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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武汉 | “六棉”(国棉六厂)当工人

 人文武汉 2022-05-06 发布于湖北

题记:“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不要心急......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普希金

很高兴能进“六棉”当一个工人

“六棉”(武汉市第六棉纺织厂),我很早就不生疏。初中时,学校的“工宣队”就是“六棉”来的。为了贯彻毛主席的“五七指示”,还被安排到“六棉”“学工”。再往早点说,我家与“六棉”的前身“一纱厂”的老板程子菊,还能扯上一点亲戚关系。我母亲的奶奶,就是程子菊的亲姑母。

我听我母亲的亲姑母(她与程子菊是嫡亲姑舅老表)说过,解放前,程子菊与国民党军政界上层人士走得很近,他父亲程栋臣不以为然,曾对人说:“我说那个子菊啊,有点钱,吃点喝点玩点,你去结交那些人做什么!”。老人不幸而言中,解放后,程子菊因为这些“劣迹”被判刑,在沙洋农场服刑几十年,他的厂也最终改姓“国营”,成为武汉市纺管局属下一个重要的厂子。程子菊上世纪80年代被落实了政策,平了反,退还了部分产业,晚年过得还可以。遗嘱身后,骨灰撒入襄河(汉江),以便遥望长江对岸魂牵梦绕念兹在兹的“一纱”。

“六棉”在武昌大堤口北,西临长江。西中门一进门就是钟楼,当时是办公楼。厂内以钟楼为中轴,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南边是南厂,北面是北厂,各自进行从清花到布厂的全部生产流程,是两个独立的生产系统。“六棉”已经不复存在,厂区所在地,现在被开发成一个名叫“蓝湾俊园”的居民小区。旧厂房当然荡然无存。但是,临江的钟楼还保留着,在那里无声地讲述着历史。

1975年5月,我在高中毕业一年后,被“六棉”招工进场。进厂后稍加教育培训,就分到北厂前纺钢丝当一名下花工。我当时很兴奋很高兴:一是解决了工作问题,比呆在街道待业,心情好得多;二是觉得“六棉”是国营企业,进去了终生有靠,福利会比较好(现在看起来,这种想法与实际隔得太远太远);三是我也成为了工人阶级的一员,不无骄傲。

所以,尽管工作并不轻松,还是干得很起劲。我记得当时车间管宣传的组稿,要我写一篇稿子,我就写了一首小诗交了上去。那首诗我还记得开头几句:“莫道车间机器轰鸣,莫道车间说话难以听真,我听得见师傅们说的话,我听得见师傅们发的声”,然后就是歌颂工人师傅忘我的劳动精神。这个诗,内容很幼稚,但反映了我当时快乐的心情。

其实我这个精神状态,当时并不很另类。那时,很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思想很单纯很单纯,为个人想得不多,总想跟上当时宣传的调子。我记得有一天我下早班,从沿江大道步行回家,走到大堤口附近,碰见一个高中同班的女同学,她当时在江边的一个搬运队当搬运工。我很诧异,一个女孩子,怎么干这个?她却说:“事情总要有人做,一个不做两个不做,谁来做?”

所以,我当时对工作很认真负责,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的工作表现,很快,我就被“升”为生产小组长,管起人来。

1948年,“一纱”管理人员全家福

求亲戚

我干的这个下花的活,是纱厂男工最低层次的活,也是最辛苦的活。当时纱厂的流程,棉花包进了厂,先要进清花车间,把棉花纺成棉卷,然后进前纺车间:首先把棉卷通过钢丝机纺成棉条,然后把棉条送到并条,然后到粗纱,到细纱,浆纱,再到布厂。我就是钢丝这个工序的下花工。棉卷纺成棉条装满桶后,把满桶取下,空桶放上,然后把满桶运到并条,作为下个工序的原料。

我下30多台机器的花。那时车间技术改造程度低,桶小,一个空桶,大概21分钟就纺满。一般把30多台机器的花下完运完,需14分钟,然后出去休息7分钟,又得进车间下花。当班时,就这样周而复始,很机械,谈不上什么技术,纯粹苦力一个。

