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陶瓷,古老而年轻,高雅而朴素。它贯穿古今,连接东西,金木水火土缺一不可,是承载人类共同审美的艺术品。它如诗、如画、如淑女风姿绰约;似玉、似冰、似翠峰清秀挺拔。 我们的祖先,在新石器晚期开始喜爱欣赏陶器;唐代茶道的大发展,让陶瓷受到诗人的称颂;到了明代,文人雅玩收藏成风,陶瓷真正成为博古架上的艺术品;有清一朝,陶瓷艺术达到了巅峰,专论陶瓷的著作也开始扎堆出现。 可见,古人对陶瓷的鉴赏、研究、收藏,伴随着陶瓷技术的发展一以贯之。而从古代“鉴藏学”的角度,揭示陶瓷的历史价值和文化意蕴,无疑为我们认识传统文化提供了有趣的视角,也为我们呈现了陶瓷技术史与人文审美史的独特对照。 一、审美的萌芽:圣人“土馏”在古代文献中,关于陶器的记述,多来自以下几部文献: 《史记·五帝本纪》:
《吕氏春秋》:
《韩非子·难》:
《物原》:
《路史》:
![]() 江西万年仙人洞遗址出土的远古陶罐 由于中国自古缺乏成熟完整的宗教信仰,圣人崇拜非常普遍。所以典籍中并没有陶器的正面描述,记载的都是圣人的“丰功伟绩”。后世,言必称尧舜的历代文人们将典籍反复引用,遂成陶器产生的“铁证”。如: 《坦斋笔衡》:
《江西大志》:
《阳羡茗陶录》:
这些历史上重要的陶瓷文献,在谈及陶器时,永远离不开圣人,表现出对经书典籍的深深依赖,也反映了古代文人割舍不断的崇古情怀。 关于原始陶器的考证,稍稍下了功夫的是清代朱琰的《陶说》:
可见,即便是朱琰,对远古陶器的考证也仅局限于文字,未有任何具体形象的描述。 现代考古让新石器时代的彩陶重见天日,我们终于能够一睹圣人“土馏”的真容。彩陶上的三角形、平行线、同心圆,有着飘逸洒脱、简洁单纯的原始美。但古人没有这样的审美感受,在他们眼中,这些只是饮食工具,所以叫“饭土铏”、“羹土铏”、“饭土簋”。 ![]() 新石器时代彩陶双系罐 与文学、书画等纯艺术不同,陶器的诞生是为了满足日常生活所需,艺术价值是逐渐提升的。直至龙山文化时期,才出现了高度审美化的蛋壳黑陶。 二、因茶而“美”的盛唐陶瓷赵汝珍在《古玩指南》中说:
有唐一代,茶道发展成为文人墨客津津乐道的雅事,作为茶器的陶瓷终于迎来了审美的春天。“茶圣”陆羽在《茶经》一书中,长篇论述了各窑口陶瓷茶器的优劣:
《茶经》记录了邢窑、越窑、婺州、寿州、洪州等窑口的颜色和形制,是陶瓷鉴藏学的开山之作。 晚唐时期,被陆羽称颂的越窑开始在诗歌中出现。如: 皮日休《茶瓯》:
陆龟蒙《秘色越器》:
徐夤《贡余秘色茶盏》:
诗人用“月魂”、“云魄”、“明月”、“薄冰”、“千峰翠色”等美好的词汇,形容越器如清泉般纯净、温润,赋予了其极高的审美意象。 ![]() 法门寺出土越窑秘色器八棱净水瓶 当然,唐代也有咏颂其他窑口的咏瓷诗。如白居易的“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皎然的“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杜甫的“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等等。 唐代文人在享受茶道愉悦的同时,将审美目光投向之前被忽略的瓷器。而能够进入诗歌这种高级的文学形式,使陶瓷就此迈入艺术鉴赏品的行列。 三、宋代“金石学”对陶瓷审美的桎梏金石学,是以流传和出土的青铜器或碑铭石刻为对象,研究它们的形制、文字、图像、纹饰的学问,其真正定名和兴盛都在宋代。在金石学的推动下,凡是带有文字的古器物,均得到了文人的重视。陶瓷器物中,最被看重的是作为建材的砖瓦。因为砖瓦多铭刻文字,对于考证古地名或宫苑位置很有价值。而其他陶瓷器并未归入金石学的研究范畴。 ![]() 汉代“延年益寿”瓦当 这一现状一直延续到1930年代,著名金石学家朱剑心在其著作《金石学》中,承认了陶瓷的艺术地位:
