝、钟繇、米芾、苏轼、柳公权、颜真卿等等,却未见学习与自己贰臣极为相似的赵孟頫,也从未论及。而黄道周推崇过“赵松雪”书法,因为没有这个道德忌讳,从此可见王铎内心 “道德防御和恐惧”心理之一斑。赵孟頫 “唯有笔墨余情在,留与人间作笑谈”,带有几分自嘲和无奈;王铎的 “我无他望,日后史上,好书数行也”则带有几分自信和悲怆!王铎抒情小品在抒发着并不轻松的情感;赵孟頫书法 “晋唐一体化”复古,是承续皇室文化大统;而王铎抒情之作则在逃离、解构正统,世间道德天平对二位书法大师的潜在重击和影响可见一斑。晚明儒学深刻影响和塑造倪元璐和黄道周的思想行为和人生选择,而王铎学习二王书法, “吾书独宗羲献”,晚明北方王学熏染他的内心世界,王铎在 “王家”书法、思想倾向及人生选择上显示出与倪元璐和黄道周的极大分野,这是解读王铎 “抒情小品”极为关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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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中国书法史,从魏晋尚韵、唐书尚法到宋书尚意,王铎式 “抒情小品”来了一个综合性创造:笔法的写意发挥得淋漓尽致,字态的变幻莫测则吸收米芾加以超越,章法轴线摆动更为跌宕多姿,巨幅书法形式为唐宋书法少见。王铎书法魔鬼般的美学将 “心”的容量完备展现。有人称王铎的书法理念是矛盾的复合体,他的美学思想是 “魔鬼美学”,他的书法创作根植在对传统的回归与裂变相互交织的温床上。笔者认为王铎书法的成就和贡献在倪元璐、黄道周之上,生——熟——生,是书法探索的三个阶段,最高阶段是 “从心所欲不逾矩”后的 “熟后生”,王铎书法进入到了第三个阶段。客观地说,倪元璐、黄道周书法成就不小,风格突出,但尚在“生——熟”之际。从历史实际来看,倪元璐51岁就英勇殉国,书法探索尚未完全成熟,黄道周书法有独创,但总体略显单调,他毕竟视作书法为余事。倪元璐、黄道周书法透露的英雄刚烈之气令人敬仰,道德感令人感动。在人生的壮烈、道德的崇高境界上,中国人多倾向认同倪元璐和黄道周。但在书法领域,王铎综合性独创成就和贡献值得大加重视,其书法抒情小品对于现代书法的走向予以极大启示。

(孟云飞转自《书法赏评》 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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