我当时年轻,体力好,思想也单纯,没什么思想包袱,所以也不觉得苦。但我父母知道后,心里就过不得,于是他们就去找了亲戚,希望他们能帮我换一个相对轻松的工种。亲戚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姑母和她丈夫。当时他俩都在“六棉”工作,男的还担任厂党委组织部部长。按一般情况说,只要他们出面,我换个工种应该不是很难的事。但他们既不说帮忙,也不说不帮忙,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分析起来,有几种可能:第一,是亲戚不愿徇私情;第二,是亲戚帮不了这个忙;第三是亲戚觉得帮这个忙太麻烦,会欠下很多人情,与我家的关系又不是很近,来往也不密切,权衡后,觉得没必要帮这个忙。后一种可能性较大。我对亲戚没有怨恨之心,因为我当时实际是个无所谓的想法,不觉得下花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换个工种有什么好,换工种的心并不迫切。另外,为什人家一定要为你的利益做出自己的牺牲呢?将心比心,这样反应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从中还是可以得出一些关于社会,关于人际关系的一些结论。

师傅们说我的运气蛮好

我的下花工作只搞了几个月就没搞了,原因是1975年的下半年,大批新工人进场,我们小组也进了几个男青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就退出下花,改为抄车。

在钢丝车把棉卷纺为棉条的过程中,时间长了,钢丝里的间隙逐步被杂质填充,影响棉条质量,这就需要及时清理杂质。利用风道把机器里的杂质吸出来,就是抄车。抄车比下花舒服多了,整个上班时间,只需要清理两次,另外需要到机器下面的斗里,把落在里面的杂质清走(出花),一个班也是两次。抄车工一般都是接班后不久就抄第一次车,抄完车后紧接着就出花,隔几个钟头后,再抄第二次车,出第二次花。其余的时间就没事了,你愿意帮帮别人的忙就帮,你愿意出去休息一下也可以。抄车,比下花轻松多了。

们都说我的运气好。我师傅告诉我,如果没有新人进来,我就得一直下花下下去,什么时候有新人来,什时候才能退出下花。像我这样只干了几个月就被新人换下来,史无前例。比如他,干下花就干了十几年,一直到我来他才改为抄车。他还告诉我,接我手干下花的,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新人顶替,肯定没我这样幸运。我听后,也觉得确实蛮幸运的。

回过头来看,其实那时的新人,多半是厂内老职工的子女,如果放在现在,按亲疏,按关系,我这样无背景的恐怕就会放在下花岗位上不动,而让有关系的子弟干相对轻松的工作。这样看起来,那时的社会风气,还是相对公平些。

师傅用左手替我拈到一张自行车票

70年代,还是计划经济,物资供应非常紧缺,很多商品需要凭票供应。有一次,分到我所在的生产小组几张物资票,僧多粥少,为避免矛盾,采取最公平的办法,也是大家都认可的办法:拈阄。我那天拈阄时不在场,组内的师傅们就让我师傅替我拈阄,他右手为自己拈,左手替我拈,结果右手没拈着,左手倒拈着了一张自行车票。后来他当着大家的面把那张自行车票交给我,还笑嘻嘻地告诉我缘由。

所以我工作不久后就不用步行上下班了,我用那张票买了一辆新自行车。骑着新车上下班,既快捷,又爽,我满意极了。我还记得,那辆车是广州产五羊牌,一直到80年代,我还时常骑这辆车。

不要说拈阄不合理,这种方式比时下各种打分分配矛盾少得多:分是人定的,都会有倾向,分完后,有人高兴有人怨恨,遗留问题一大堆。拈阄,也有不合理的一面,但相对公平的一面似乎多些,大众认可程度也高些。没拈着的,不怪天不怪地,只怪自己运气不好,也没什么好说的,因此遗留矛盾会少些。

干抄车,一件心惊的事

那时厂里上夜班是不允许睡觉的,哪怕你工作做完了也不行。值车工是整晚上在机器旁“旋”,你工作完了,就去睡觉,让人家怎么想?所以那时轮班长和轮班书记有一个任务,就是在夜班经常查睡觉,查到了就叫醒,批评。