金石学过度重视文字,视艺术为奇技淫巧的传统,影响了无数代文人,使中国的工艺审美一直落后于西方。 四、陶瓷审美的巅峰:明代山人的雅玩、清供与“好事”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写到:
雅玩,就是具有审美愉悦和精神陶冶内涵的“玩”,鉴藏陶瓷是雅玩的一部分;清供,就是对居室器物进行相应的布置摆设,追求闲适脱俗的氛围,陶瓷是清供的必备品;而追求雅玩、清供则被视为“好事”,雅玩之人常常被称为“好事之家”。好事家的数量在明清达到高峰,尤其是明中后期,伴随着山人群体的出现,雅玩成为一种社会时尚,陶瓷鉴藏也风行一时。 山人群体往往对社会生活充满强烈的拒斥感,他们喻世况为“浊世”,喻人群为“腐鼠”,喻官宦生涯为“牢笼”,寄情于“风云月露之形、花鸟虫鱼之玩、山川原野之胜”。其思想形成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所以,明代山人最显著的心理特点就是慨叹人生苦短,强调自我意识和享受意识,极力追求所谓高雅的生活趣味。屠隆在《考梁余事》中说:
他们关注身边事物,许多文人成为名副其实的杂家。如陈继儒论花、袁宏道论瓶、李渔论居室,极尽细致之能事。 ![]() 文学家、戏剧家李渔画像 明代山人另一特点,就是厌恶俗人参与雅玩生活,因为这会动摇他们作为山人的社会地位。陆绍珩曾说:
这种标新立异的名仕化倾向,又直接导致了“贵瓷贱金银”思想的出现,“陈古瓷器”成为书斋快事之一。曹昭的《格古要论》、文震亨的《长物志》、高镰的《遵生八笺》等,都对文房内选取、使用、陈设的陶瓷条分缕析,提出一系列准则,成为古代陶瓷鉴藏的珍贵史料。如《长物志·香合》中写到:
至此,陶瓷被分为三六九等,受到追捧的身价百倍,许多文人无缘见之,便长篇累犊地予以揣测考证,促使相关资料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有了明代山人的积累,清代最终出现了《南窑笔记》、《陶说》、《景德镇陶录》、《瓷史》等陶瓷专著,关于陶瓷的学问就这样诞生了。 ![]() 上文我们分析了陶瓷从实用器发展为艺术品,并最终在清代确立陶瓷鉴藏学的历程。但陶瓷技术本身的发展,才是推动其具备文化审美的重要力量。 中国古代工艺品首先注重的是材质,金银、玉石等珍贵材料被赋予了文化的诠释。例如原始先民认为,玉是山川自然的精英,所以从新石器时代起就是部落祭祀的重器。后来,无论君子养德,还是男女定情,都少不了以玉为证。这些表述极度丰富了玉的文化内涵,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特征之一。 陶瓷由泥土烧制而成,自然不会像玉那样珍贵。但心灵手巧的古代窑工们不甘让陶瓷永远灰头土脸的样子,他们费尽心思地改进生产技术,最终使陶瓷能够模仿玉石的光泽和质感。如最早为文人所咏叹的秘色瓷,就是以如玉般的釉色闻名。《昌南历记》中记载:
可见将陶瓷制作得如同玉器,也是讨统治者欢欣的办法。 陶瓷对玉的竭力模仿,推动其进入审美鉴藏领域。此外,陶瓷也经常利用金银来提升自己的文化品味。如宋代定窑在采用覆烧工艺后,虽扩大了产量,却留下了“口沿有芒”的弊端。聪明的窑工便用铜、银、金,镶在无釉的口沿上,反而得了个“金装定器”的美名。 ![]() 故宫博物院藏定窑白釉刻乾隆御制诗碗 除了模仿玉石和使用金银,陶瓷的每一次重要技术突破,如釉的发明、白瓷的诞生、彩绘的应用等等,都推动了其艺术审美地位的提升。 ![]() 明代中晚期,伴随山人对高雅生活的孜孜追求,陶瓷中分化出把玩器物。其中既有陈年的古董,也有新制的美器。他们对甄别、遴选雅玩陶瓷也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理论。 一、器型陶瓷最先给人视觉冲击力的,就是器型。明代山人再论器型优劣时,大致有以下几点规律: 1、仿青铜为贵 《遵生八笺》载:
宋代以来,文人崇古、尚金石的风气极盛,官窑与哥窑中仿青铜器很多,自然首先得到文人的青睐。 2、仿自然事物为佳 《长物志》载:
明代中后期,山人受老庄影响,寄情于自然万物之中。所以这些模仿植物、动物的器型,虽不是“第一妙品”,但也属“上乘”之列。 3、文化休闲用器为佳,生活实用器物为次 《历代名瓷图谱》载:
![]() 故宫博物院藏清雍正仿汝窑花觚 作者项元汴认为,仿青铜的觚、尊不仅形制受人喜爱,还因其可以簪花的高雅用途,提升了档次。高濂则将碗、碟、盆、罐之类的生活实用器归为下品,药罐更是不吉,为最次之品。 二、釉彩陶瓷鉴藏的兴起,与釉彩的发明沿革休戚相关。越窑以“千峰翠色”闻名于世,而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秘色瓷,以及“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的柴窑,更让文人如痴如醉。可见青釉一直是文人鉴藏陶瓷的首选。《饮流斋说瓷》中云:
其次是定窑的白瓷,很多专著都将其排在官哥青瓷之后予以论述。总之,单色釉要远远高于青花和彩瓷。《格古要论》说:
到了晚明时期,由于收藏之风甚盛,宋代单色釉名品几不可见,一些文人转而把玩永宣、成弘瓷器。王世贞的《觚不觚录》记载:
当然在文人眼中,彩瓷也要分三六九等。如青花以宣窑为贵,若论五彩,则成化最佳。 ![]() 台北故宫藏明宣德青花龙凤纹葵式洗 三、窑口瓷器窑口相当于其出身,在文人眼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其中首推的便是柴窑和秘色瓷。《事物绀珠》记载:
由于柴窑和秘色瓷的传说由来已久,明以后的世人却均不得见。于是二者成为文人心中实现不了的美梦,雅玩陶瓷中的极品,古董行里有价无市的宝货。 柴秘之下,便是宋代的汝、官、哥、定窑。其中尤以汝窑为魁;官窑因烧造时间长,存世量稍大而居其次;哥窑“汁料稍不如官窑之尤佳耳”,位居第三;定窑则以独特的纯白釉色,在一片青瓷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定窑之后,便是毁誉参半的龙泉窑。《遵生八笺》说:
但随后又说: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因为龙泉窑烧造时间很长,产品良荞不齐。与其类似的还有钧窑,《清秘藏》认为钧窑优于龙泉,但唯“色纯而底有一二数目字号者佳,其杂色无足取”。明初成书的重要陶瓷文献《格古要论》,也对钧窑只字未提。直至清末,钧窑才受到文人重视,进入宋代五大名窑之列。 ![]() 台北故宫藏宋元时期钧窑渣斗 到了明代,景德镇窑口一统天下,文人们就以各时代官窑器比较优劣。其中永乐、宣德、成化评价较高,不乏雅玩佳器。三窑中,则以宣成为贵,《广志绎》载:
可见宣窑以青花出色,成窑以五彩著名,各有千秋。 明朝其他如弘治、嘉靖、万历等时代的瓷器,因国势渐趋衰微,精美程度比不上宣成。另有邢窑、耀州窑、建窑等窑口,也被明代文人所遗忘,未入清供之列。 总体而言,历朝历代窑口在明代文人心中的优劣排序为: 柴秘二窑>汝窑>官、哥、定窑>钧窑、龙泉窑>宣成二窑>永乐窑>其他未入清供的窑口 ![]() 清代陶瓷迎来了鼎盛时期,康雍乾御窑堪比前朝,陶瓷雅玩也不仅局限于文人墨客,官商富贾无不参与其中。这种繁杂纷乱的鉴藏之风,一方面打破了明代山人建立的品评等级,另一方面也促使一系列陶瓷专著出现,成为陶瓷鉴藏学的扛鼎之作。如《窑器说》、《南窑笔记》、《陶说》、《景德镇陶录》、《文房肆考》、《匋雅》等等。我们列出重要的几本做简要介绍。 一、《陶说》与《景德镇陶录》《陶说》与《景德镇陶录》是清代最具有陶瓷史性质的巨著。前者由朱琰写于乾隆年间,后者由蓝浦著于嘉庆年间。朱、蓝二人崇尚踏实严谨的治学作风,其著作也成为了陶瓷鉴藏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献。 《陶说》与《景德镇陶录》都相当重视陶瓷的生产。