不下花了,我休息时间多了,夜班时往往到二楼男工换衣室去休息假寐。换衣室窗外有硕大的通风管道,常有工人从窗子穿过去在上面休息。有一天,我实在困得不行,又不愿被头头逮住批评,就学样钻出窗外坐到大管道上。坐着坐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当我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突然意识到我在通风管道上,不禁心惊。设若当时不能自控,摔下楼去,楼下堆着一大些废铜烂铁,摔下去,后果真不堪设想。

我在厂时没听说过从楼上管道摔下人的事,不过从我的经历看,摔下人的可能性还真不能说没有。从管理的角度看,这是应该加强防范的。但当时的管理者,似乎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1976年夏天,有一天上中班,接班后像平时一样抄车出花,然后到车间外北面的厂内大道透气休息。我出车间时,正好有个老军人从那经过。老军人红领章,四个兜。他看到我时,我整个一个毛猴子,头脸浑身上下都是毛,脏得不得了。四目相对,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老军人的这个摇头和他的神态,深深地进入我的脑海。我很多次猜测老军人摇头的意思,觉得大概是怜悯,是可怜工人的生产条件太恶劣。但他不知道的是,我当时对我的抄车工作,是相当的满意。

听了轮班书记的话,我愣住了

新来我们轮班的工人,都是厂内老工人的子弟,好像都是下乡知青。他们在社会上混了那么久,社会上的事知道很多,我不能望其项背。我们组的小马小傅,还有同轮班别的组的几个男青年,很快就抱成团形成了势力。

我的师傅也是社会上混的,在轮班说话有分量。“一山不容二虎”,他很快与小马等人对立了。小马他们就故意挑事,找个机会把我师傅打了。我师傅毕竟有家室,不敢与他们死磕,一下子威风扫地,在他们面前没脾气了。我当时是生产小组长,与小马等人没矛盾,他们对我也不敌视,关系不亲密也不紧张,不咸不淡。

一天,轮班段书记把我叫到轮班办公室,说了几句闲话后,就对我提了要求,他要我经常与小马他们接触,然后把他们的情况汇报给他。我万万没想到书记会对我提这样的要求,这不是让我当一个告密者吗?骤然间,我愣住了。书记看到我这个神态,马上意识到他看错了人,马上说,不谈这个事了不谈这个事了,就结束了谈话。

多年以后,我与一个要好的同事聊天时聊到了这件事。他听后议论说,你要是当时按你那个书记的要求做了,你就完了。小马他们肯定会觉察,肯定会打你的人。那时书记会卫着你吗?不会。这时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臭狗屎一堆,谁也不会把你当回事。甚至你上大学,哪怕考取了,书记也不会放你走。我深以他的分析为然。

我认为这个事是我人生的一个关口,设若我当时很灵活,马上顺杆爬,我的人生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因为当时我的良知,让我表现出那个样子,无意间成为我当时最好的应对,让我躲过一劫。我当时无论正面拒绝,还是顺从书记的意思,都会让我以后不平坦。也许正是我的那个表现,既没有逆书记的意,也让书记内心深处对我还有点赞许,所以他后来也没为难我。

我后来回想此事,分析为何书记会让我俩押送余某,觉得就是因为我们不是厂内子弟。厂内子弟,书记如果让他们来干这个事,他们的家长不会同意,会骂人,我们两个外人,没人会说什么。

武昌,“一纱”老楼

考大学

1977年下半年恢复高考。在父母鼓励支持下,我参加了文革后第一次高考。同车间同轮班有好几个青年也参加了这次高考。高考结束后,有一次大家在轮班室休息闲聊,聊着聊着聊到了高考,当时轮班段书记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我看,你们都不行(意思是都考不上),看小李怎么样(意思是小李还有点可能)。后来的结果,我们车间就我一个人被录取了,我想起段书记的这句话,觉得他判断还是很准确的,基层干部的识人能力,不能小看。

我的录取通知书到车间后,我当然很兴奋。小马的一句话也让我深印脑海。他说,怎么搞的,就这一下子,你就像高了一截?

去学校报到那天,是1978年三、四月吧,是个晴好天气。我骑着车,一下想起一句唐诗:“春风得意马蹄疾”,觉得太切合我的心情了。当时哪里会想到,上了大学并不意味我的人生就会一帆风顺,但当时就以为以后的人生一定是一片坦途。现在回想起来,真是非常可笑。

打捞江城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清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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