如《景德镇陶录》总共十卷,有四卷用来记叙窑厂的生产组织情况和原料产地。《陶说》则全文摘录督陶官唐英的《陶冶二十图》,将烧制瓷器的全过程展现在读者面前。这种着眼于陶瓷产业的高度,与明代文人只知品评鉴赏完全不同。 ![]() 反映陶瓷制作工艺流程的《陶冶二十图》 此外,《陶说》与《景德镇陶录》都试图构建一部完整的陶瓷史,极力拓展陶瓷研究的空间和时间。就空间而言,《景德镇陶录》记录的民窑数量远远超过了其他著作,其卷七“古窑考”涉及关中窑、洛京窑、寿窑、洪州窑、鼎窑、岳窑、蜀窑等等,几乎将各郡县窑口挖掘殆尽,极大拓宽了我们的视野,使研究不仅停留于柴、汝、官、哥、定等几个名窑。 就时间而言,《陶说》对唐以前的陶瓷作了许多研究,尤其考证了唐虞、商周、秦汉的陶器。如《陶说》中记载:
朱琰将陶器为陶瓷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历来陶器属金石范畴,瓷器属雅玩范畴,二者被人为割裂。朱琰大胆提出陶器是瓷器的前身,认为前人抛开陶器讨论瓷器是一种错误,这是陶瓷学史上的一大进步。《匋雅》的作者陈浏就曾评价朱琰道:
综上所述,蓝浦的《景德镇陶录》让我们关注到被忽视的小民窑;朱琰的《陶说》让我们重新认识了陶器。他们将陶瓷鉴赏从孤立、横向的状态扭转为联合、纵向的状态。在他们笔下,陶瓷不再仅仅是雅玩器物,而是一部值得细细查寻的史书。 二、《匋雅》《陶说》与《景德镇陶录》作为专业性极强的陶瓷专著,对收藏的实操指导性不强,所以并未被清代广大陶瓷爱好者所接受。于是,《匋雅》之类的鉴赏型著作应运而生。 《匋雅》又名《瓷学》,作者陈浏,江苏江浦人。此书成于宣统二年,是作者鉴赏瓷器二十余年的心得札记,是指导陶瓷收藏实践的通俗读物。如其中记载:
此外,《匋雅》还解释了许多古董行的专业术语,对陶瓷收藏新手来说非常重要。如:
![]() 清三代美人祭红碗 最重要的是,《匋雅》记录了大量“辨伪”经验,这在陶瓷造假已经非常普遍的晚清社会,有极高的收藏实操指导性。如其中写到:
综上所述,《陶说》继承的是明人雅玩的陶瓷文献,走学术之路;《匋雅》继承的是市井收藏经验,走实践之路,这是清代陶瓷研究的两条脉络。民国后,陶瓷著作开始将两者很好地结合,诞生了许多名篇。如《饮流斋说瓷》、《古今瓷器源流考》等等。 ![]() 前文,我们了解了古代陶瓷鉴藏学的发展脉络,重点介绍了明代山人对陶瓷的品鉴,以及清代陶瓷学的建立。但是由于时代的局限性,上述的古代陶瓷研究方法,还是有着以下问题:
随着科学考古的发展,陶瓷研究方法向现代迈进。上世纪五十年代,陈万里先生第一个走出书斋,将实地勘查成果和科学检测融入自己的研究。从此,当代陶瓷研究向着陈万里开创的方向迈进,古代鉴藏学渐渐被人遗忘。 但不可否认的是,古人为今日的陶瓷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提供了很多便利。更可贵的是,这些古代陶瓷鉴藏学专著,让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审视中国文化,为我们了解古人的生活态度和处世哲学,提供了全新的视角。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大可将其视为一部审美沿革史,从而为当代中国呈现了古代技术、艺术、人文交相辉映的独特对照。 ![]() 《坦斋笔衡》 《江西大志》 《阳羡茗陶录》 《陶说》 《古玩指南》 《茶经》 《全唐诗》 《金石学》 《万历野获编》 《格古要论》 《长物志》 《遵生八笺》 《景德镇陶录》 《历代名瓷图谱》 《饮流斋说瓷》 《匋雅》 《宋代金石学研究》 《对古陶瓷研究的反思》 《山人与晚明社会》 《美术考古学导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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